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〇
說通鄭奇五,沈書就不著急了,才是六月下旬,夜裏熱得不行。在鄭宅裏談完事,陪鄭奇五喝了幾杯,出門來,通街都是黑的。
看樣子不至於碰上巡城的,沈書手指在腰上掂牙牌,讓鄭四先坐車回去,獨自一人信步走回家。
和陽街上早已無人點燈,天上一輪明月。沈書一邊走路一邊漫無目的地想事,給康裏布達的書信他也想好了。要讓康裏布達立刻回來,重要的是,得讓他把穆華林的東西帶回來。當日康裏布達談起他父親,惴惴不安的模樣猶在眼前。
他爹在胡族的勢力恐怕不小,既然這樣,康裏布達何至於效力於哈麻?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經過盧特沙漠時,他父親將他拋在沙漠中,到了中原之後,他想闖蕩出名堂之後再回父親麵前?
當日也圖娜是想帶他回家的,可見康裏布達他爹並不要求兒子須做出什麽局麵才能回家,隻是康裏布達自己想的。
既到滇南打了一頭,最大的可能,是去找流放到雲南的脫脫。假設,康裏布達還是哈麻的人,當初在滁陽,究竟是誰險些要了他的命?康裏布達去雲南做什麽?去殺脫脫?
這夜晚的空氣有些滯悶,沈書抬手在頸子裏摸了摸,摸到一手的汗。要是紀逐鳶在,晚上定要穿短褲在院子裏練拳,光著兩條大長腿。
紀逐鳶。
紀逐鳶啊。
“隔壁那個小子啊,同你還蠻有緣分,叫他家裏沒人做飯的時候,就過來吃飯。”母親溫柔的嗓音輕輕地隨風而來。
沈書搖頭晃腦地步入屋簷下,大概是吃了酒的緣故,心裏滿溢著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情。
回到家中,一身都大汗淋漓,去角房裏衝完澡,沈書倒在榻上就睡。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夢裏紀逐鳶趁夜而歸,突然欺近前來。
沈書茫然地注視他的眼睛,指腹擦拭紀逐鳶鋒利的眉眼,好像還說話了,不知道說的什麽。
紀逐鳶突然便發狠地把被子扯到兩人身上,頭狼一般叼住沈書的脖頸。
次日一早,進來服侍沈書洗漱的小廝是周清,剛把洗臉水放下,隻見沈書坐在榻畔上發呆,眼睛裏明顯有些充血。
“你叔呢?”
周清聞言,不知所措地答:“還睡著。”
“我自己洗,出去吧,待會叫你叔過來一趟,被褥該換了。”沈書大窘,臉與脖子俱是一片通紅,打發周清出去之後,他才把薄被掀開看了一眼,一手扶額,手掌在臉上用力搓了兩下,舒展開眉毛,丟開被子下榻洗臉。
周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主人家吩咐,也不好說床上這套都是才換了沒幾天的。
·
早上讀完書,沈書仍神色懨懨,同朱文忠一起在房間裏做文章。
“你再打哈欠,我都快要打哈欠了。”朱文忠說,“昨晚怎麽回事?就這麽勤奮好學?”
沈書臉上微微發紅,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場夢來。他這是閑出的病來,事情雖多,卻不費體力。於是跟朱文忠商量,下午要同他一塊兒去練騎射。
朱文忠自是樂意,沈書念書從不偷懶,騎射卻三五日也不過去一次。下午一起練箭,樂得可以一塊兒廝混一整個下午,能說許多話。
直到傍晚,夕陽落到屋脊上。李垚帶人把弓箭收起,有人來牽馬。
沈書和朱文忠兩個站在院子裏喝完水,沈書把手洗了,朱文忠留他吃完飯回去,他也沒有推辭。
回到家中,沈書二話不說便紮進書房,看他的翠微北征錄,末了還替朱文忠寫了一條壽屏才去睡。這一晚便睡得很香,一夜無夢。這麽一來,沈書下午就留在元帥府裏陪朱文忠練武,晚上讀書寫字。
數日後休沐,清晨沈書騎馬跟王巍清去城外打了一頭,看到油綠綠的稻苗,心裏說不出的高興。中午便將王巍清留在家裏,讓鄭四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
趕巧穆玄蒼竟然恰好趕上了這頓午飯,沈書隻得朝王巍清介紹說:“穆玄蒼,我師父的朋友,在和陽城內做點買賣,生意場上的人。”
王巍清略帶疑惑地看了沈書一眼。
“都姓穆,不過沒有血緣關係,就是朋友。”沈書笑道,“這是我王大哥,在軍營領兵。”
席間用飯,沈書生怕穆玄蒼說話跟平時一樣,讓王巍清想拿棍子把他揍出去,那就沒得朋友做了,他給康裏布達的信才剛寫好,還要托穆玄蒼的關係。一頓飯吃得沈書緊張不已,不想穆玄蒼談兵法竟然也頭頭是道。
飯吃到後來,王巍清竟說穆玄蒼要不要去參軍,他可以幫忙去說。
穆玄蒼自謙道:“紙上談兵而已,上了戰場,一聽見刀兵之聲,我恐怕要嚇得尿褲子。”他轉過頭來打量沈書,“賢弟知道我,快叫你王大哥別動這個腦筋了。”
午睡後,軍營來人叫走了王巍清,沈書跟穆玄蒼才談上事。
“一定要送到康裏布達的手上,派個信得過的人,不用多說什麽。”沈書看著穆玄蒼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最好是事事順利。”
“送封信罷了。”穆玄蒼似乎瘦了點。
細看之下,沈書才發現他下巴添了一道傷口,隻是不方便問,沈書很快挪開眼,又說:“你手底下能差遣的高手多嗎?”
