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直到晚飯時,高榮珪才回來,康裏布達沒有跟他一起回來。高榮珪說康裏布達已經找到了落腳處,三五日間不會回來。但問高榮珪為什麽康裏布達看見他姐就跑了,高榮珪也不知道。
他隻是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就不想回去,算了,管那麽多做什麽。這樣多好,平金坊再也找不上咱們了。”
沈書讓鄭四過兩天還是去跑一趟,就說那色目人傷好了一些,已經辭去。
半夜裏有人出去,也是趕巧,沈書正迷迷糊糊起來上茅房,他不喜歡在自己房裏用恭桶,夜裏撒尿總要起來。便讓沈書看見了,那出去的人是高榮珪,沈書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摸黑到高榮珪的房間看了一眼,床上果然沒人。
第二天一早,天還不亮高榮珪就把沈書和李恕都叫了起來,看到高榮珪沒走,沈書便想,不必去管他,恐怕是高榮珪知道康裏布達在哪裏落腳,半夜出去是去找他了。
吃飯時沈書跟高榮珪、王巍清問,二人願不願意馬上去軍營。王巍清倒是無可無不可,高榮珪卻一反常態地猶豫起來。
沈書道:“我且先去說,能不能成還不知道。”
吃過早飯,沈書帶上李恕兩個,坐在馬車上沈書還困得不斷打哈欠,眼角浸著淚霧。
李恕像有心事,今日十分安靜。
沈書一路都在打腹稿,看出來李恕心裏有事,他也沒問。到朱文忠處,朱文忠還在打拳,打完拳才讓人來請沈書和李恕到廳上去坐。
朱文忠換過衣袍出來,仆人已擺出了一桌早膳。
沈書與李恕雖吃過了,也還是陪著用了一些,之後撤去飯桌,擺了一張茶案上來,朱文忠不耐煩弄這個,打發了下人,隨便用沸水一衝。
沈書才吃一口茶,就將他和紀逐鳶是如何在高郵城外被遣散,因自己生病耽誤了幾天,當時城外亂得很,處處是人吃人的慘事,穆華林也是敢死隊的,原是要回大都,去而複返時,隨手救了沈書兄弟倆的性命。三人走投無路進高郵,跟李恕便是在第一次出戰時認識的,高榮珪當時是考校他們的考官,看中紀逐鳶的身手。隻是回程時,有人看不慣穆華林是蒙古人,誣賴穆華林搶功勞。誰想到陰差陽錯地城裏死了三家人,都是滿門的命案,莫名其妙的自己和紀逐鳶就被投入獄中。
這場無妄之災,卻是衝著高榮珪去的,命案發生那夜,恰好有人假借高榮珪的名義叫他們三個去見麵。
“高榮珪確實是個千夫長,是他先發現了有人要弄死他,總不成坐以待斃。我們師徒三人,隻是池魚。”
“那凶手是誰?便是找你們茬那人嗎?”朱文忠聽得心驚,他才到滁陽一個月,隻知道郭公的兩個兒子同他舅不和,卻並未實實在在接觸過陣營內鬥。沈書的話令他自然而然想到,真要是他舅功勞越來越高,恐怕以後也會不得不防。
沈書道:“起初我們以為是,後來發現,以他的勢力根本無法做到殺死那麽多人。離開高郵後,現在消息傳遞困難,就更不清楚情況了。”沈書笑了一下,“好在來到滁州以後,氣運尚可,倒黴事沒有再發生。”
朱文忠沉吟片刻,呷一口茶,道:“你放心,在滁州沒人能夠這樣一手遮天。”
沈書笑了笑。
“我說真的。”朱文忠的話語突然頓住,重申了一遍,“你等著慢慢瞧,在我舅舅這裏,絕不會有如此冤案發生。但聽你這麽一說,張士誠的陣營,心不齊啊。”
