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木瓜湯清甜可口,然而杏霜湯就不是那麽好下咽了,偏偏紀逐鳶哄著沈書,要叫他把杏霜湯吃完。
沈書苦著一張臉,先吃杏霜湯,雖有杏仁的清香,甘草卻著實不對沈書的胃,本來就是吃得有點撐,喝了半碗杏霜湯,沈書連忙擺手,一隻手掩住口,臉色發白,話也說不出來。
看沈書真像是要吐了,紀逐鳶不介意是沈書吃剩的,拿過去把剩下的半碗吃了。
“你吃這個。”紀逐鳶給沈書剝了個小橘子,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氣讓沈書臉色稍微緩了緩。
“木瓜我也吃不完。”
“吃不完剩著。”紀逐鳶拿沈書沒辦法,橫豎消食的杏霜湯沈書吃了大半碗,紀逐鳶也不逼著他再吃,怕待會真的吐了。
沈書撐得扶牆而出,紀逐鳶一手米袋,一手牽沈書,想背他也不成,怕顛了人更是現在就得吐他一身。
“多走幾步,消消食。”眼看住處就在前方,兩兄弟卻沒馬上回去,紀逐鳶帶著沈書在家附近散了半個時辰的步。
沈書好點了,有氣無力地拖拉腳步地跟在紀逐鳶身後。
走進院子便聽見鄭四拉長嗓門問了句:“少爺回來啦,夜飯想吃什麽?把活魚煮一鍋菌子做湯吃成嗎?”
沈書:“……”
鄭四:“???”
紀逐鳶:“別說魚,也別提湯,少爺受不了。”
“那這魚湯還做不做?”鄭四被搞糊塗了。
“做。”紀逐鳶難得微笑地跟沈書進了房間,見沈書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過去給沈書揉了兩下肚子。
沈書滿臉抽搐,喉嚨哽咽:“別、別揉了,讓我好好躺一會。”沈書吃得太飽,眼神渙散,神思不屬地躺在榻上放空,讓紀逐鳶去叫李恕過來。
“叫他來幹嘛?他又不能幫你消食。”話是這麽說,紀逐鳶已經起身。
“你也不能,就不該又點了湯水吃,我真的要吐了。”沈書威脅道,“快叫人去。”沈書長歎一口氣,發誓這一年都不在茶攤上點湯水吃了,晚飯不吃,明兒早飯也不吃了!
沈書叫李恕來,是為問他給舒原的信寫好了沒,哪曉得李恕動作倒快,已讓周戌五托人送了出去。
“能找著人送?”
“放心,齊老四的兒在高郵城裏,他和州的祖宅已經賣了,帶著兩個家裏長工投奔兒子,這會已經出城去了。要不是有這個人,今日我還想不起來要給舒原送信。眼下要找人托書信甚是不便,齊老四人厚道,能信得過,我應承他送到地方能有一兩銀子好賺。”
“你給了?”沈書道。
“我在信中寫了,叫舒原收到信以後給送信人一兩銀子。”李恕嬉皮笑臉地答。
“你可真行……”自己不給錢,沒給人打個招呼,卻要人拿一兩銀子出來算作差資。
李恕道:“這樣為了討那一兩銀子,舒原不非得找我不可嗎?”
沈書頓時語塞,李恕倒是沒說錯。
“一早你就出去,打聽到什麽了?”李恕道,“我可睡了大半日,明兒還有一天,找個地方耍去,吃酒聽戲,如何?”
“什麽時局了你還吃酒,要吃讓鄭四街上買去,做兩個菜,就在家裏吃。”沈書沒好氣地說,想到酒菜,沈書胃裏一陣翻騰,臉色又不對了起來。
“那有什麽意思?要不然讓你哥帶咱們出城騎馬,隨處看看,到了和州,這周遭有什麽山什麽水,咱們可都沒去瞧過。”李恕興致勃勃地說,“不說和州也呆不久嗎?還不趕緊轉轉去。”
“外邊都讓孫德崖的兵馬占了,出去也是事,不去。”
“孫德崖?你說濠州那個孫德崖?”
“不然還有幾個孫德崖?”沈書沒好氣道,“早上我帶林浩出去,正碰上他帶親兵進城。”
李恕皺起眉頭,盤腿坐於榻上,抓耳撓腮地說:“你們走後,我在誠王手底下混日子,可聽說過不少天下大勢。這個孫德崖跟郭公有過節,照朱文忠平日裏跟咱們說的,郭公的兒,他妻弟張天祐,濠州一係的將領,大多都不服朱元璋的管束。可別有人去告狀,離間郭公與總兵的關係。”
“什麽過節?”
