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車子臨到北城門附近,外頭沸反盈天。
林浩在前頭說:“少爺,車子過不去了。”
“找個地方停,我下去看看。”
林浩撥轉馬頭,口中不斷發出籲聲,豎起馬鞭,以免不小心碰到路人,半晌才從擠著瞧熱鬧的人群裏把車趕到東南方向一株十圍的大樹下。
太陽已經高照,沈書拿手遮了一下眼睛,林浩扶了他一把。
沈書落在地上,站穩身,朝人多的地方張望過去,烏泱泱俱是人頭,遠處有人騎在馬上,穿街而過,雖有不少人圍觀,仍然能看見騎馬過去的都是穿盔戴甲的將領,有人大聲嗬斥,命令人群散開,包圍在街道兩邊的人群隻是擴大了包圍的圈子,卻沒有聽令歸家。
而是在部隊經過後,互相簇擁著追在那隊人馬後麵。
沈書擠在人群裏,聽見有人在問這隊兵馬是誰的人。
另外有人答曰:“左不過是濠州、滁州那幫子人,哎。”意味深長的一聲歎息。
“今兒一早,我姑父拖家帶口的進城奔我家來啦,我家那房子,你是知道的,統共就是三間,左右各一,中間有個堂屋。一下子六口人,都要住在我家,真不是不幫忙,要不我隻有把房子讓出來給他們一家人住,帶著我的妻兒尋個客店住去。”
“你還有錢住客店,我是窮得叮當響,想說打地鋪,鋪蓋卷兒都被搶得隻剩下一床了。日子難過,不如也去當兵,好搶別人家的。”一人謔笑道。
“哎,這真的是一條出路,我那姑父的家就是被一夥兵魯子占了,直接把姑父他們從床上拉了下來,推出院子。”
“你姑父同姑母,該不是在辦事兒呢吧?”人群哄堂大笑。
“扯犢子,我姑父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莫要胡說笑話。不過我聽了也是嚇得,要是半夜裏在家睡著,突然衝進來人,把我跟媳婦兒都趕了出去,還不讓回家撿細軟。”那人伸長脖子打了個哆嗦,“今天夜裏,我就要把家裏那口百來斤重的大水缸抵在門後頭,再多養幾條惡犬看門,哪個敢闖我的家,拚著這條命不要,我也要叫他好看!”
“呿,淨說大話,要真的有人來,餘二家的,我看你就是溜得最快那個。人家手持三尺青峰,再不濟也有長|槍弓箭,你有個啥?不等近身別人就能把你捅個對穿。你死了不打緊,你那個俊俏媳婦,還不知道要便宜了誰。”
眾人鬧得亂哄哄的,追在從城門大搖大擺進來的一隊兵馬後頭,沿長街往東南方向去,走得一段,人就少一些。
待到了總兵府外,跟著的數十個平民,見總兵府裏好大陣仗,前幾日騎馬穿街好不威風的年輕將領親自走下台階來接。
“走嘍,看吧,我說都是一夥兒的。”頭上裹巾,身上短衫,冷天趿草鞋的一個賣漿男人一手朝上揚,作出驅趕的手勢,那些挑擔子負琴的行腳們紛紛一哄而散,散入小巷之中,吆喝聲敲打聲不絕於耳。
“少爺,咱回去嗎?”林浩起先在遠處等,後來見沈書隨著人群走,便趕車不遠不近地墜在人群後頭。瞧熱鬧的都散了,他才趕著馬車小跑而來。
“回。”沈書登上馬車,視線收回來,坐進馬車,他腦袋靠在車廂裏,隨著馬車顛簸後腦勺就在車板上撞來撞去。才剛出來接那一隊兵馬的人,該就是朱元璋無誤了,遙遙一眼望去,又有頭盔遮去一半麵容,隻覺得當頭一人身形格外魁梧,不比穆華林弱,膚色格外黝黑,這麽一看,朱文忠與朱元璋倒是一點也不像。都說外甥似舅,也不盡然。
沈書到家時,卻見家門開著,紀逐鳶在門裏站著,正跟周戌五說話,已脫了兵服,身著銀褐色武袍,腳上換了一雙麻鞋,似乎要出外,看見沈書回來,紀逐鳶不出去了。
“本來也是想出去找你,要吃午飯了,下午帶你去轉轉,買點吃的用的。”紀逐鳶洗了手。
沈書累得不行,一氣把茶壺裏水全喝幹了,正對上紀逐鳶轉過來的臉,便問:“這麽早回來?”
