六十六
沈書笑道:“師父高明。這部分我就不知道真假了。康裏布達說他族中有一支專門打探中原各族情報的殺人組織,出手狠辣,常常滅人滿門。這顯然是暗示我如果不交給他去查,我們就得自己麵臨團滅的風險。”
“恰好他就在我跟前,且康裏布達不是武功高強又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嗎?他自己熟知這一點,以為我會選擇風險轉嫁。但我沒有答應。”沈書道,“由於他有撒謊的前科,可信度不好說。隻是,關於這個殺手組織康裏布達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這個組織辦事不收錢,收的是世祖重用的大臣伯顏曾經分發給王公貴族的印章。”
“但要說這樣就能找到傳國玉璽,也太牽強了。”沈書道,“傳國玉璽不同於曆代皇帝所用的禦印。即便伯顏真的是扣下了傳國玉璽,何以會有人向真金妃獻上這枚傳國玉璽?我總覺得他沒有說真話,而且,既然他不打算把銀幣給平金坊,為什麽又想把這東西弄到手呢?”
穆華林神色變得漫不經心,他喝了一口茶,沒有看沈書,仿佛陷入了沉思。
當初向真金妃獻上傳國玉璽的,正是木華黎的後人,不過這些都是傳聞,是否確有其事還不清楚。沈書也不方便跟穆華林問明,上次抓了兩個哈麻派來刺殺穆華林的蒙古人帖木兒和赤沙,帖木兒讓穆華林以“木華黎”的名義起誓隻要他們如實回答問題,就放他們平安離開。
沈書記得高榮珪也在場。
所以穆華林說的高榮珪是在盯他,也不無可能。眼下最緊要的是,如果康裏布達真的是受人脅迫,隻要把他姐救出來,承了這麽個天大的恩情,康裏布達應該就會說實話了。
“也未必,你救他性命,不是天大的恩情嗎?他也沒有就因為這個對你坦誠。”穆華林當即指出,“你有一個弱點,太相信人性本善。如果考慮問題以人性為核心,則很容易判斷失誤。世上沒有比人心更難測的東西,人心才是最不可信的。”
沈書一想,好像真的是這樣,歉然一笑,朝穆華林道:“徒兒受教。”
“不過這不是戰場,犯錯也無關緊要。”穆華林起身,“我陪你們走一趟。”
沈書倏然臉紅,他原是想叫高榮珪陪他和李恕去平金坊,既然穆華林去,那就不便再叫高榮珪了。
沈書朝窗戶匆促一瞥,見無人經過,問穆華林:“現在就去?”
“沒火了,我去拿點炭。”穆華林眉一揚,“今夜,過了子時出門。”
“我也能去?”話一出口,沈書心裏砰砰的跳,手指把茶杯緊緊捏著。
“為什麽不能?”穆華林露出笑容,“隻要你真的想去。”
沈書禁不住歡呼起來,撲到穆華林的背上,吊著他師父的脖子又跳又叫,一溜煙地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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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氣異常寒冷,風刮得也猛,空氣中似乎醞釀著一場即將到來的大雪。
沈書和李恕穿上了穆華林準備的夜行衣,這還是沈書第一次跟穆華林一起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他有些興奮,又有些不解。
“他也去?”
姍姍來遲的高榮珪倚在門上,即便蒙麵,他瘦竹竿的身材過於紮眼,幾人都相熟,一眼便能認出來是他。
“多一個高手,成功的機會大一點。”黑布上方露出穆華林深邃的眼。
沈書不得不讚歎他師父這一套城府,沒有三年五載,他是不行。
高榮珪背脊離開門,快如閃電地出手扯掉李恕的蒙臉布。
李恕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大叫,以免被院子裏其他人聽見,要是讓紀逐鳶知道大半夜搞這種危險行動……想到這裏,李恕渾身一哆嗦,憋著一股火,凶神惡煞地對高榮珪低吼:“還給我!”
高榮珪抓蒙臉布那隻手向上抬高,李恕的個子完全不能跟他比,踮起腳尖也夠不著。
“你長得這麽黑,蒙麵不蒙麵有什麽差別?反正也看不清你是誰。”
李恕:“……”
馬蹄聲踢踏踢踏,離開不到片刻的穆華林牽來一匹馬,他嘴唇含住手指,對斜後方的黑暗吹了個口哨。
另一匹馬搖頭擺尾地走出來,也跟了過來。
“我帶我徒弟,你帶你徒弟。”話音未落,穆華林橫過一臂,將沈書抱上馬,翻身坐到沈書身後,一手提拎馬韁。
李恕忍無可忍地叫道:“我不是他徒弟!”
