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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手指摸到信封時,沈書便覺好奇,本以為紀逐鳶會三言兩語打發了,不想卻寫了厚厚的一封信。


  到底紀逐鳶在信裏寫了什麽?沈書心髒砰砰直跳起來,先把放信的匣子拿出來,起身推開對著花園的那扇窗推開,室內光線亮起來。


  沈書摳開火漆,見裏頭是疊好的方紙。頭一張上麵答得甚是細密,說渡江之前一日隻有一兩餐可吃,經常餓得摸魚炸了吃,也能果腹。接著詳敘了太平城裏現在的情形,紀逐鳶說的事情,大部分沈書已聽朱文忠說過了,朱元璋接納了李習、陶安、汪廣陽等人委以重任,隻有一件是沈書沒聽說的,便是富戶們主動獻財犒軍。


  這麽一來,太平城裏就穩了。


  太平府裏人才輩出,既然他們肯選擇朱元璋,說明他們也認為,朱元璋是有帝王之相的,這才敢仗義疏財,用行動表達忠誠。


  談及執法隊當街殺雞儆猴,紀逐鳶寫得很簡單,隻說是處置了幾名不聽軍令之人。其中利害沈書卻明白,農民軍比起正規軍,最大的不同便是:等級製度並不森嚴,大家都是起來造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就涉及一個問題,憑什麽有人做老大有人做老小,單純殺人不能服人,反而容易激化將士不滿,在農民軍內部形成二次造反。


  攻打太平府前朱元璋玩了一手破釜沉舟,拿美女珠寶激勵將士們搏命廝殺,城池打下來,又要求他們毫厘無犯。執法隊更將觸犯禁令的士兵處斬,是可以威懾眾人,得一個軍紀嚴明的名聲。


  這名聲之下,卻有代價,對當兵的而言,無疑是一場騙局。幸而這個危機,讓太平府內的富戶鄉紳化解了,他們願意出錢,既納投名狀,也解去了軍營裏一觸即發的叛亂。


  沈書喝了口茶,邊看信,嘴角微微上揚起來,進城之後,有原太平路總管的糧倉打底,俘獲工匠無數,隻等犒軍。


  太平富庶,等拿到賞賜,當兵的自然能在城裏買到吃喝,也不必搶老百姓的了。原先太平城內就該有匠戶,隻是數量不清楚,俘獲的工匠應該是軍隊自帶的,看來守將完者不花果然倉皇而逃,作戰者最忌諱丟了勇氣,難怪反攻主將換了更高級別的蠻子海牙。


  紀逐鳶說現在一天能吃得上三頓飯,軍營給發綠豆湯喝,吃得好睡得好,讓沈書不要擔心。另外,諸葛行軍散已收到,還讓沈書不用再讓人帶東西,太平城裏什麽都有,照顧好自己便是。


  沈書無語:這一看就沒拆帶給他的那包東西,不然也不會不知道裏頭還有金瘡藥。


  轉而沈書又想到,隻能是紀逐鳶急著回信,才沒有先拆東西。隱隱感覺到一絲安慰,沈書手指動了動,把麵上的信紙移開。


  第二張上說:“元軍恐將有圍城之舉,後方不穩,難以打開局麵。須耗費時日,穩住太平形勢,行封賞,定職守,鼓舞士氣。”


  這都在沈書的意料之內,並不意外,但長期困守太平也不大可能,隻要衝出包圍,朱元璋立刻便會下令攻打集慶。不坐穩集慶,往後走的每一步都沒法開展,頭一件大事,屯田就很難做。打仗光有錢是不行的,交通、糧食、戰具、甚至士兵們身上一針一線,要費心的事情多得一言難盡。


  但看到紀逐鳶下一句話,沈書險些把才喝的茶噴出來,一臉古怪。


  紀逐鳶的字跡不醜,隻是結構不好,他寫字的時候不多,寫字這事情要常常用,手才會穩。接下去的字能看得出寫的時候紀逐鳶的手有點抖,直接便問他:“上次來信所問之事,隻字不答,為兄心中甚是不安,要討你一句準話。你心中有數便是,見麵再談。附詩一首,請弟細細品鑒。”


  接下去,紀逐鳶默的那首詩,竟是李太白的秋風詞。


  一時之間,沈書麵紅耳赤起來,拿手碰了碰茶杯,被茶杯燙得猛然一縮手,手掌插入袖中。


  紀逐鳶寫的這詩沈書自然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小時候就會背,然而那句“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還是看得沈書也不禁難為情起來。


  涼風送爽。沈書起身,站到椅子後麵,一隻手把在椅背上,失神地看著桌上的信紙。


  倏然一陣狂風從窗上灌入,卷得信紙翻飛,沈書撲了兩次都沒撲到,打了個踉蹌,風來得突然,去得更是莫名。


  沈書微微喘息著把信紙撿起,拿在手上,隻覺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已,這番鼓噪他自己也按不住。紀逐鳶待他的種種都曆曆在目,打亂了次序,鬧得沈書呼吸亂了。