“操練完沒事了,就回來。你不是休息兩天?回來帶你去玩。”
沈書叫苦不迭,連忙擺手拒絕:“別了,我今天從北門走到總兵府門口,腿都軟了。”
紀逐鳶坐到榻上,搬起沈書的一條腿架在膝上。
“做、做什麽……”沈書話音戛然而止,紀逐鳶在替他捶腿,還脫了他的鞋,屈起指節,按揉他足底的穴位。
沈書不好意思道:“也沒那麽累。”
“別動。”紀逐鳶按住沈書的腿,捶完了一條腿換另一邊。
沈書覺得自己簡直是萬惡的大財主,奴役親哥,他脖子微微發紅,抬起左手揉耳朵,窘道:“差不多行了。”
紀逐鳶抬眼看他一眼,彎腰撿起沈書的鞋,套在沈書腳上。
“哎哥。”沈書心中有一些不明的意味,但當紀逐鳶詢問地看過來,沈書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沈書兩隻腳實實在在踩在地上,起身整了一下袍子,這才想起來問紀逐鳶孫德崖的兵馬是不是已經進城了。
“我離開軍營前,聽說他帶著一隊親兵進城了。”
沈書沉吟道:“那就是了,我看見一隊兵馬進城,還跟去瞧了好大一場熱鬧,和州人還把濠州、滁州所有軍隊都看成一夥的,那應該就是孫德崖。”
紀逐鳶本已起身,又坐了回去,聽沈書繼續說。
“昨夜孫德崖帶兵在和州城外幾個鄉裏打劫不說,占了民家的房子,大部隊留在城外,也不約束兵馬,隨那些兵將四處掃蕩,把老百姓趕出家門。已有好些人家實在沒辦法,投奔到和州來。”沈書冷哼一聲,“他是出大名了,隻是和州人也不明就裏,我跟著人群,看見他那隊百來號人直奔總兵府去了。出來迎接的應當就是朱元璋,客客氣氣的互有談笑。”
“是不是個黑臉的?”紀逐鳶突然問。
“是挺黑的,不過生得高大魁梧,跟師父差不離,看上去倒像個外族。”
紀逐鳶嘴角微翹:“你不知道他投奔郭公的時候,被當成奸細,險些拉去斬了。他隻說要見郭元帥,唬人倒是有一套。明明是個一窮二白、走投無路的乞丐,作僧人打扮,披袈裟而來,卻理直氣壯要見元帥,一進城門就被拿下捆了,士兵們凶神惡煞逼問他是哪兒來的奸細,他隻管堅持要見郭公。反倒搞得那些士兵不敢殺他。”
“他膽子倒是大,也是走了狗屎運。”沈書揶揄道。
紀逐鳶嘴角帶點笑意,食指摩挲下巴,道:“確實是走運,但凡捉他的人有一個膽子大的,他當場就要人頭落地。結果他理直氣壯,氣度從容,又一直說要見郭公,那些人不就以為他當真認識郭公麽?縱然心裏有九成把握這人跟元帥不認識,卻還有一成懷疑,便叫人報給郭公。郭元帥愛才,見到朱重八,雖覺生得像個外邦人,但聽了他的來意,相信他是來投誠,一念之間,把人放在步兵營裏做個小卒子。也是他本事,不到三年,就混到今日的地步。”
“高榮珪沒用上半年,就在周軍做了千夫長。朱元璋不到三年,已是一方總兵。”沈書道,“若是在元廷,別說三年,一個漢人,三十年也難混到個千夫長的位子上。”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會,手指拈起沈書不知道在哪兒蹭得掉了下來的一綹尾指粗細的頭發,替沈書壓緊到髻中,看著他說:“不用一年,也讓你享享福。”
聞言沈書收斂笑意,表情裏反而隱隱透出擔憂:“我不想你躥得太快,濠州的陣營不好混,若不是朱元璋能力出眾,年紀輕輕冒尖,郭公也不至於如此忌憚他,他兩個兒子也不會處處打壓朱元璋。”沈書謹慎地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上了戰場,廝殺是必然,但我希望兄長保命為先,殺敵盡力即可,萬萬不可以命相搏。”
紀逐鳶嘴唇囁嚅,要說的話沒說,隻應下一句:“知道了,你別擔心。”
沈書本來還想同紀逐鳶說韋斌那事,又覺不是時候,按下不提。
午飯過後,沈書小睡了不到半個時辰,起來尚歪坐在榻畔,紀逐鳶已經收拾好錢袋子,站在門口,也不催他。
被解去鏈子的小黃狗在紀逐鳶麵前打轉,鼻子湊在紀逐鳶的靴子上猛抽,不住喘氣。
紀逐鳶蹲著看它,沒有摸狗,隻是看。
沈書好了,兩兄弟拉著手出門去,連李恕也沒帶。和州街上人比滁州府少,紀逐鳶熟門熟路帶著沈書穿街過巷,來到一條人擠人的街上,隻見賣肉、賣菜、賣活魚活雞的通街都是,有些門麵沒開,左鄰右舍就將貨物擺到沒開的門前。挑擔敲鑼吆喝買賣,扯著嗓門叫菜名的人也不少。
有幾間是米肆,外頭被風吹著打轉的布幡上四平八穩的大字寫著。
走了兩條街,才見有一間米肆開著,拎個麻布袋子沒精打采的人在米肆門口街簷下排起長龍,隊伍甚至拐了個彎,排到另一條街上去。
沈書占了個位子,旁人見他沒拿袋子,一個胖大嬸從大|麻袋裏取出個小麻袋給沈書拿著。
“排一輪不容易,借給你先用著,我一個人兩個麻袋也扛不動。”那大嬸歎氣搖頭,旁邊的婦人同她說話,她便顧不上沈書了。
紀逐鳶買了一包炸藕回來,讓沈書邊吃邊等。
輪到沈書進去買米時,他不僅藕吃完了,還把紀逐鳶買來的炸魚炸麵團子也吃完了,站在人家鋪子裏不住打嗝。
“要多少?”賣米的看他拿的袋子甚小,黑著臉沒好氣地問,“一人一天米半升,麵一斤,若要買一家子的,拿總兵府的帖兒來看。”
總兵府的帖就是一張紙,每戶都有,前幾日才發完,把能寫字的文官小吏們累得人仰馬翻。
“帖子沒帶過來。”沈書道,“一升米多少錢?”