“你不知道?”李恕瞪大了眼,嘀咕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沈書失笑:“我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快說。”
李恕勾起嘴角,無賴地朝前伸臉,他鼻子本就大,這麽一湊近,連他鼻子溝壑裏一顆芝麻大點兒的痣都被沈書看得一清二楚。
李恕小指在鼻端撓了撓,嘿嘿一笑:“叫聲哥,叫聲哥就跟你說。”
這時剛吩咐完廚房的紀逐鳶回來,李恕坐得位置背對著門,沒看見紀逐鳶黑臉進來。
沈書一臉古怪神色。
李恕笑嘻嘻地露出滿嘴白牙,調侃道:“叫哥,快點兒,等你哥回來就叫不成了。”
沈書收回視線,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食指點點自己耳朵,側過頭去,眼角餘光瞥到門口好似是站著一個人,定睛一看,肩膀猛地朝後縮,險些跳起來,神色劇變。
“接著叫。”紀逐鳶放下手臂,走到榻畔。
李恕已經從榻上下來,趿著鞋,忙中生亂,死活把自己的腳塞不進鞋裏去,兩個肥大的腳後跟都露在外麵。
紀逐鳶眉毛往上揚,好整以暇地睨眼,居高臨下涼颼颼地打量李恕。
李恕則轉過身,麵對沈書,一振雙袖,畢恭畢敬地給沈書行了一個禮。
“哥!”李恕咧嘴笑了起來,“您是我的親哥喂!”
沈書樂得前仰後合,不住捶床,又有點想吐了,趕緊控製住,端正坐好,朝紀逐鳶說:“別嚇唬李兄。”
李恕扭頭看了一眼紀逐鳶,臉上猶掛著誇張有餘誠意不足的笑容,對沈書說:“哪裏哪裏,不曾嚇到過我,兄且受我一拜。”
“可以了啊!”沈書連忙打斷他,這受不得,李恕本來就比他年長,長幼亂不得。沈書拍了拍榻邊,示意紀逐鳶也過來坐。
三個人圍成一圈盤腿坐著,有紀逐鳶鎮著,李恕不敢再作怪讓沈書叫哥,如實說來。
“當年盤踞徐州的芝麻李讓脫脫丞相一鍋端了,連徐州城也被屠,此事天下皆知。有兩員大將,一個彭大,一個趙均用,各率所部奔往濠州。而濠州城裏一進有五位節製元帥,孫德崖便是其一。彭大和趙均用起事早,到濠州時已經聞名天下,帶的人也多,一到濠州,那五位原立足於濠州的節製元帥,這下反受人節製了。郭公與彭大投緣,孫德崖那幾個攀不上彭大,便與趙均用結為一黨。”李恕道,“也就是說,濠州當時有七個當家人,自然是要拉幫結派,彼此相鬥,分出一個老大來。孫德崖跟趙均用說郭公隻瞧得上彭大,是以從不巴結趙均用。趙均用一聽,哪兒受得了,同樣是敗軍之將,怎麽彭大就比他要得臉?於是一怒之下,讓人把郭公抓了,既覺受辱,自然要羞辱回來。趙均用的手下把郭公關在孫德崖的家中,數日間餿飯剩菜,折辱於他。等到朱元璋把他這幹嶽父救出來,郭公已被孫德崖的手下打得皮開肉綻。自然,朱元璋也沒讓那些下手的痞子流氓好過,連留守看家的孫德崖的祖父母,也被朱元璋順手砍了。”
“裏頭有人命官司,那就不可能和解了。”聽到這裏,沈書已曉得裏頭的利害了。
“也是奇了怪,朱元璋怎麽敢收留孫德崖,他可是親手砍了孫德崖的祖父母,他帶了多少人進城?進城住哪兒了?”說這話時,李恕把紀逐鳶看著。
“沒去軍營。”紀逐鳶道。
沈書道:“沒帶多少人,一個親兵隊伍,幾百個人吧。”
“那他膽子實在大,也不怕朱元璋把他砍了。”李恕瞪圓了眼睛。
“他的大軍就在城外,把周圍的村莊鄉鎮全都占了,親兵人雖不多,但能帶在身邊的,估計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銳。再說,城裏有多少人恨不得總兵死,他若和孫德崖起衝突,光這城裏頭的幾個將領,拍手瞧熱鬧的怕就有一半。”沈書沉吟道,“這事兒估計很快就會有人告到郭公麵前去,總兵這個位子怕是坐不熱了。”