“閉嘴吧你。”高榮珪提腳就踹。
李恕麻溜地閃開,逼不得已,踩著馬磴子,使出吃奶的勁雙手抓住馬鞍,坐上馬背的一瞬間,重心不穩地往前撲在馬脖子上,下意識地抱緊了馬脖子。這一下勒得馬兒煩躁地刨了一下蹄。
李恕“啊”了一聲,便即聽見高榮珪哈哈大笑的聲音,頓時耳朵通紅,心中暗罵了八百遍這王八蛋。
王八蛋也上了馬,從李恕背後控馬。
朔風一起,飛掠而出的雄健馬軀在黑夜裏直如電光擦地一般,馬蹄聲震碎長夜,帶著四人狂奔而出。
坐在馬前,冷風吹得沈書眼睛都睜不開,猛烈的一個噴嚏打得鼻涕直流。穆華林把馬勒停,單手解開脖子上的係帶,振臂揮出,玄色的大氅迎風抖出,有如獵獵旌旗,環繞合圍到沈書身上。
乍然停止前進,沈書耳朵和鼻子都被凍得有點疼,他聽見穆華林低沉的嗓音說:“披上,把臉裹著。”
“我有蒙臉布……”沈書話音未落,鼻子發癢,驚天動地地打了個噴嚏。
“到地方再用,省得吹不見了。”
沈書正想說師父您不也蒙臉嗎,匆促間回頭一看,穆華林的蒙臉布也沒拴。
高榮珪喘著氣喊:“怎麽停下來了?”他放慢馬速,身前坐著一臉蒼白,顯然被馬顛得七葷八素的李恕。李恕把嘴緊緊按著,麵部扭曲。
“你要是敢吐。”高榮珪慢條斯理地湊到李恕的耳畔。
威脅的話尚未說完,李恕連連擺手,表示我不會吐,我就是咽下去也絕對不會吐出來。
“出發!”隨著穆華林一聲令下,駿馬撒開四蹄,再次奔出。
高榮珪罵道:“老子剛停你就跑,操,這麽冷的天,王八羔子,我怎麽就會聽你的?”他危險的眼神落在李恕的臉上。
李恕雙眼瞪大,伸長脖子,使勁吞咽了一下,忙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沒指望你能知道些什麽!”高榮珪沒好氣地說,撥轉馬頭,竟像是要走回頭路。
“哎,高大俠,都到這兒了,你不是要回去吧?”李恕急得叫喚。
“不行?”
“行,你怎麽說怎麽行。”
高榮珪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當一個明顯渾身是刺的弱者順從下來,難免不讓人疑心當中有詐。高榮珪懷疑地伸手過去。
“啊啊啊!!冷冷冷!!!”李恕的臉被強硬扳過來對著高榮珪,二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李恕心裏已經將高榮珪罵了八百遍,同時打定主意,隻要高榮珪往回跑,下馬的時候,自己一定要“不小心”吐他一身。
“有這麽冷嗎?”高榮珪鬆開手指,翻身下馬。
李恕莫名其妙地盯著地上站著的高榮珪。
“滾下來。”
李恕腿軟,真正是“滾下去”。
高榮珪翻身上去,示意李恕坐後麵,李恕手腳都在發軟,高榮珪無可奈何伸手拽住他一條手臂,把人拖上馬背。
李恕軟趴趴地趴在高榮珪背上,尚未回過神來,馬飛射出去。李恕狂叫著雙手抱住高榮珪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挨得這麽近,高榮珪笑得胸腔震動不止,李恕聽得一清二楚,卻又拿他沒有辦法,一邊賭咒發誓,一邊心裏暗暗幻想有朝一日高榮珪向自己求救,那時他李恕已經是郭子興陣營裏鼎鼎大名的謀臣,就不派人去救高榮珪,一定要等到高榮珪身處絕境,失去得救的希望時,他再領兵援救,看他還囂張神氣些什麽……
饒是半夜裏,平金坊外也還是有人看守,正門是不能走了,並非打不過,而是怕弄出動靜來,打草驚蛇。
穆華林和高榮珪一人一把飛鉤,輕鬆越過牆去。
四下寂靜,雪風還在吹,卻沒下雪。
白天熱鬧非凡的胡人巷此刻一個人也沒有,兩排高可兩丈有餘的牆聳立在沈書和李恕二人的麵前。
兩匹馬被拴在樹幹上,安靜地站著。
“你師父到底帶我們幹什麽來了?替他看馬?”李恕冷得直抖腿。
“接應吧,兩個高手偷襲,總比兩個高手帶兩個弱雞翻牆被發現的機會小一點。”
“……誰是弱雞,你是我不是。”李恕說話聲音都在發抖。
“你穿大氅嗎?”沈書打算給李恕穿穆華林脫給他遮風的大氅,他已經把蒙臉布拴上,隻露出文氣的眉眼。
“我不穿,你要是風寒了,你哥不整死我。”李恕擔心地來回走動,探頭探腦地打望巷子裏的動靜。
馬兒打了個響鼻。
嚇得李恕一蹦三丈高,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他不住地往四處看,朝沈書說:“你怎麽一點也不急?”
