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
“我回來了!”沈書跨入門中,適時打斷了朱文忠的話。
朱文忠笑著看他,招呼他到跟前去,親自倒茶給他。
沈書喝了一口,便把話引到昨晚的事情上,早上朱文忠也沒睡醒,聽得稀裏糊塗,隻是一味幫沈書的忙。
於是沈書便說昨夜是去探那天朱文忠聽見的女子叫聲,看平金坊是不是真的關了個人,誰想到打草驚蛇,捅了馬蜂窩了。
“還真的關了個女的?是瘋子嗎?”朱文忠問。
“不是瘋子,是我師父認識的人,幹脆就把她放了,就不知道她逃出來沒有。”沈書頓了頓,說,“當時情況緊急,怕被抓住,隻來得及把人放了,沒辦法把人帶走。我師父說憑她的本事,可以脫身。”
朱文忠聽得有些雲裏霧裏,最後隻說出來一句:“你師父交遊甚廣啊。”
“畢竟他有那麽老了,等你混到三十多歲,也是五湖四海遍地故友。”
朱文忠拍腿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六年後,我現在也才活了這麽多年,還真不敢想。”
沒待上多久,朱文忠一早還有功課,便帶人告辭,離開前問過了沈書那天跟那要錢的胡人聊出什麽線索來沒,沈書瞞下了胡人來找康裏布達的事,隻說那胡人是在平金坊見過一模一樣的圖紙,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手裏這一張。恐怕平金坊跟那日押糧遇上的胡人有關係。
“也隻能說是可能,不過再過幾日大軍就要離開,你給你哥提個醒,那三間胡坊不可太信任了。畢竟花錢辦事,誰有錢誰都能使喚得動,你哥能收買的人,旁人也能收買。”
這時二人已經來到大門外,朱文忠抓著沈書的手,有話想說,提防地朝門內看了一眼。
“高榮珪那兩個,是一直都同你在一起的嗎?你們怎麽認識的?”朱文忠神色嚴肅,“沈書,你想好了再答,我一直是幫著你的,你跟我說實話。”
沈書心裏一咯噔,麵上難免現出了猶豫。
“那韋斌所說的是真的了。”
“他說什麽了?”沈書忙問。
朱文忠靜靜地看了沈書一會,來回踱步,最後站定在他麵前,揮手讓隨從們先去拉車馬。
“他什麽都說了。”朱文忠一改平日裏的笑顏,認真地對沈書說,“你、紀逐鳶、穆華林是元軍敢死隊的,高榮珪、王巍清和他韋斌,是張士誠軍隊裏的官,元軍大潰之後,你們三個投到高郵,惹了一身人命官司,高榮珪被人陷害,趁亂把他和你們捆在一起,韋斌和王巍清跟高榮珪是過命的交情,於是隻好一起逃出高郵城。那高榮珪,在高郵好像還是個……千夫長。”
沈書愣了愣,道:“他跟你說的?”
朱文忠:“他跟我說不著,就是前些天我去找我哥的時候,看到他跟我哥府上的管家嘀嘀咕咕,我看他人不怎麽正派,他走後我找管家問了一下。”
“那你哥知道了嗎?”沈書忙問。
“肯定不能讓我哥知道,我讓管家先不要告訴我哥,嚇唬了他幾句,要是消息不真,他收錢給韋斌找門路的事情我一起告訴我哥。”
沈書本以為朱文忠年紀小,到滁州來時日也不長,想不到卻是有點小手腕的。
“以前在我們家裏見多了,那時家裏也有幾個使喚人,來來去去不都那麽點手段嗎,就想多弄幾個錢。誰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可以理解。隻不過因為這件事關係到你,我才格外上心的。”朱文忠笑道,“哥哥待你好吧?”
“你才比我大幾個月,好意思讓我叫你哥?”
“我怎麽不好意思,大一天也是大,不過這個便宜我也不占你的,你哥太嚇人了……”朱文忠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所以韋斌說的是實情了?”