“一緡錢一升米,十緡一鬥。麵也是一緡一斤。一兩銀子兩升米,一兩銀子兩斤麵。銅錢、白銀結賬,至正鈔不受。”那人見沈書一沒帶帖來,二不見掏錢,使了個眼色便要讓夥計趕人。
紀逐鳶往前一站,夥計不敢動手。
“二位,買不買?人在這兒,可買你們兩人的份。若要買一家子的口糧,回去拿帖子重新排隊。要買就快,不買請走,別礙著後麵的人買。總兵府都吃著咱們家的米,通街的米肆都關了門,愛買不買咱家不缺生意做。”
紀逐鳶臉色一黑,上前一步就想拿人。
沈書忙扯住他,笑著遞出麻袋:“那就買兩個人的,隻能買一天的口糧嗎?”
稱米的夥計讓紀逐鳶方才那一下嚇得不敢造次,悶聲規規矩矩地回答:“至多能買半個月的,要拿總兵府的條子來。”
“你那麽凶做什麽?”沈書掂了掂袋子,還算那夥計沒記仇,稱的糧食沒有缺斤短兩。
紀逐鳶:“賣個米,趾高氣揚的,欠收拾。”
“賣個米是能橫著走了,誰要是捏住了這根命脈,誰就高人一等。”沈書回頭看了一眼,米肆門口挑著的布幡上有個徽,是葵花,圓圈底下小字寫著“衛記”,想是東家姓“衛”,要是自產自銷,那多半是廬州路的大戶。
“還吃什麽?”紀逐鳶問。
“……”沈書打了個嗝。
紀逐鳶看著他大笑起來。
“別笑了……”沈書鬱悶道,又打了個嗝。
日光照著紀逐鳶眼珠泛著淺淺一層茶色,一雙眼睛如同琥珀般澄亮,短暫的笑意收斂起來,他一半臉孔籠在淡淡的光澤裏,另一半臉藏在陰影之中,鼻梁峰巒分明,眼形狹長,看來別有風儀。
沈書眼神一動,紀逐鳶來勾沈書的手,一次沒勾住,低頭眼神去尋沈書的手,尋到了牽到自己掌心裏,緊緊握住。
“走了。”紀逐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沈書落後於他半步,被紀逐鳶的身影籠著,眼圈微微泛紅,他應了一聲,跟了上去。紀逐鳶東張西望,總算尋到一間茶鋪子。
“一碗木瓜湯,一碗杏霜湯,茶不要,揀一碟兒六個果子。”紀逐鳶點完,征詢的目光看沈書。
“夠了。”沈書氣悶地趴在桌上,紀逐鳶讓他坐起來些,一隻手搭在他腹上畫圈揉搓。
“這麽大個人,吃東西沒點分寸。”
沈書抓狂道:“你不買那麽多,我能吃撐?!”沈書臉色一變,又要打嗝,隻好閉嘴不說,簡直苦不堪言。
※※※※※※※※※※※※※※※※※※※※
嘮兩句:
朱元璋的長相這個問題,雖然後來明太|祖實錄說他長得挺好,但教科書上那個高顴骨的猩猩臉已經深入人心,而且各種資料顯示他進城的時候被當成奸細,我jiao著應該長得不大可能是現代審美意義上的帥。打個折,就算是個雄壯的偉男子吧_(:з」∠)_
1359年杭州城被圍三個月後,一鬥米二十五緡。糧價是推算的,隨便看看,不用當真。貴就是了。
元代是用鈔的,但是脫脫變鈔失敗後,新鈔用紙質量不好容易壞,劇烈通脹之後,民間更願意用銅錢,至正交鈔發行後,曆代舊幣也還在用,整個貨幣係統在至正十二年(1352)基本已經崩潰,到了1356年沒人再用鈔票,基本用錢了。宋政權也鑄幣,銅錢是元末的主要貨幣。另外元是有銀子的,馬鞍形,重量不等有好幾種,背麵塹“元寶”二字,用得少,沒有明代通行。不過元代銅錢是製得比明少很多,主要用鈔,鈔和銅錢有換算比例,銀和銅錢也有換算比例,但古代的貨幣體係很不穩定,受到戰爭、天災的影響較大。一緡錢一般是一貫銅子兒,也就是一千文左右,這個沒按不同年間來,按通常情況來看的,不能作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