“我師父出馬有什麽好急的。”沈書道,“你沒見過高榮珪殺人,他是個狠角色,他們倆都探不出平金坊的虛實,憑我們就更不行了。我們一夥人裏,除了這兩個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你還能有別的辦法?我們現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等。”
想了想,沈書把高榮珪拉到自己身邊,警告地看他一眼:“你別走來走去,要是他們沒被人發現,我們被人發現就糗大了。”
“那個高榮珪半路就想回去了,根本靠不住。”李恕道,“你師父膽子真大。”
“他們兩個都穿夜行衣,一起闖進平金坊,對方自然會以為他們是一夥的。隻要高榮珪不想殺我師父,就不得不跟我師父配合。再說我師父要是出什麽事,高榮珪想獨自脫身也會更難。”沈書平靜地說,“你忘了高榮珪和我們是怎麽躲到一條船上的。”
“你師父是一個大滑頭,你是一個小滑頭。”李恕籲出一口氣,寒冷令他的呼吸斷斷續續,他捏了一下鼻子,在石頭上拭去指尖的鼻水,想把手插在袖子裏,偏偏緊身的夜行衣袖口都是紮緊的,手揣不進去。
沈書笑了起來,他把聲音放得很低,道:“這不叫滑頭,這叫審時度勢。你也要學。”
李恕的眼神帶了點兒茫然,他抬頭看沈書,沈書正在撫摸馬頭,被沈書摸頭的那匹馬極為溫順。
李恕起身,剛把手搭到高榮珪騎的馬腦袋上,那馬突然一低頭,嘴巴還不服氣地扭來扭去。李恕怕被咬,悻悻然放下手,走到沈書的身後。
“咱們出來多久了?有一個時辰了吧?”李恕問。
沈書皺著眉頭想了一想,點頭:“應該有了。”
“要是你哥半夜起來撒尿,發現你不在房間裏,你就完了。”天寒,以及內心深處的不安,讓李恕隻想不停地說話。
“我前兩天鬧風寒就不跟他睡了,昨天晚上隻是因為跟我哥說話說得太晚,冷得我不想下床,才湊合在他房裏睡的。今天白天我就跟他說過,晚上不跟他一起睡。”說完,沈書覺得哪裏不對,補充道,“他受傷,我要是晚上卷被子,會扯到他的傷口。”
“你哥……”李恕欲言又止,意味深長地看了沈書一眼,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我哥怎麽?”沈書好奇地問。
“他有時候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啊?”沈書表情露出了然,替紀逐鳶解釋道,“我哥生來就那副長相,他單眼皮,稍微把眼睛睜大一點,就顯得有些凶。其實沒有惡意,我哥是最心軟的,我們出去押糧,連牌頭都下令不管重傷的士兵,以免不能順利回城,是我哥擔了責任,救下那麽多人的性命。”
李恕搖了搖手:“不是你哥凶,我知道他是嘴硬心軟。我隻是覺得……”李恕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側過頭去看沈書,沈書的眼睛又圓又大,睫毛卷翹,便是置身於這樣昏暗的夜色裏,他的眼睛也像是一汪水,靈氣充沛,引誘人一直看下去。另一張文人的臉浮現在李恕心裏,他再度舔嘴,朝巷子裏瞥了一眼,沒有看沈書,自顧自地說:“你聽說過,曆朝曆代不少大官都、都豢養男寵,尤其是魏晉時候……”