“要用人了?”穆玄蒼不答反問。
“過一陣用,想借幾個人幫忙押運。”沈書道。
“你那個王大哥,隨便抽幾個當兵的去,要多少有多少,何必用我手底下的人。”穆玄蒼拿過信,揣在懷中。
“人我也不用你太多,帶幾個高手,辦事的人放心。”頓了頓,沈書說,“我也放心。”
“要押什麽?”穆玄蒼擺了擺手,“你要讓我派人,我就要聽實話。”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將沈書看著。
而沈書早就想過穆玄蒼有這一問,原因無他,穆玄蒼看上去愛打馬虎眼,實則心細如發,絕不做過於行險的事。
“硝石、硫黃。”沈書說。
反而,穆玄蒼不像鄭奇五一般,聽到這兩樣東西就緊張,眼底還一亮,笑了起來,戲謔道:“膽子這麽大,成。但我隻能給你一百個人,保證個個是好手。”
“那就行。”說完,沈書略帶不安地問,“報酬呢?我該付給你多少?”
穆玄蒼右手撫著左手手背。
沈書隱約見他手腕上似乎有一道黑色的痕跡,隻是一瞬,便被穆玄蒼扯袖子下來遮住了。
穆玄蒼嘴唇輕動,意味深長地說:“我先替你辦事,有用得著你的時候,不要著急。難道小公子覺得我是會做好事不留名的善茬嗎?”
“行,你別忘了就成。”沈書示意穆玄蒼用茶。
穆玄蒼茶碗在手,笑了笑,揭開蓋碗,對著碗裏燙嘴的茶湯輕輕吹氣。啜茶的聲音很細,但由於室內靜謐,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待會我要出門。”雖然是休沐,但沈書下午想去道觀裏拜一拜,順便上街逛逛。
“這是趕我。”穆玄蒼點頭,一撣袍襟,“橫豎無事,你去哪兒?”
“你沒事?”這倒是沈書沒想到的,他雖不大了解暗門的行事,但對這些江湖俠客的想象,想必一天到晚比他這樣的布衣有更多難擺平的事情要處置。而穆玄蒼每次都是匆匆來去,今天好像是有一些不一樣,仿佛很閑。
“白天沒事。”穆玄蒼答。
那便是晚上有事,鬼鬼祟祟。沈書心裏暗暗想,猶豫片刻,他本不是願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人,在沈書看來,要辦事少不了用人,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
就是許達那樣的人,沈書也不想得罪,不是要充好人,而是給人留一線。這雖然有很大的弊病,卻也更容易交到朋友。
隻是穆玄蒼,顯然不在朋友之列,沈書想了想,說:“有人懸賞你的人頭,你還是少在外頭行走。”
“事情已經暫時擺平了,都是誤會。”穆玄蒼無所謂地說。
“你沒殺兀顏術?”穆玄蒼的臉上短暫地僵硬了一下,很快,但沈書還是看見了,大概心裏就明白了。兀顏術即便不是穆玄蒼親手殺的,他的死恐怕跟穆玄蒼也脫不開關係。
“你想知道?”