“要心齊,不容易。”沈書道,“人心是最難擰成一股繩的,打個比方。”沈書叫了一聲李恕的名字。
李恕險些把一口熱茶噴出來。
“李兄家境不錯,他父親希望他念書有出息,他是儒生,我也是儒生,我家裏就窮得叮當響,李兄當時一見我的麵,就送了我一把短刀,還是寶刀。”
“哎,沒有沒有。”李恕忙道,“不算什麽寶刀,且過得去罷了。”
“不光是讀書人,打漁的,熬鹽的,便是賣力氣的,誰家沒有三親六戚,結了一門親事,若是親家乃是富人,自然一家子都能拔高一截。漸漸的,便是同一條巷子裏住著,既有窮得刮鹽罐底兒的,也有天天珍饈美饌的。眼下光景亂,弟兄們想謀出路,自然是以窮苦人家的孩子多,既然跟著幹,起初圖一口吃的,往後必然就會圖更多。”
“還能圖什麽?”朱文忠的語氣帶著揶揄,他不是真的要問沈書,沈書的意思他聽明白了。
李恕想說話,想起沈書叫他少說話,又憋回去了。
沈書一笑,垂下眼喝茶,不再說下去。
“你說的是,我會記住的。”朱文忠道。
“穆華林、高榮珪、王巍清三個,我也問過了,他們願意隨時去軍營。高榮珪確是一員猛將,放在曹震手下怕是屈才,況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原來是帶兵的人。”沈書頓了頓,又道,“這就看你的意思,既然已經是到郭公的麾下,原來什麽位子,現在就要什麽位子,也是說不過去的。”
“我現在也沒法給他一個千夫長。”朱文忠笑道,“橫豎今日沒課,待會我去一趟我哥那,跟他商量一下。明日一早,耿再成率主力出發,張天祐已經做出部署,先帶小隊人馬,略施計謀,進城騙守軍開門,隻待城門一開,耿再成便可以順利殺進城中。元軍鬆散,不是我們對手。舅舅帶兵隨後,得到斥候消息,前方已打通關節,再率大軍殺進城去,幹幹淨淨收個漂亮的場。”
“那我那三個朋友,今天晚上就得到軍營去。”沈書道。
“最遲傍晚,我派人過去,你讓他們跟著我的人去。”朱文忠說話時,眼眸閃動著興奮的光。
“旗開得勝。”沈書道。
“嗯,這場一定沒問題。”
沈書看了一眼朱文忠的神色,兩人都從對方的臉上得到同一個信息:和州,隻是南下的第一步,一小步。
沈書帶著李恕回去後,先把朱文忠的話告訴三人,好叫他們先收拾行李。穆華林的東西多,索性拿個木箱子裝了,交給沈書。
看上去挺沉。沈書問穆華林箱子裏是什麽,是錢嗎?
穆華林欣然答道:“對,都是錢。”
沈書反而不信了,把箱子放到房間角落裏,預備等朱文忠那邊啟程時,隨自己的行李一塊運到和州去。
穆華林把鑰匙交給沈書。
“這?”沈書本以為箱子裏都是穆華林的秘密,所以沒有多問,穆華林卻直接把鑰匙給他了。
“你要是想知道裏麵是什麽,沒有鑰匙也能打開,這隻是一個木箱。”穆華林一麵說,一麵抓著沈書的手掌,攤開,把鑰匙放在他的手心裏。
午飯後沈書也開始收拾行李,如果攻城順利,幾日間就要啟程。沈書的東西不多,左不過是幾身衣裳,另外朱文忠送他的那些書,得弄個書篋。紀逐鳶一時不去軍營了,沈書收完自己的衣服,就到紀逐鳶的房間裏去收,他邊把衣袍堆在榻上疊,邊嘀咕:“哥你衣服太少了,等到和州,得做幾身,春衣夏衣都沒有。”
“嗯,到那邊再做。”紀逐鳶從沈書身後,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看得嘴角不自覺彎起來,“你衣服疊得好,我是學不會這個。”紀逐鳶說完,扭過頭去看沈書。