“李兄。”沈書聞言色變,掌心滲出汗來,這才隱約明白李恕想說什麽。
“啊?”李恕恍如從夢中驚醒。
一陣寒風從深巷裏呼嘯而出,兩人不約而同地縮了一下脖子,沈書把大氅緊緊裹住,站到馬的一側躲避這陣狂風。
寒意已經鑽過薄薄一層靴子,沈書雙足凍得有些麻痹之感。然而李恕的話卻叫他心中大熾,進而讓沈書隻覺得腦子裏如有一口大鍾,震蕩不休。
正此時,屋簷傳來瓦片震碎的聲音,巷子深處火把林立,漸連成一片火海,有人狂呼大喊,卻是雜錯的回回話。
雖然聽不懂,沈書也忙叫李恕從樹上解下馬繩。
響聲越來越近。
沈書眉宇間現出一絲疑惑,緩緩抬頭。
就在同時,一個人影如同滑雪橇一般,瓦片如雨般碎落下來,屋簷盡處,一隻腳翻轉過去,足弓緊繃,那足尖如有萬鈞之力,頓在房簷邊緣。
沈書翻身上馬,朝李恕回頭叫道:“上馬,等他們下來,立刻就跑!”
平金坊的動靜令另外兩間胡坊都打開了門,各有胡人奔出詢問情況。
“跑!”穆華林的聲音喊道。
一片混亂之中,胡人巷深處的火把往巷口衝來。
沈書二話不說,雙足發力,一巴掌拍在馬臀上,同時把韁繩一圈接一圈緊緊纏在手腕和小臂上,以免讓馬甩出去。沈書也顧不上李恕了,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地由著馬衝上長街。
夜色中稀疏垂掛的燈籠和沒有收起的布幡急速閃出沈書的視野,他帶了帶韁繩,強自按捺住驚慌,匆促回頭。
隻見瓦片如同落木一般蕭蕭而下,驟然匯聚成一片堅不可摧的鱗甲,阻斷亮如白晝的火把光焰。
兩個黑衣人影側身滾過南、北兩側垂簷,雙足猛蹬,踹飛屋瓦,同時沿著屋簷快速翻滾,最後掛到簷下,像蝙蝠那樣倒懸在半空。
沈書立刻勒馬向穆華林衝去。
身後胡人大叫。
一股溫熱的氣息包裹住沈書,有力的一隻手悍然握住沈書的手,猛然抖開韁繩,伴隨清脆的一聲鞭響,穆華林把韁繩一帶,馬頭突兀地掉轉方向,衝進一條窄巷,不知道撞翻了什麽,嘈雜聲在四麵八方響起。
“師父,不管他們了嗎?!”沈書大叫道。
“高榮珪能行,不管!”
沈書又大叫起來:“人救出來了嗎?”
“如果她還是我認識的那條沙漠毒蛇,就算是救出來了。”
沈書聽得太糊塗了,不斷往後看,突然後腦勺被一股大力暗低。低垂的油布棚子緊貼師徒二人的發頂掠過。
沈書拿手摸了摸,頭發還在。
“我要抱你起來了!”穆華林一隻手臂抱沈書,另一隻手朝斜上方橫亙在半空的木杆伸出。
來不及思考,沈書使出渾身力氣掐穆華林的手臂,大叫道:“師父鬆手!我手上纏著繩子呢!”
千鈞一發之際,穆華林無奈鬆手,兩隻手臂吊住木杆,身體向上攀,一條腿橫過木杆,爬進一扇窗戶。
受驚的大馬橫衝直撞,沈書為了把自己固定在馬背上,右手緊纏著韁繩,要不是他反應快,這時已經被摔下地去。
然而座下的馬正在小巷裏亂衝,沈書被顛得臉色發青,翻江倒海地想吐,痛苦得恨不得摔下地去兩眼一抹黑。
幾個胡人大喊的聲音追在沈書後麵,不用聽懂他們說什麽,沈書也知道肯定是說:“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