“說來話長。”沈書想了想,這件事最好盡早同朱文忠坦白,既然安心要到朱文忠身邊做事了,就不應當再瞞著他。現在存一絲疑慮,日後反會生出離心之事。
朱文忠揣起手,朝不遠處的馬車投去一瞥。
雪後是一個晴天,陽光將他的眉毛鍍染出淡淡一層金色,朱文忠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掂了兩下,順手便按在沈書的頭上。
氈帽十分暖和,直遮到沈書的眉上,朱文忠含笑看著他:“好看。”
“你……”沈書不好意思起來,耳朵有些發紅,卻又想起來,古時君臣之間,為表示親好,同榻尚且是常事。這麽一想,沈書更覺得應該把來滁陽前的事情,好好捋一捋,能告訴朱文忠的,都告訴他好了。一天到晚神神秘秘,早晚也得穿幫。
“對了,伴讀的事情,跟你哥商量過了?”朱文忠道,“方才你沒來時,我跟他說了幾句,他像是不反對。”
“商量了,我哪天過來?”沈書這話便是在問,哪天開始正式給朱文忠做一名伴讀。伴讀雖不是官職,於沈書這年紀的孩子,大小算個差事,而朱文忠本也有這番意思,放在身邊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將來就是上戰場,也是個左右臂。
“我想想。”朱文忠沉吟道,“都二十七了,除夕家裏也挺多事,明兒起我也不念書了,得幫父親和舅母操持些事。年後休沐,但要舉家遷往和州,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算完。你要是家裏沒事,初二就過來一趟。”
初三發兵,初二去朱文忠那裏,正好也能把這一路過來的事情給他說清楚。沈書便答應下來,送朱文忠登車,要把氈帽還給他,朱文忠卻按住沈書的頭頂,搖頭示意不必還了。
馬車啟程,雪地裏留下四道清晰的轍印。沈書摘下帽子,帽子內溫暖的溫度舔舐他的手指,在沈書的視線盡處,馬車坎坷地拐出巷子口,像是在一塊不平的水窪裏蹩了一下。
沈書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搖頭往回走。
那頭紀逐鳶已經在門上等他,沈書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笑得更開,上去牽紀逐鳶的手,順勢雙手抱著紀逐鳶的胳膊,攙扶紀逐鳶回房去。
沈書先叫紀逐鳶去榻上趴著,自己忙進忙出,燒水泡茶,弄了熱水給紀逐鳶擦臉擦脖子,擦完了要往背上擦,紀逐鳶抓住沈書的手,讓他不要忙活了。
沈書略帶忐忑地坐在榻畔,紀逐鳶手指動了動小桌上放著的那頂氈帽。
“朱文忠待你還不錯。”
沈書努力分辨話裏的意思,紀逐鳶的語氣聽著不像是生氣。
“大概還記著我救他一命,想報恩罷。”
“他可以記著,我們得忘了。”紀逐鳶鬆開手指,他測著頭,枕在一條手臂上,看著沈書,“他現在還小,等他再長大一些,不會喜歡有人對他挾恩圖報。”
“嗯,我知道。”沈書乖順地答。
“你們昨晚……”
“哥,我錯了。”沈書麻溜地道歉,自顧自地說,“我不該瞞著你私自行動,讓你擔心了,我錯了。”
紀逐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嘴角彎翹,扭過頭去,沉思地盯著床頭粗糙的雕花,喃喃道:“你真的知道錯了?”
