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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雞叫響過三聲,李恕兀自睡得香甜,被猛烈的拍門聲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窗戶紙,確定天還沒亮,尋思著自己是做夢,於是把被子往頭頂一拉,裹成一個卷,翻身繼續呼呼大睡。


  “砰”的一聲。


  李恕猛然坐起,泡腫的兩隻眼睛把門口手持木棍的紀逐鳶看著,李恕慌張無措的視線從紀逐鳶陰沉的臉色,順便分神看了一眼還黑魆魆的天。李恕默默把被子從腰往上拉,最後護在了透心涼的胸口。


  紀逐鳶躬身把燒火棍立在門邊,邊拍手上的灰,邊走進屋來。在桌邊將坐未坐之際,突然一回神,終於沒有坐下去。


  “快起來。”紀逐鳶揭開茶壺蓋,裏頭空空如也,便用小指頭勾著茶壺,去廚房燒熱水。


  李恕鬆了一口氣,倒上床,剛閉上眼不到片刻,心髒倏然一跳,趕緊連滾帶爬地起來,換衣服洗臉。


  熱茶泡了回來,李恕才洗過冷水臉,徹底清醒過來,戰戰兢兢地不敢喝茶,在茶水雪白的氣柱裏小心瞥了一眼紀逐鳶。


  “紀兄,這天兒太早了,朱文忠他,肯定還沒起床,等天亮以後我再去找他,一定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你管保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


  紀逐鳶道:“我打算去平金坊附近搜尋一下,挨家客店找找。”


  “啊?”李恕歪著頭,眉頭輕輕一皺,“你不放心沈書啊?也是,他是夠不讓人省心的。”


  紀逐鳶冷冷看了李恕一眼。


  “沈書還是懂事,是我不懂事。”李恕忙道,“真不是我想瞞著你,你不是身上有傷嗎?不是我說,紀兄你就,老是不領情。”


  紀逐鳶疑惑地緊鎖起眉頭。


  李恕一看有戲,愈發喋喋不休起來:“你擔心沈書惹上事,不讓他查,但沈書也不是怕事的人啊,何況,舒原叫我來也正是因為怕你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讓什麽人給盯上了,叫我給你們提醒來的。要解除危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敵人先揪出來。”李恕小指頭彈飛一粒茶葉渣,繼而拇指按上去,狠狠碾壓,“防患於未然,才能睡個踏實覺。”


  “這跟沈書有什麽關係?”紀逐鳶本是沒耐心聽李恕說話,但事關沈書,紀逐鳶根本控製不住自己,想要繼續聽下去。


  “將心比心,你怕沈書遇上麻煩,沈書不也怕你遇上麻煩嗎?何況……”李恕朝紀逐鳶的腰刻意看了一眼,討好地笑道,“你這一受傷,他就更擔心,你越是為他扛得多,他越是內疚,越想趁你現在養傷的機會,把隱患先切除。你受傷這陣子,沈書連個笑臉都吝於給了。”


  “沒有啊。”紀逐鳶回想起來,沈書在自己麵前沒什麽不一樣,還是嘻嘻哈哈,有時候還會說點白天出去有意思的笑話,比平日裏更加活潑討喜。自然在紀逐鳶心中,沈書時時刻刻都是討喜的,便是坐著不動也好似粉雕玉琢的一個雪娃娃。


  紀逐鳶的神色緩和下來。


  “他在你麵前當然歡歡喜喜,其實背地裏頭發都愁得掉了好多。”李恕毫無遮攔地說,“而且他人聰明,細心。雖然你們倆都是穆華林的徒弟,穆華林還是喜歡小徒弟多一些,凡沈書去求,穆華林都無有不允。咱們人為什麽跟豬啊牛啊馬啊不一樣?”


  “你說為什麽?”紀逐鳶喝了口茶。


  “凡是可用的東西,人都能把它們利用起來。比如說馬能衝能撞,牛能耕地,豬肉能養活大家。”


  “我師父是馬啊,還是牛啊,還是豬?”紀逐鳶道。


  “……”李恕閉嘴片刻,還是憋不住想說話,“雖然不一樣,但是現在我們一夥人,都在一起,就是要互幫互助。”


  紀逐鳶點頭:“嗯,互相利用。”


  李恕:“……”


  逗這小子挺好玩。紀逐鳶怕沈書在外麵遇見什麽事,隻迷迷糊糊睡了半個時辰,心情也不好。跟李恕說了會話,壓在心裏的石頭稍微挪開了一點。紀逐鳶也知道,有穆華林在,應該不能出什麽事情。但沈書回來,自己是應該表現出生氣,還是理解呢?