沈書全副心神都在對付紀逐鳶的衣袍,也不知道紀逐鳶在看,隨口道:“不會就別學了,我給你疊。”
“嗯,你給我疊。”紀逐鳶的話帶著促狹意味。
沈書耳朵紅起來,抬眼看他哥,複低下頭去,說:“我早點給你攢夠老婆本,早點找個嫂子管住你,你的衣服我也不用疊了,要是嫂子疼我,還能把我的一起疊了。”
紀逐鳶臉色難看起來,懶得跟他兩個說,把頭埋在手臂上,一天到晚趴著,他總覺得身上癢。等沈書疊完衣服,紀逐鳶叫沈書幫他找個不求人過來。
“要那玩意做什麽,我幫你撓。”於是沈書趴到紀逐鳶背上去,聽紀逐鳶的指揮,幫他撓起癢來。
“哼……”紀逐鳶收住舒服的哼哼聲,含糊道,“往下。”
沈書皺眉道:“不能往下了。”
“癢得很,叫你往下就往下。”
“傷口結痂都得癢,這就是快要好了。”沈書拿他哥簡直沒辦法,本來不想給他撓,但新肉長出來那種奇癢無比,讓沈書都有些扭腰縮肩起來,好像自己身上也莫名開始癢了……
紀逐鳶懶得跟他多說,反手過去要撓,被沈書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席上。紀逐鳶動了動手,一時之間竟掙不開沈書的鉗製,而沈書還跨在紀逐鳶的膝彎上。
二人俱是一愣,沈書連忙放開,翻身坐到榻邊去,也不給紀逐鳶撓癢了。一片微紅從沈書的臉側直蔓延到脖子上,從紀逐鳶的方向看去,便是沈書垂著臉,不好意思的窘迫。
“反正、反正不能撓。”沈書就別扭了一下,轉瞬又覺得,他別扭什麽勁?!莫名其妙!
紀逐鳶看到沈書拿手撓了一下脖子,伸手扯一下沈書的袖子,待得沈書扭頭看他才說:“你這力氣,練出來了。”
“……成日練開弓,等你好全了,咱倆比試。”
兩人卻都知道,不等紀逐鳶好全了,要麽是沈書已經搬去朱文忠那裏,要麽是紀逐鳶提前去軍營報到,正值用人之際,開春以後,接連不斷必然要戰。一年之中最閑適的,也隻有這寒天臘月。
“哥。”
紀逐鳶眉毛動了動,鼻腔裏嗯了聲。半晌不聞沈書說話,轉頭去看時,沈書擺了擺手,起身把疊好的衣袍收拾到箱子裏放好。沈書要把箱子搬到自己房中,紀逐鳶說不用搬,反正一起啟程,從這裏搬也是一樣。
這就無事做了,沈書在榻畔坐了會,等紀逐鳶昏昏欲睡之際,沈書起身將帳子放下來,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沈書回到房中,就見到高榮珪正在他的屋子裏走來走去,手指按著桌上一張紙正看。
“高大哥。”
高榮珪聽見沈書進來,卻沒抬頭,看完沈書在紙上默的一段文章,才緩緩抬起頭,於書桌後麵坐下來。
沈書覺得好笑,那本是他平日裏練字讀書常坐的地方,這裏也是他的房間,高榮珪卻大大方方坐得儼然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一般。高榮珪淩厲剛猛的氣勢,哪怕是如今身無一官半職,也還是抖落不去。
“我直說,昨晚和今天我都出去看康裏布達了,你猜他住到哪去了?”高榮珪意味深長地問沈書。
高榮珪但凡在這城中有更好的去處,就不會來找自己這半個陌生人。沈書想了想,疑惑地皺起眉頭,猶豫地猜測道:“不會是那天夜裏我們去過的胡人那兒……”
高榮珪幾乎嚇了一跳,想來想去,沈書要是跟蹤他,斷沒有不被他察覺的道理。
一看高榮珪的表情,沈書笑道:“那就是了,地方是你替他找的吧?”