打心底裏沈書不覺得自己錯了,隻不過熟稔紀逐鳶的脾性,順毛捋總是沒錯,便誠心誠意地輕聲說:“我真的知道錯了。”
“沈書。”
也不是頭一回讓紀逐鳶這麽連名帶姓地叫,然而沈書卻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次有所不同,紀逐鳶叫著他的名字轉過頭來,注視他的雙眼。那眼神中分明有什麽意味,沈書目光閃爍地垂下眼避免與紀逐鳶直視。
“他有時候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李恕的話語在沈書的心裏響了一下。
“哥,我茶泡好了,你喝點。”沈書忙不迭起身給紀逐鳶倒茶,杯子在茶盤裏碰得叮叮當當響,快端到紀逐鳶手上時,茶杯太燙,沈書一不留神,茶杯掉在地上粉身碎骨,還弄濕了沈書的鞋。
“待會叫鄭四來收拾,你別碰,小心割手。”紀逐鳶拉了沈書一把,讓他坐在榻畔,手掌分明摸到沈書藏在袖子裏的那絲顫抖。紀逐鳶蹙眉地看著他:“怎麽了?我還沒說你,慌成這樣。”
“哦、哦。”沈書定定神,對紀逐鳶說,“這次我真的錯了,要不等你好了,揍我一頓。”
“我就隻會揍你?”紀逐鳶鼻腔裏涼涼地哼了一聲。
“你不老威脅要揍我嗎,一直也沒揍,早點揍我一頓,省得我惦記。”沈書嘀咕道。
“昨晚的事情李恕已經詳細和我說過了,既然都無事,我也不找事。”紀逐鳶正色起來,“但要是再有這種危險的事,你須得事前告知我一聲。”
沈書舒出一口氣。
“還有你說師父有事,他有什麽事情,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昨晚去救人,是幫康裏布達的忙?”
沈書:“好像是他們族中的事,我也不清楚,昨夜我們住在胡人巷附近一間唐兀人所開的客店,師父跟客店老板好像是舊識,說了大半夜的話。一早又跟那唐兀人出去了,讓我先回來。”
“他讓你去找的朱文忠?”
沈書搖頭:“那不是,我自己的主意。那些胡人不是知道康裏布達在我們這裏嗎,我怕還有人在這裏蹲守,跟在朱文忠的隨從裏,便是真還有人盯梢也不礙事。”
“我聽李恕說,昨晚追蹤你們的人是平金坊的胡人?”
“嗯,胡人巷裏有三家胡坊。不過暫且不去管他了,李恕應該告訴你了,康裏布達想從我這裏把銀幣拿回去,他不知道銀幣已經被你騙走了。”沈書留意到紀逐鳶的表情,眉毛動了動:“不知道?”
紀逐鳶:“……”
“知道?”沈書看著紀逐鳶滿臉別扭神色,不禁莞爾,“我都知道那天李恕幫著你把我灌醉,把銀幣拿走了。也是那天,康裏布達找過我,想把銀幣拿過去,他還半真半假地說了個幫派的事情,不過我想把這個事情放一放。如果康裏布達真的不願意說,別說把他姐姐救出來,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無法讓他開口。還是不宜操之過急。而且康裏布達一麵找我,一麵找了師父幫他救人。說明他本來就不打算聽從平金坊主人的安排,找到銀幣,用銀幣去交換他姐姐。那他還要這枚銀幣,那就是這枚銀幣對他本身就有用。如果是這樣,他很可能知道些什麽。我想過了,這事可能真的有危險,而且跟我們沒有什麽相幹,這身腥咱們先不去惹。”
紀逐鳶讚同地對沈書點了點頭:“總算不一頭熱了。”
沈書一哂,他有時候是管得太多了,其實昨晚在陌生的地方睡覺,睡得不踏實,反倒有助於頭腦清醒。
“所以師父的事情,我也不打算問,哥你也別去問。朱文忠叫我正月初二過去,我覺得他可以信任,我會把我們從元軍脫身之後一路怎麽流落至此都告訴他。當然,師父的身份我不會說。”沈書想了想,把韋斌的事也同他說了。
“此人果然另有打算。”紀逐鳶曾見過韋斌給朱文正府上的管家塞錢,並不感到奇怪。
“嗯,現在他單獨去了軍營,也是一樁好事。”沈書道,“他也不容易見到朱文正。”
紀逐鳶沉默了片刻,感到沈書在掀他被子,連忙把被角扯住,提防地扭頭看他,滿臉的不自在:“做什麽?”