  最後都化作在那間小木屋裏,見到被人揍得臉都變了形的紀逐鳶。那個吻是什麽滋味?沈書絞盡腦汁,卻想不起來。


  繼而沈書又想到紀逐鳶走前親他的那一下,晏歸符總是意味不明的複雜笑意。沈書心中隱隱有些明白,卻也不想想得太透、太明白,漸漸耳朵發紅發燙起來,眉峰也輕輕起了褶。


  沈書重新坐到椅子裏,從屜中取出一張信箋,展開來鋪在桌上。起首幾句很快寫完,無非是兄長見信如晤的廢話。寫完後,沈書的眼神略顯得茫然,嘴唇輕輕抿著,良久,濃墨於紙麵凝成。


  先隻寫了一個“好”字,繼而沈書一哂,覺得意味不明,補道:“來日金陵城重聚,請兄詳敘。”


  沈書看第一頁信時,本想同紀逐鳶說一下和陽的情況,並且把組建水軍初步想法同他講一講。此刻又覺不必講了,一旦寫在信裏,紀逐鳶必然要牽掛後方,穆玄蒼這個人更不能提。照紀逐鳶的想法,沈書最好是連穆華林的事情也不要管,要是同紀逐鳶商量自己打算利用暗門,摸一摸大都的水,怕是紀逐鳶要睡不好覺了。


  於是沈書當機立斷,封好信,這便出門。信使見到沈書這麽快來,也是一臉詫異。


  按照沈書的吩咐,他換一個人去送,也讓沈書見過了人,防止將來複信過來,直接登門時有所唐突。


  了了這樁事,沈書回去之後,又看了一遍紀逐鳶的信。他長籲出一口氣,天色已經有點暗了,書房內沒點燈。


  沈書手指摩挲著紙上筆畫裏鑲嵌的幹燥墨跡,久久不欲起身。


  突然,沈書笑了起來,低頭將額貼在信上,再抬頭時,沈書的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這些時日裏千頭萬緒,他還曾動過一個現在想來近乎荒謬的念頭。郭子興還有一個待嫁女,便是郭清月,尚未許婚,他還稍微留意了一下。而紀逐鳶這一封信,徹底打消了沈書的念頭,此刻沈書滿頭滿腦都是暈的,一時臉上表情像笑,一時又有些難過。


  他抬起頭來,向窗戶透進來的暗紫色天幕望了一眼,下了一個決定。


  外頭鄭四來叫人,沈書把信收好,深吸了口氣,回房去換衣服。


  鄭四擰了帕子來給沈書擦臉,沈書端詳鄭四,說:“你也換一身,這幾天找個時間重新做幾件體麵的衣服。”


  鄭四有些受寵若驚,低著頭說:“小人還有不少新衣。”


  “不在乎新,做幾身合乎身份的,家裏不大,也還要一個人來總管。”沈書想過了,往後同鄭奇五的來往會越來越頻繁,鄭四總裹在裏頭跑腿不成,要讓他真的參與到生意裏來。


  幾次和鄭奇五打交道下來,這人是場麵上的人物,重用鄭四,鄭奇五便會領會到,這是給他的麵子,自然會領情。另一方麵,鄭四和周戌五兩個,確實一直兢兢業業,沈書已經把他們看做自己人。


  用人不疑,是要讓人感受到被信任,那便要給鄭四和周戌五派幾件大事讓他們去出麵。何況等朱家的局麵打開,朱文忠這麵要用到的人也隻會更多,先從鄭四開始。


  主意既定,沈書氣定神閑起來,鄭四也換了一身體麵的綢衫。


  “背直起來。”沈書經過鄭四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背,把著林浩的手登上車。


  等鄭四上來,沈書已經閉著眼在想事情了,鄭四安靜地在旁陪著,馬車走了一會,沈書睜眼。


  鄭四才以詢問的語氣請示沈書,自己要做什麽。


  “你覺得要做什麽?”沈書有意要考他。


  鄭四想了想,答:“小人就在旁邊看著,要是少爺同叔爺相持不下,小人自會賣一賣親戚關係,出來打圓場。”


  沈書沒有說話。


  鄭四試探地瞟他一眼,又道:“小人這麽想不知對不對。要是少爺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小人出力,自會先同小人言明。既是沒有吩咐,那便是在小人的能力之內,隻需要相機行事。”