高榮珪啞然,食指在空中點了兩下,說不出話來。
“晚上要去軍營了,你肯定想托我事情。正好,昨天我讓鄭四不要在年節下去觸朱文正的黴頭。”沈書想了一想,“我估摸著,他還沒去跟朱文正說,待會我去問問。要真還沒說,我就把康裏布達接回來。”
高榮珪連連點頭:“我算知道你師父為什麽一定要你了。”
“那是他怕我沒有江湖經驗,走到半道讓人害了,權當做好事。”沈書心想,你不是成日裏盯我師父嗎?這下去了軍營,我看你能不能盯出點什麽來。沈書抓了一卷書在手,佯裝要看。
高榮珪沒有識趣地離開,反而看著沈書。
人若是被旁人一直看著,再要裝壓根注意不到,需要極深厚的功底。沈書畢竟年少,臉皮有些頂不住。
“還有事?”
高榮珪:“可有韋斌的消息了?”
沈書一時之間不清楚高榮珪是知道些什麽,還是隨口一問,不過沒有瞞他的必要。
“不會跟你們一塊,倒是朱文忠知道了,我們都是高郵過來的,而不是被解散的元軍。你那個兄弟,為自己找路子跑得快,早把我們一夥人全賣了,他給朱文正的管家塞了錢,才這麽快就有事做,大抵想表個忠心,便把我們從高郵過來也說了,好巧不巧,讓朱文忠撞見,截了胡,沒讓管家跟朱文正說。”
高榮珪似乎並不意外。
輪到沈書意外了。
“夫妻之間,尚且大難臨頭。我是幫過他,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難不成要讓他一輩子給我做牛當馬。”高榮珪沒當回事。
“你倒不記仇。”沈書道。
“最好是朱文正永遠不知道。”高榮珪似乎在想事情,盯著窗戶紙看個沒完。
沈書回頭沒見窗戶紙上開出花來,高榮珪卻已經作勢起身,把一塊碎銀子放在沈書桌上,揚了揚下巴。
不用他說,沈書也知道他這是留的好處費,讓沈書多照應著康裏布達。等人走了,沈書才開始琢磨,原先高榮珪死活不讓康裏布達留下來,現在反而跟當老媽子似的不放心。
中蠱了不成。
天快徹底黑了,車夫籲的一聲,沈書從馬車跳下來,同車夫說:“得有一會,辦完事待會請哥哥去吃一杯酒。”
那車夫是朱文忠慣用的,沈書要來找康裏布達,路太遠,總歸還是乘車利索。朱文忠打量著這幾日都不必出門了,幹脆把馬車帶車夫一並派給沈書用。車夫也是年輕人,二十出頭,趕車趕得穩,聽了沈書的話,鑽進馬車裏等。
門在僻靜的巷子裏響了半晌,巷子盡頭,烏鴉從樹梢掠出牆頭,不知道進了別人家的院子,還是飛向月亮升起的地方。
就在沈書感到鼻腔發熱,鼻水要出來時,總算有人開了門。
“小少爺。”胡人僵硬的臉,隨著認出沈書來,露出笨拙的笑容。
“嘿,他在嗎?”沈書往裏頭打望了一眼,院子裏沒點燈,一片黑暗。
“在,在。”胡人答道。
“帶了點米和炭。”沈書低頭,要往裏拽袋子,胡人接過手去,接連不斷地說話,讓沈書先進去院子裏。
沈書拍了拍兩隻手,喘出一口長氣,撣去袍子上蹭的灰,大步走進院子裏,扯著嗓門叫康裏布達。
從天而降一隻手掌把沈書的嘴捂住了。
沈書識趣地不再大呼小叫,半是往裏推,半是往裏湊,把康裏布達塞進屋子裏,關上門,沈書低聲使喚人:“點燈,去把燈點上,有熱茶沒?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