“看看你的傷啊。”沈書道,“不是每日都看的嗎?平時都不害臊,今天害臊了?”
紀逐鳶別扭地把被子往裏拽,用身體壓住,裹成一個卷,不耐煩地說:“不用看了,我都能下地走路了,慢慢會好。傅大夫說不用每天換藥,隔三差五來一趟就是。但要是初三出發,這次肯定無法隨軍,還得讓人給曹震說一聲。”
沈書立刻自告奮勇。
這日午飯後,沈書便往軍營去一趟,找到曹震,跟他說了紀逐鳶的傷情。
曹震午後才剛小憩完,坐在榻邊眼神尚且帶著倦意,良久,才反應過來沈書說的什麽,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這頓打也是白討來的,我可為你哥哥求過情。”曹震端起一碗冷透的水,麵不改色地一口喝下。
“這我知道,有勞大人。”沈書端端正正做了個禮。
曹震嘴角含笑從碗後抬眼看沈書,道:“你就不到我手下來了?我問過那些傷兵,是我小看你了。”
“我哥舍不得我吃苦,這不叫我去謀個文差。”
曹震端碗的手頓了頓,放下碗,心裏有了數。
看曹震今日心情不錯,沈書便提出想去看看張世,曹震叫來一員小兵,帶沈書去瞧了瞧張世。張世的腿傷雖未痊愈,但已能勉強行走,且當日張世失血過多,現在看上去麵色紅潤,顯然夥食不錯。
在軍營裏待了沒多久,沈書便辭去,穿街過巷,在街頭買了些過年吃的用的,滁陽城中物資緊缺,但年還得過,沈書還買了兩掛紅紙爆竹。
天氣寒冷,市集上人來人往,雖是不如尋常年間那般熱鬧,扶老攜幼上街購置年貨的人卻也不少。
逛了半個時辰,沈書大包小包拿不下了,這才憑記憶往回走。
街上有人掃雪,小孩追逐打鬧,一隻母雞在雪地裏咯咯咯伸長喙扒拉吃食。佝僂背脊的老太從小屋裏走出來,借著日光,灑了些糠皮在地上。登時從竹枝下鑽出四五隻母雞,爭先恐後地啄食。
站在這寒冷的、潮濕的南方雪後的風裏,沈書微微愣了神。這個年,能過得有點年樣子。
回家後沈書把買來的紅紙鋪開,趕在傍晚前,寫了八副對聯。鄭四來叫他吃飯,沈書才擱下筆。他進屋時窗戶還是一片明亮,此刻窗外已經昏暗下來,沈書跨出門去,迎著清冷的空氣,用力伸了個懶腰。
整座滁州籠罩在年節前的溫馨安寧之中,仿佛所有人都忘記了見底的米缸,用積年的鹹魚、冬舂米、滿缸滿罐的鹹菜、醃肉,勉強也對付出一個過得去的新春。
正月初一,溫暖的陽光照在沈書的眼皮上,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走到院子裏,看見周戌五在院子裏架了一口大鍋,正在煮元宵,熱氣大霧一般從鍋子裏朝四下漫溢。
沈書回屋拾掇自己,再出去時,一掃倦眼惺忪。這是初一,若是在家的時候,便要走家串戶拜訪親戚。眼下在滁陽,也沒什麽親戚能走,大概就在家待上一整日。
穆華林走出來,給每個人發了一個封兒。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趕回來的,昨天晚飯時還不在。
沈書掂了掂,不是很沉,料想是銀子。
“一人二兩,大家夥兒這幾日都別忙了,鄭四,這是你的,周戌五。”穆華林招呼朱文正派來的兩個下人來拿錢,周戌五與鄭四俱是一臉感激,千恩萬謝地收下穆華林另外給他們家中子女封的紅封。
“師父你這幾天是出去弄銀子了啊?”沈書調侃道。
穆華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看上去倒像默認。
那周戌五與鄭四是朱文正的耳目,聽這麽一說,又拿人手短,回去以後也就不會再跟朱文正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