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早飯後聚了一屋子人,弄個火盆烤著,沈書問過鄭四,廚房還有沒有肉,這年節下,朱文忠從二十八開始便陸陸續續讓人送過年的吃食過來,朱文正也意思意思送了幾掛醃肉和豬肉。
沈書親自動手,用大料和冰糖醃上一海碗,再把碗坐在火盆裏,調侃道:“這才是地道的東坡肉。”
不到半日,肉香撲鼻,眾人本在閑聊,也說不下去了,滿嘴生津,個個眼放綠光等肉吃。
看在過節的份上,紀逐鳶準許沈書喝一點小酒,天寒時候,喝上一杯,周身便感到溫暖起來。但沈書喝了一杯就開始打盹,紀逐鳶讓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覺。他是趴著,沈書靠著他的肩自然睡不舒服,最後把頭拱在紀逐鳶的脖頸裏,這才安然睡去。
半下午時,有人到訪,周戌五去門上看了回來說是個女的。
頓時一屋子人都靜了。
淺睡中的沈書也醒來,迷瞪著眼睛,疑惑道:“女的?”他先看穆華林,又看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則趕緊起來。
李恕趴在窗戶上看,手掌猛地在榻上一擊,扭頭通風報信:“他回房了!”
高榮珪起身:“我去看著。”
“都不在呢是怎麽回事?”一個爽朗的女聲在院子裏響起來,李恕喝得有些頭發暈,軟趴趴地斜靠在窗戶上傻笑。
“是個頂漂亮的胡女!”話才出口,李恕登時清醒了,驚詫地把眼一瞪,下意識找到眾人中默認的頭兒,李恕對著穆華林大叫兩聲:“是胡女,胡、胡、胡女。”
周戌五壓根攔不住人,鄭四走出來也是滿眼疑惑,跟周戌五眼神一對,鄭四便要從大門溜出去,腰身上突然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低頭一看,竟是一條軟鞭,鞭子沒怎麽使勁,鄭四不覺得疼痛,再要跨出門檻卻不能了。
沈書被紀逐鳶從膝上推起來,酒勁依然令他昏昏欲睡,隻知道紀逐鳶的手在自己臉上拍了兩下,聲音從上方飄下來,帶著紀逐鳶音色裏特有的細膩沙啞。
“有熟人來了,你看看,是不是那天晚上你們在平金坊惹得禍事。”
聽到“平金坊”三個字,沈書霎時清醒過來,連忙穿鞋子下地,此時穆華林和王巍清都已到院子裏去了。李恕還倚在窗戶上,將起未起,沈書一看便知李恕還是膽子小些,於是吩咐他就不用出去,在房間裏照看紀逐鳶。
沈書把褲腿塞進靴子裏。
紀逐鳶手在沈書肩頭握了一下。
“是那個女的嗎?”
“多半是。”起身時,沈書麵上已看不出半點酒勁,他朝紀逐鳶做了個手勢,讓他不用管。
“也圖娜,好久不見。”穆華林話音未落,“啪”的一聲鞭響。
隻見那女子兔起鶻落,雙臂如白鶴亮翅地展開,鞭子從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長弧,落在穆華林靴尖前的地麵上。
“沈書。”穆華林沉聲道。
“來嘞!師父,接劍!”沈書拔劍出鞘,扔給穆華林。
一男一女,一黑一紅兩條身影,穆華林持劍,也圖娜使鞭,二人同時合身上前,纏鬥在一起。
高榮珪推著不情不願的康裏布達從房裏出來,康裏布達眼神顯得十分憂慮。
“怎麽,見到熟人,反倒怕了?”
高榮珪的氣息離康裏布達的耳畔太近,康裏布達不舒服地皺起眉頭,朝前走出兩步,孱弱蒼白的臉色如同一團將化的雪。
沈書看了一眼挨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的康裏布達,視線重回打作一團的兩人,那天夜裏在房頂上匆匆一麵,沈書驚豔於女子絕世的容貌,今日看也圖娜同穆華林交手,沈書心中不自覺生出了欽佩。
“你姐姐功夫真俊。”沈書讚道。
“謝謝啊。”康裏布達快要愁死了。
“她和我師父認識多久了?”沈書不禁有些好奇,穆華林對也圖娜明顯手下留著情麵,數次劍到致命處又撤開,也圖娜對他的縱容謙讓似乎也習以為常,穆華林每讓她一次,她便會以加倍難纏的攻勢纏上去。現在穆華林也不得不拿出全副心神對付也圖娜那條鞭子。
“挺久了。”康裏布達望向也圖娜的眼神充滿複雜和矛盾,“哎,待會,等他們打完,你讓你師父把我姐打發走。給她點錢,讓她離開滁陽。”
“為什麽?”沈書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轉頭看康裏布達,“不是你親姐姐?”
“不是一個娘生的。”康裏布達鬱悶道,“我倆一直不對付,你跟我到底是不是朋友?”