  “就是你真的生氣,揍他一頓,沈書也不會跟你真的生氣。”李恕猶豫道,“長兄如父,沈書對你是又敬又愛又怕。可是紀兄,你對沈書,真是對親兄弟嗎?”


  紀逐鳶低垂著眼,沒有回答。


  “冒昧請教,紀兄你多大年紀了?”


  就在李恕認為紀逐鳶不會理會他時,紀逐鳶抬頭,麵無表情地說:“十九。”


  “虛歲?”


  紀逐鳶搖頭。


  李恕心裏有數了,那就是紀逐鳶今年滿的十九。


  “恭喜你,明年也就及冠了。”李恕略一拱手,話鋒一轉,道,“沈書才十五,十三歲便沒了爹娘,一路跟著你,受你照顧,在他心裏,你就是他最重要的親人。若是……”李恕一咬牙,硬著頭皮說,“若是紀兄你有心,便早些把話說開,若是無心,就該給他找個嫂子。他也快要十六了,若是高堂且在,承平時候,就該給他相看姑娘了。”就在這時,紀逐鳶突然直盯過來,那目光難以形容,令李恕心底裏本能地害怕起來,連忙住了嘴。


  紀逐鳶自己看不見,他麵上是掛著怎樣一副閻王臉色。李恕說的話他都聽進去了,心中也如同被浪花衝刷了一遍又一遍,落下不少沙子。


  他表現得有這麽明顯嗎?紀逐鳶暗想,如果李恕能看出來,那沈書自己又怎麽想,他是不是已經看出端倪來?還是這番話本來就是沈書叫李恕來跟他說的?

  “橫豎說到這裏了,我是真把沈書當兄弟,我且比他年長些許,昨晚你說的那些,我也好好想過了。我這個人,是膽子小一些,但我心是好的,我說什麽都誠心誠意,紀兄說我膽子小,我就是膽子麻雀那麽點兒大,也還是從高郵隻身一人,來尋你們了。我年紀也不大,將來什麽樣,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說一。沈書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不為他在朱文忠跟前還想著替我謀個差事,就為咱們在苗寨那次同生共死,我就發了願,沈書就是我李恕過命的好兄弟。紀兄你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了,你把不把我當弟弟不要緊,但在我心裏,我把你當成我的兄長。”


  紀逐鳶有些動容,李恕一番話說得眉飛色舞,真誠懇切。紀逐鳶凝神看了他一會,嗓音低沉地說:“我隻有一個兄弟。”


  李恕訕訕一笑:“我知道。”


  “隻要沈書認你是好兄弟,我自然會照顧你。”紀逐鳶又道,“我看你年紀也不大,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對沈書,和沈書對我不一樣?”


  李恕解釋道:“打個比方,就眼前這件事,如果你將自己視作沈書的兄長,就會對他的朋友橫挑鼻子豎挑眼,想要‘管’住他,為他選擇朋友,甚至以後為他選擇媳婦。而你不是這樣,你隻是覺得,沈書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沈書的責任就是你的責任。做長輩,都是讓小輩少走彎路,甚至不惜拿起棍棒揍到兒子、弟弟聽話為止。因為雛燕終需離巢,長輩隻能引領他,教會他一些事情,卻無法永遠和他在一起。自然,也不可能將幼者的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


  聽到雛燕終需離巢,紀逐鳶心中滋生出別樣的感覺來。


  他確實從未想過,沈書要徹底地離開他,哪怕近在眼前的短暫離別,也不過是為了等沈書再長大一些,兩人各自都能獨當一麵,能爭取到更大的機會,讓沈書回到他的身邊來。


  或許李恕這是旁觀者清。他的話未必盡然,卻讓紀逐鳶留意到了自己從未留意過的細節。


  李恕往紀逐鳶的空茶杯裏注入熱茶,紀逐鳶隨手便端起來喝了。


  “不過紀兄,你也不要嫌我多話,昨晚我跟沈書在胡人巷外麵等穆華林他們出來,我跟他提了一嘴魏晉時,盛行男風……”