“不想。”沈書心中一動,看著穆玄蒼似有話要說,但沒有說出來,隻是起身送客。一直把人送到大門口,穆玄蒼的馬拴在外頭,他上馬後沒有立刻就走,還朝沈書擺了擺手,眼含笑意。
正要轉回門中時,沈書再次感覺到讓自己不舒服的注視,沈書的眉頭微微一擰,側過頭去朝隔壁望了一眼,籬笆後人影一閃。沈書愣了愣,便即搖頭笑了笑。
該不會張嬸還想給他們兩兄弟說親事吧?不過這裏也住不長久,等搬走之後,親事自然會不了了之了。說破了徒增尷尬,不如不提。
一想到將來要搬走,滿目所見的翠影仿佛都不同起來,沈書駐足在竹林前看了一會。
狗兒溜溜達達地跑過來,沈書便去廚房找了半個吃剩的雞腿,從門房裏拖出一個小凳子,坐在外院把雞腿撕成肉絲,喂了狗。
“小黃,以後帶你走好不好啊?”
狗兒被摸著下巴,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抬頭一臉陶陶然。
沈書起來,狗便跟在他後麵,入了內院,狗回狗的窩,沈書回房去洗手換衣服。
·
之後沈書一個人不帶,出門上道觀,把那觀中數十尊道教真人全都拜了一遍。看見道觀前有瞎子算命,沈書都朝著那攤子走了,突然改了主意。
要是算出來是下下簽,不是要急死他,算了,天命還是不知道的好。
沈書一路走來,有些挽著籃子出來上香的閨閣女兒避著他竊竊私語,他自己沒太注意到,一心一意想買點東西吃。午飯時光顧著說話,飯沒吃多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結果一路走下來,也沒撞見個賣小食的攤子。
離開道觀走了小半個時辰,沈書方才尋得一間茶坊,坐下來要了一壺茶,四樣油炸的果子,這家豆沙做得香甜,甜膩的東西吃兩塊便容易覺得飽了,沈書吃東西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他放眼望去,足夠容納二三百人的堂子裏,坐了一小半,台上有人唱戲,隻有一個人在底下大聲喝彩。那人一身寧綢,頭戴唐巾,一人坐著看戲,身邊隨從倒有五六個。不像是官員,但能看出是有錢的。
沈書漫不經心地看戲,全沒把台上的內容往心裏去,渾身都覺有些發懶。
偷得浮生半日閑,不過就是這種滋味。和陽屯田的事已經分派完了,城外的秧苗沈書也看過,長勢喜人。隻等十月中旬,把晚稻一收,城裏城外的百姓能好好地過個冬。再就是要讓朱文忠去過問一下木炭、竹炭的情況,南方多用竹炭,且竹炭無煙,取暖也是最好。
這麽一來,接下去的日子城裏倒無事了,隻用照常讀書。
碗碟見底,沈書在桌上留下茶錢,除了茶坊大堂的門,見到門口停著一架豪華非常的馬車,那馬車實在夠引人注目,四角都綴以顏色鮮豔的羽翠、瓔珞,車身裹了緙絲的彩繡,馬上鞍具竟然是銀做的。
真正讓沈書覺得眼熟的,是鞍具上那兩片垂墜下來的絲絨彩布,上麵繡的葵花徽記。這下沈書全想起來了,剛進和州城時,他跟紀逐鳶去打聽米價,那家賣米的,打出的便是這個徽記。
茶坊內的琴聲停了下來,傳出掌聲和叫好,沈書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戲台最近處那個公子哥兒正在賞錢,看樣子是找完樂子要挪場子了。
於是沈書一頭紮進茶坊旁的鋪麵,鋪子裏香氣濃鬱,沈書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他站在鋪子門口,佯裝看香,匆匆一麵,暗自記下茶坊裏出來的那位貴公子的長相。等到馬車離開後,沈書才覺得好笑,放下了香粉盒子。
“小公子隻看不買呀?”當戶賣香粉的竟是位半老徐娘,臉上粉妝沒有敷勻,沈書也不敢多看,忙掏了錢買了兩盒,顏色味道一概不知,也不敢多問,走出鋪子來,才想起來應當叫掌櫃包起來。
他今日出門沒坐車,這麽一個俏郎君年紀輕輕,拿著女人用的香粉,大搖大擺走在街上,愈發招人注目。
走到家門前時,沈書已經一臉通紅,叫人打冷水來,洗臉洗手。
吃晚飯的時候沈書把院子裏的人全都叫了來,正色同他們講鄭四從今往後便是家裏的管家,內事都聽他說了算。周戌五則專門管賬,拿不定的事情同鄭四商量著辦。
幾個小廝鬧著讓鄭四發賞錢。
周戌五也笑著朝鄭四彎腰行禮,攤手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