凍土才得了兩日暖陽,嫩綠的野草便從縫隙裏掙紮著生長出來,沈書以手指撥弄著纖弱的青草。
“你這一天到晚當我是個冤大頭,十句話四句假。”沈書聚精會神地看穆華林,隻見也圖娜的軟鞭緊緊纏住了穆華林使的長劍,也圖娜風情萬種的深邃大眼眨了眨。
當啷一聲,長劍被卷起到半空,隨即落地。
沈書起身拍拍袍子,頭也沒回地說了句:“我考慮考慮。”
“承讓。”也圖娜喘著氣口稱謙辭,美豔的臉上卻是一副倨傲神色,絲毫不覺穆華林是讓了她。晶瑩的汗水隨著也圖娜不平靜的呼吸順著脖頸淌入領中。
沈書過去把劍撿起,合入鞘中。
“美人姐姐,我們又見麵了。”沈書抱拳對也圖娜行了個武禮。
也圖娜笑吟吟地拈沈書的下巴,正色朝穆華林說:“我是來找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他在這裏叨擾多時,父親大人想見他,請你不要為難。”
看來也圖娜進來到現在都沒注意到康裏布達,跟穆華林過招必須全神貫注。
沈書不自覺扭頭去找康裏布達,才發現康裏布達已經溜了,連高榮珪也沒在,康裏布達的房間門緊緊關著。
不待穆華林開口,也圖娜已注意到沈書的目光,正要往裏走去,自己去把康裏布達拎出來。
穆華林伸出一手,攔住了也圖娜。
“怎麽?獨來獨往的狼王要管這樁閑事?”也圖娜的語氣不無挑釁。
“站在風口上說話,你不嫌冷?”
也圖娜目不轉睛地看著穆華林的眼睛,不片刻,竟眼眶微紅起來。
沈書看得詫異,但他是個識趣的,立刻吩咐周戌五去燒點水來泡茶,叫鄭四騰挪一間沒人住的屋子出來,先把火盆燒上,方便議事。
那鄭四原是要溜出去報信,被叫到頭上這便不方便走了。等到房裏一切料理齊備,穆華林與也圖娜坐下來敘話時,沈書告罪出來,見鄭四換了一身,還是要出去。
沈書把人叫住。
鄭四隻在看沈書第一眼時心虛了一下,待走到沈書的跟前來,已是一副坦然神色。終歸他和周戌五是朱文正派來的人,這誰都知道,且沈書年紀小,為人隨和,鄭四原也不大把他放在眼裏。
誰想沈書上來便說:“這個胡女是康裏布達的姐姐,想把康裏布達帶走,文正兄是不想讓色目人留在這裏的,她真要是把人帶走也是好事一樁。今天是什麽日子?”
鄭四不吭氣。
“正月初一,一年伊始,過兩日文正兄要隨咱們老爺出征和州,你這會去觸他的黴頭,又是這麽件小事,管保是討不著好。”沈書隨手把穆華林給自己的封,放到鄭四手中,“你家人口多,咱們這個院子從文正兄那裏撥幾個錢,你跟周戌五平日采買都是我師父給錢。他待你們怎麽樣,二位哥哥想必心裏有數,這是什麽年景,你想想看,再要找這樣的主人家,是容易還是難?”
周戌五揣著手在不遠處廚房門口站著看了半晌,見沈書和鄭四一直在說話,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打個岔。突然看見沈書往紀逐鳶的屋子裏去了。
鄭四站了一會,跟周戌五對著看了一眼,走過來,兩人去廚房裏嘀咕。
“怎麽樣了?”李恕一直在窗戶口趴著,但隔得遠聽不清,沈書往這邊走時他就看見了,這會人進來,忙不迭就問。
“我師父跟也圖娜說事,他們從前就認識,我過去別人說話不方便,索性我就出來了。”沈書在榻畔把鞋子脫了,還是縮到紀逐鳶的身邊去,盤腿坐著。紀逐鳶把沈書冷冰冰的手抓在掌中。
“你怎麽不聽聽他們說什麽啊!”李恕簡直想把沈書的腦袋挖開看看,年紀不大,比誰都能忍得住。
“能告訴我的回頭師父也會告訴我,何必現在非得去聽。”沈書想來想去,覺得也圖娜膽子也真大,還真不怕平金坊有人盯梢,這幾日沈書他們都格外留意,夜裏穆華林和高榮珪會出去探,一早一晚,也都會在這附近有意盤桓一陣,起初那兩天還有可疑的胡人出現過,這兩天沒看見了。隻是既然康裏布達在滁陽還有這麽個同父異母的親姐姐,出事第一反應卻不是去投奔也圖娜,難不成也圖娜還會害他?
沈書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那怎麽知道?塞外不少蠻夷都未曾開化,你又不知道康裏布達是哪一族,萬一是人吃人那種呢?”李恕捏著個不太新鮮的橘子,一不留神指甲把橘子皮戳破了,登時有一股清新的果香散開來。
從盧特沙漠穿行而來。沈書想到康裏布達曾經提過的那一支叛逃的王族,康裏布達的說辭,與一般人說謊極為不同,直覺告訴沈書,康裏布達的話半真半假,不像是憑空捏造的天方夜譚。
平金坊要銀幣,康裏布達也要銀幣,他身上的圖騰也與那銀幣上的狼頭一樣,還是說康裏布達本來就從屬於這個銀幣所出的地方。也圖娜的身上會不會也有這樣一隻狼頭?