  紀逐鳶的目光掃過來,他的手指不覺顫抖起來,但緊緊將茶杯定在桌上,李恕是看不見的。


  “他怎麽說?”紀逐鳶狀若不經意地問。


  李恕心虛地瞥了一眼紀逐鳶:“他跟見了鬼似的,那個表情,有四個字能形容,五雷轟頂。”


  紀逐鳶:“……”


  “紀、紀、紀兄……”無法回避的冰冷氣氛讓李恕說話直哆嗦。


  “李恕。”紀逐鳶正色抬眼看對方,“你的話,真的很多。”紀逐鳶鬆開茶杯,起身叫李恕帶上兵器,往門口走去。


  “哎……紀兄,我說這麽多,你怎麽還是要去找啊?”李恕徹底服氣了,不敢跟紀逐鳶對著幹,隻得帶上趁手的一把劍,跟上紀逐鳶,邊走邊嚷嚷,“早飯還沒吃呢!餓肚子幹活,這怎麽幹啊?”


  有人敲門。


  紀逐鳶眉頭一皺,便是他硬是挺直背脊,挨了打的地方走路總是疼的,姿勢顯得僵硬。


  但這一刻,紀逐鳶忘了疼,他快步走到門上去,站定在門後,猛吸一口氣,抽出門閂。


  “怎麽是你?”紀逐鳶暴躁地看著麵前的朱文忠,朱文忠還帶著六個隨從,烏泱泱地從門裏擠了進來。


  “大清早你來做什麽?”方才那股勁泄了,紀逐鳶從腰到大腿那一截都在痛,看到朱文忠就想起他表哥,繼而想起趴在凳子上挨這一頓打時的每一棍子帶來的酸爽感覺,上去便想抓住朱文忠的後領子把人團一團滾出去。


  斜刺裏一個隨行的少年郎架住紀逐鳶的一條胳膊,紀逐鳶手上用力,少年郎手腕被捏得疼,叫喚一聲。


  “哥……”


  紀逐鳶收回緊追著朱文忠的視線,低頭尚未作出反應,突然被那少年撲在懷裏,暖烘烘的腦袋貼在紀逐鳶的肩窩裏磨蹭,頭發反複擦過紀逐鳶的臉。


  朱文忠嗬嗬嗬地笑。


  天亮了,屋簷上雪水往下滴,七彩匯成的一縷金光於圓潤的水珠裏流轉萬端,吧嗒一聲,匯入簷下的溝槽。


  ·

  先是這一早上,朱文忠被沈書從睡夢中搖醒過來,他簡直不明白為什麽天還沒亮,沈書就來他家了,伸手便要摸沈書的臉,調侃一句:“好弟弟這麽想哥哥,都想到哥哥夢裏來了。”


  沈書使出在家常用那一招,把個在寒風裏凍了一整夜的茶杯往朱文忠的脖子裏貼。


  當即朱文忠便醒了。


  “狠還是沈書狠。”朱文忠一邊吃餅,一邊喝粥,哭笑不得,神色中帶著縱容的無奈。


  “他平時就這麽叫我起床。”李恕站在旁邊鼓著腮幫往碗裏吹氣。


  “師父沒回來?”紀逐鳶把吹涼的粥推到沈書麵前,用筷子把餅撕成小塊,按在粥碗裏泡。


  “他有事。”沈書道,“哥你吃你的,我都吃好多了。”沈書心有餘悸地不斷去盯紀逐鳶嬌弱的“臀部”,雖然周戌五貼心地用軟褥子在凳子上厚厚鋪了好幾層,沈書還是懷疑他哥在強忍著痛苦。


  “看什麽?”紀逐鳶皺眉道,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


  “疼嗎?”沈書小聲問。


  “吃飯,早就不疼了。”


  紀逐鳶的語氣聽上去不善,沈書尋思著肯定是因為自己夜不歸宿,打算等朱文忠走了之後,他再單獨去紀逐鳶房間找他,跟他哥坦白從寬,順便查看一下紀逐鳶的傷。


  高榮珪和王巍清也進來了,見到朱文忠,沒問什麽,兩個人都一臉沒睡醒,各自拿碗吃飯。


  倒是吃完以後,沈書去茅房,回來路上碰到高榮珪,問了他一句穆華林怎麽沒回來。沈書早上回來就看見李恕在院子裏,心下已經明白,這兩個人是昨天晚上就回來了的。


  “真的是有事。你們昨晚就回來了?平金坊沒有派人過來找康裏布達?”