  沈書笑了起來。


  鄭四便明白了,他想的沒有錯。


  “你看,我不說,你也領會得很對。說明我沒有看錯人,四哥,往後要你幫忙的地方還多得很。”多的沈書不打算現在說,還要看鄭奇五那邊的口風再定。


  ·

  鄭奇五提前得了消息,朱文忠不來,隻有沈書一個人,卻還是開了中門,親自出來相迎。


  鄭宅的門口懸著兩盞燈,是夜有些起燈,明滅閃爍的燈火照得鄭奇五臉上皺紋愈發深刻。


  飯畢,侍女捧來熱毛巾讓主客各自醒神。桌上杯碗瓢盆撤去,換上香茗點心。


  “鄭老每回如此客氣,讓人不好意思多來了。”吃飯的時候沈書已同鄭奇五寒暄得差不多,這時他往左右看看。


  鄭奇五便會意,讓捧盤的丫鬟家丁都退出去。鄭奇五見沈書留了鄭四在座,心中意外,臉上並未流露出來。


  接著聽見沈書說:“前番多虧鄭老,和陽城裏百姓都要深謝鄭老的大恩了。”


  這樣恭維的話鄭奇五近來聽了不少,隻是笑笑應和。


  “晚輩有事請教,不知道如今走水路,還有沒有辦法直抵大都?”


  “要去大都,就要走大運河,大運河要經過張九四和劉老陸的地盤,看是什麽了,小宗南貨北貨,隻要大家都有得賺,也不是全然不通情麵。”鄭奇五長出一口氣,擺出推心置腹的架勢,“那日在元帥府的席上,老朽不便直言。小公子那日所說,請江湖散人押送,也非不可。這就看關係到不到位,要是走老了路子的,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況且眼前糧食、鹽巴、生鐵、石炭、木炭,都是各路起義軍也想弄的東西。開始有人鬧事時,都是明搶,這半年來情形稍好一些,隻要是認識人,銀子不愁派不上用場。”


  如果要用錢去打通,反而這條路不能算是捷徑。變鈔失敗後,銀錠、銅錢地位才開始上升,就銀錠而言,北方積攢的銀子,遠超南方。一部分是蒙古人西征輸入的,還有一部分是諸色人等到中原行商,總的來說南方人在占有銀錠這件事上半點便宜也不占。


  倒是鹽、竹炭、木炭、糧食,可以用來換沈書要的東西。


  沈書反複看了幾眼鄭奇五。


  “小公子到底想弄什麽?隻要不是稀罕物,就當老朽同公子的私交,也能替你辦了。”


  沈書喝了口茶,似乎無意地看了一眼鄭四。


  “叔爺,我們少爺就是想知道,如今這個南通北運到底是什麽行情,先打聽看看,將來若用得上,自然是第一個找到叔爺的門上。”鄭四道,“必也不叫叔爺白幫忙,好處也是第一個想到您。”


  鄭奇五把眼睛一瞪,斥道:“什麽好處?這是什麽年頭?餓死人的年頭,我們生意人也要講一講良心,哪能做什麽都圖錢?你見到哪個滿嘴念佛的人真能成佛的?”


  “鄭老切勿動怒,四哥說的也很實在。”沈書擺了擺手。


  鄭奇五先把話吞了下去,臉上怒氣未收。


  沈書倒十分平靜,他聲音不大,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一個驚雷猛不丁丟進水中。


  “第一步,我想弄硝石和硫黃,要請鄭老想法子。往後的步子怎麽邁,要看這一步走得怎麽樣。”


  鄭奇五默了半晌,臉皮輕輕抖動,支吾道:“小公子不要拿老頭子開玩笑,這兩樣是要人命的玩意兒。”


  “不開玩笑。”沈書和氣地說,“不是馬上要,但要先打通一條路子,說要的時候就得運來,而且要多。我也不怕對鄭老講明了,元軍配備火銃,我們也要有。”


  “這、這……”鄭奇五額頭滲出汗來,滴到眼睛上,麵色不好看起來,“這要從其他人的地盤上過,恐怕就難了。”


  “自然不叫鄭老操心,您老隻要費心貨源便是。”沈書看鄭奇五不說話,但顯然垂著眼睛在想事情,手指也不住地搓弄。要是毫無辦法,鄭奇五就不會沉默,而會直接推辭。


  得再燒一把火,沈書笑道:“鄭老是有大善心的好人,也是場麵上的一號人物,亂世固然可以發財,這些銅鈿可都是燙手的。您的生意要想跟從前一般做得寬做得穩,做得踏實,心裏不慌,那隻有一個辦法。”沈書坐起身,上身朝前壓到桌上,盯住了鄭奇五的眼睛不放,神色卻極其和緩,“還這個世道太平。”


  “小四兒。”


  鄭奇五突如其來的高聲,令鄭四恍如從夢中驚醒,臉色煞白地渾身一抖。


  “你的命好,沒有跟錯人。”鄭奇五端起茶來,狠狠喝了一口,向著沈書咬牙嘖道,“不過要多少數,還得有個話。”


  “不日就有,鄭老先問著,量大者優。”沈書也喝了一口茶,這時方才察覺,背上被汗水沾濕了一片,涼涼地貼著背心,脖子裏也都窩了汗,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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