“未必。”紀逐鳶抬起眼看沈書,麵色冷峻,唯獨眸光有一絲暖意,“軍隊裏的小頭目大半是服總兵的,隻是濠州過來的幾個老將瞧不上他年紀輕沒有根基。總兵敢放孫德崖進總兵府,孫德崖反而不敢殺他。”
“何解?”這沈書倒是沒想過,孫德崖帶著一個精兵隊伍進城來,為祖父母報仇,陰朱元璋一招也是有可能的。
“總兵先就示弱,把人大大方方放進來了,孫德崖既然能使得出離間計,人還是狡猾的。自恃聰明的人,往往多疑,他反而會懷疑總兵是要設計害他,住在總兵府裏,必然坐臥不安。”
沈書聽得點頭,道:“那他明日怕就會搬出去。”
“恐怕等不到明日,我待會去一趟總兵府找師父問問。”紀逐鳶道。
“我也去。”沈書立刻道。
“我……”李恕才開了個頭,被紀逐鳶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我腳底板癢,我要摳一下,恐怕有礙觀瞻,我先說一聲。”李恕把腳掌略略扳起。
沈書嘴角抽搐。
紀逐鳶斜乜一眼李恕,李恕把腳一放,猛然拍了一下腦門:“我想起來了,還有半本書沒讀完,書房我先用用。”接著就是下地,穿鞋,一溜煙兒地跑了。
沈書瞧出來了,李恕是真怕他哥,怕得要命。
“逛大半天了,你累就躺會,好不容易歇兩天。”李恕前腳走,紀逐鳶正襟危坐的架勢便垮了下來,一條腿大喇喇伸長擺在李恕先前坐的位置。
沈書這才想起來,說是去做春衣,也沒顧得上,便跟紀逐鳶說了,明天要叫上李恕,上街去把衣服做了。
“好像也沒看見成衣鋪子開門,買布回來找人縫,給工錢。”沈書當即就想到張楚勞的媳婦,左右兩家也都有女人,能做衣服做鞋,“看嫂子們願不願意幫忙,工錢照給,想必不會推辭。”
紀逐鳶似乎想什麽想得出了神,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伸在榻上的腿屈起來,膝蓋碰了碰沈書的腿。
“幹嘛?”沈書瞟了紀逐鳶一眼。
孰料紀逐鳶突然往沈書盤起的腿圈裏一倒,薄唇輕輕勾著,猶如一道漂亮的彎月。
“累了,歇一歇。”紀逐鳶道。
才說叫自己歇一會,怎麽他哥倒先歇上了。沈書一肚子嘰裏咕嚕,也不好說什麽,隻是紀逐鳶倒在他的腿上,也不能起來了,甚至不敢略有一動。
而紀逐鳶閉著眼,呼吸勻淨平穩,像真的睡著了。
過得一會,紀逐鳶出聲道:“你接著說。”
“說什麽?”沈書無聊地咬了一下嘴皮,紀逐鳶眼睛是閉著的,看不見他的小動作。
沈書伸出一根食指,露出壞笑。
“找人縫衣服,還有呢?鞋料也買點,再做幾雙鞋,明日好好找找,青鼠皮子怕是難得,花鼠也成,實在沒有找隻活兔,扒一張整皮下來,給你縫在鞋子裏,走路便不磨腳了。”紀逐鳶平日裏就是眼神駭人,此刻眼睛閉著,細密的睫毛長是長,卻不翹,生得有些平直,像兩片春日裏輕柔的柳葉。
沈書放下了手,不自覺地端詳紀逐鳶,紀逐鳶臉上皮膚光滑,顏色略深,鼻梁蒙著一層淺淺的光澤,嘴唇紅潤,卻實在薄。令沈書想起年紀小時,跟他娘去燒香,在放生池子裏看的小金魚兒,偶爾運氣好,金魚浮出水麵時掠過的微小背鰭,就是這麽小小的、紅紅的一片。
紀逐鳶側了一下身,臉轉向沈書的腰,他半邊臉上猶帶著一點紅,似乎睡得很舒服,深吸一口氣,肩膀放鬆地塌了下去。
“……”沈書滿臉不自在,拿手推紀逐鳶起來,紀逐鳶睜開一雙倦眼,神色不悅。
“我、我還有半本書沒看完,去書房讀書了,你、你累了,你自己睡吧,被子、被子我幫你蓋好。”沈書胡亂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扯開,蓋在紀逐鳶腿上,沒等他再說句什麽,心慌意亂地往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