沈書想了一下,這個自己就沒法去求證了,也圖娜畢竟是個女人,還是一個武藝高強的女人。
“腳冷不冷?”紀逐鳶道。
沈書從沉思中回神,搖搖頭。
“聽師父的。”紀逐鳶話聲沉穩,帶著讓沈書安心的力量。
雖然還有許多問題沒有想清楚,這一刻沈書卻用力握了握紀逐鳶的手,對他笑著點了點頭。
“對了李恕,明天我去見朱文忠,把我們是怎麽投到高郵去的,又是怎麽認識的穆華林和康裏布達,都給他講一遍。你跟我一塊去,我們倆怎麽認識的也如實告訴朱文忠。我來說,隻有一件事不要提。”沈書放緩語速,盡量讓李恕聽得清楚明白,“那枚銀幣是我押糧的時候搜到的,舒原讓你來滁陽這件事你得忘掉。他畢竟是張士誠的人,雖然都是反元,這幾支早晚水火不容。不管你私下裏怎麽想,態度必須堅決,否則來日兩軍對壘,就沒你的事情了。”
李恕聽得一頭大汗,連連稱是。
“以後公事上你聽我的,能不說就不說,實在不能就少說。你有什麽想法,我們哥倆先商量了,再去說。”這幾句沈書都是端著臉跟李恕說,生怕他不當回事。
而沈書少有這麽嚴肅的時候,李恕也就聽進去了。
紀逐鳶則一直趴在枕頭上,把沈書看著,一臉思忖神色。
沈書突然低頭看到紀逐鳶的眼神,紀逐鳶如同被他窺破心事一般,乍然臉紅起來。
“哥,你屁股到底好得如何了?”沈書道,“好像勉強可以走兩步?”
紀逐鳶從鼻腔裏嗯了一聲,又說:“至少還得養一個月。”
“那我明日就跟朱文忠說,把高榮珪、王巍清先安排了。師父我還得問他意思,如果他願去,那就一並提了。既然早晚要去軍營,不如早些去。”沈書還有一層擔憂,他不知道穆華林究竟是什麽態度,難道要幫著元廷所稱的“賊盜”攻打元軍?這得跟穆華林問清楚。
“別皺眉頭。”紀逐鳶手指按在沈書的眉心上,食中二指分開,抻平他眉間的褶皺。
沈書眉毛動了動,左右手食指各按住一挑眉毛往兩邊分,自覺好笑。
李恕在旁邊簡直沒眼看,心中頗不是滋味:他為什麽要在這裏,剛才就不該聽沈書的留下來。
院子裏突然傳來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沈書和李恕忙出去看,見還是那條鞭子,一下猛擊便將一整排花架扯到在地,走廊下一片狼藉。
也圖娜氣急,鞭子指向穆華林,斥道:“你根本不是成心與我相談,隻是幫我那個蠢弟弟爭取時間逃跑,你以為這樣我就找不著他了嗎?”
穆華林張了張嘴,最後沒說話。
也圖娜來去如風。
康裏布達的房間不知何時打開了門,也圖娜在室內一番撒火,用鞭子亂抽一氣,沒同眾人多說一句話,奔出門去追人。
“師父,怎麽回事?”沈書心中感慨:女人心真是善變,方才還以為她跟穆華林有什麽舊要敘,說翻臉這就翻臉了。
“她要帶康裏布達回族中,我讓她跟她弟弟直接談,不做他們之間的傳聲筒。結果……康裏布達顯然不想跟她回去,就在方才,逃走了。”穆華林低頭摸了一下沈書的頭,“沒事了,讓鄭四他們收拾一下屋子。”
沈書去吩咐人,完事到穆華林房中,問他用不用也隨大軍,往和州去。
“去。”穆華林桌上攤開一幅地圖,沈書看出是上次穆華林難以抉擇往那座城去時,曾經拿出來看過的那一幅,現在上麵多了不少圈畫。沈書看不懂,穆華林有時畫圈有時打勾,有的地方地名下劃了橫線。
“師父……”沈書欲言又止。
穆華林抬起頭,他眼圈發黑,神色疲倦,手指於鼻梁根部揉了揉。
“我們現在,是去打元軍。”
聽到這話,穆華林點頭:“我知道,無用之人,殺了便殺了。”
沈書心內一驚,聽到穆華林繼續說:“朝廷軍隊疲敝,好日子過得太久,若是連這些種地熬鹽的都殺不過,養他們也無用。”
“但、但真要上了戰場,師父你、你可能就得跟自己人對上。”
穆華林神色中流露出些許輕蔑,那表情轉瞬即逝,其中包含的更複雜的情緒,沈書沒能分辨出來。
“我有分寸,不必擔心。”穆華林凝注沈書片刻,似乎有些話想說,到沈書離開時他也沒有說出來。
聽見關門的聲音,穆華林揣起手,閉上雙眼,靠上了胡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