  高榮珪站在院子裏樹下,樹枝上葉子早已全部落光,積壓在枝條上的雪正在融化。


  沈書示意高榮珪過來,兩人挪到廊廡下去說。


  “來了,康裏布達出去了一會,又走了。沒有搜查。”高榮珪不跟沈書拐彎抹角,“你師父成日裏神神秘秘,要是會給我們帶來危險,你須得提前告知。昨晚這事情辦得不妥當,沈書,行走江湖之人,講義氣,有原則是最要緊的。你可以不把我們當兄弟掏心掏肺,但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必然也不希望將無辜之人卷進來,對不對?”


  沈書臉上泛起微紅,突然想起一個事情,奇怪地問高榮珪:“可是這次不是我師父惹的禍,是康裏布達惹的禍啊。”


  高榮珪立刻起身:“總之你心裏有個數,以後別這樣了。”說完高榮珪逃也似的先走了。


  沈書眉毛動了動,一隻手摸下巴,仿佛明白了什麽,樂嗬嗬一笑,回吃飯的房間去,見到朱文忠的隨從在撤碗盤。隨從朝東麵的廳上指路,沈書溜溜達達過去。


  昨夜的驚懼害怕,睡在陌生客棧裏的寒冷,都被這一頓暖和的早飯驅逐得一幹二淨。朱文忠還是靠譜,這麽早也肯就跟著沈書過來,沈書擔心胡人會把守在住處附近,讓朱文忠帶幾個隨從,自己混在隨從裏回來,以免露馬腳。


  但回來時,沈書偷偷留意,卻並未發現有人埋伏在外麵,不過沈書還是老老實實扮朱文忠的隨從,直到進了院子,紀逐鳶要對朱文忠動手,沈書才迫不得已露相。


  走到廳外,裏頭朱文忠的聲音正在說話:“……紀兄太客氣,將來沈書、李恕二人,便是我身邊最得力的幫手,他們倆都是我的人,罩著他們是應該的。何況沈書又是我們三個裏最小的,除了我,李兄也會照顧沈書。你隻管放心跟著曹震,建功立業不在話下,我哥那裏我探過口風,他對紀兄是很賞識的,這一頓打正好也免了你跟去和州作戰。你就隨沈書一塊,跟我一起,等到和州之後再做打算。和州,絕不是我們的終點。”


  “這我知道。”紀逐鳶沉聲道。


  沈書又聽見高榮珪說話:“我和我這兄弟,都是能打的,既然話到這裏,想跟公子要個準話,弓兵、步兵、騎兵,我二人都能勝任。”


  王巍清溫和的嗓音傳出:“既然是沈書兄弟的朋友,我們直說了,我這哥哥是百人帶得,千人也帶得的才幹。隻是氣運著實差那麽點,流落至此,實在是懷才不遇。隻要公子肯給一個機會,便會知道,我這哥哥的本事。”


  沈書在外麵聽得點頭,心說隻要不提在高郵那茬就行。畢竟郭子興碰上張士誠是早晚的事情,水路是必爭之地,錢糧全靠南邊這一張網。


  “我記得,你們裏頭還有個叫韋斌的?”朱文忠遲疑道。


  “他自尋了個弓兵的差,已經到軍營去了。”王巍清答道。


  廳上靜默半晌,朱文忠才說:“我替哥哥們留心,沈書回來沒告訴你們嗎?我原打算讓二位哥哥也去曹震手下。但要是照這麽說,恐會大材小用了,我回去再想想,跟我哥也問問。曹震隻是一個牌頭,要是高兄真有如此本事,屈居人下也是可惜,就不知道從前二位是在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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