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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這麽一來,須得把大家的月錢定下來,滿院子的人幾乎都是賣身進來,林浩是朱文忠派的車夫,連車一起派給的沈書。周戌五和鄭四原先是朱文正的人,在朱文正那裏也是拿賞錢不拿月錢的。


  沈書想了想,鄭四常在外麵跑,以後采買辦事,有鄭奇五的關係在裏頭,過他手的銀錢不會少。鄭四自己的意思,也是不拿月錢,家裏包了吃住的,他平日隨隨便便跑兩趟腿,隻要是往元帥府或者去他叔爺那裏,不是有錢就是有吃的。


  沈書同意了,同鄭四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讓他出門把周戌五叫進來。


  “你的事情也多,往後家外麵的事情,也許也要你經手,你做賬做得不錯,帶過來的那個孩子像是也認識字,你把他帶出來。”沈書示意周戌五在側旁的胡椅落座。


  書房內已起了燈,沈書桌上的書堆得跟山似的,他想了一下,認真地看著周戌五說:“家裏有幾個生得都很體麵,周清是裏頭拔尖的,就是有些內向,我打算帶在身邊,還有一個陸約。這兩個是長得最好的,給他倆做兩身體麵的衣服,給我當個跟班。這幾個月我要常常帶鄭四出門,家裏要托給五哥。”


  周戌五連忙起身,口稱不敢。


  沈書做了個手勢,說:“你們都知道我脾氣,我不講這些。有緣分才能一個鍋裏吃飯,都是一家人。”


  周戌五聽得連連喘氣,拿手揉了一下眼圈。


  沈書隻作沒有看見,繼續說:“這家裏頭一幫都是孩子,五哥要費心教一教,我打算給他們也請一位夫子,家裏無事的時候就讀讀書。下個月初,我會找兩個護院,一是為看家,二是也教一教幾個小的一點拳腳。自保總是要的,五哥沒事也跟著練一練,對身體有好處。早先我已經問過,你跟鄭四都是說家裏沒有娶妻,現在我還要再問一次,家裏還有沒有什麽親人?”


  “驅口隻能與賣了身的奴婢成婚,生下來的孩子也是給人做牛做馬。說親的有,我跟鄭四是早就打定主意,而立之前,絕不娶妻。”


  周戌五比鄭四略微年長,已經年滿二十六,鄭四年紀輕些,也快二十四了。聽了周戌五的話,這件事沈書也記了下來,到時候要是兩個人都在家裏還做得慣,沈書也打算做個厚道東家,給他們各說一門踏實的親。


  “那就先一個月五兩,要用便取走,賞錢我不過問。你自己管內賬,自己心裏有數便是。要是不用,攢個二十兩五十兩的時候支整錠也好。今日晚了,明天我再讓鄭四把內賬都交給你。”


  這樣鄭四才好騰出手管外賬,也不至於混在一起夾纏不清。說定之後,小廝們定下一個月一兩二錢。


  林浩是朱文忠給了月錢的,沈書一個月給他添一兩酒錢。


  吩咐完了之後,沈書走出門去。


  卻見下人們都沒散,在院子裏站著小聲說話,看見他出來,像是先已經排好了,各自找到位子站好,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給東家磕頭。


  沈書捏了捏鼻梁,擺手示意他們散了。一日閑工夫便這麽磨完了,早早睡下,把生辰時紀逐鳶送他的木雕拿在手上玩,其實已沒什麽好玩,沈書早已經不是小孩,隻不過是個念想。


  從小到大紀逐鳶送過他不少小東小西,大部分時候都是給他買吃的,買不起的時候就自己下河摸魚,上樹掏鳥,送給沈書的東西多半都進了兩個人的肚子。問紀逐鳶的生辰,他也一直不肯說,沈書有印象以來,就沒給紀逐鳶好好過過生辰。


  沈書在這極安靜的夜裏,眼睛睜得大大的,呆了好一會才稍有了點睡意。沈書閉上眼,恍然覺得身體裏像是牽出了一層薄薄的膜,隨著夜色裏千家萬戶的夢,擺蕩到紀逐鳶的身邊。


  他分明覺得,想他哥都想得有點難受了。


  ·

  月色下一頂鬥笠遮去渾身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的來人,他食指往上,頂開一條能夠看清下方情形的縫兒,盡量將身體伏低到房頂上。


  渾身青白皮膚近乎皴裂的龐然大物,口中被橫木勒出血沫,挨了一記鐵鉤之後,粗壯如柱的獸足在沙地裏逡巡盤桓,長鼻飛蕩而起,掃過一個消瘦的男人。


  那人無聲無息地從牆上滾落,連一聲哀嚎也不曾發出。


  接著巨獸挨了數下鐵鉤,前足屈起,終於對著地上的人下跪,蒲扇一般的大耳朵無力地晃動,那上麵滿是傷痕,其中一隻耳朵邊緣殘缺不全,凝固著已經發黑的血跡。


  從象舍中走出一群精疲力竭的人,其中兩個人一前一後,就著草席,把死人抬出。


  康裏布達扯過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被汗水浸得油光水滑的皮膚,他喘著氣對同伴說:“我來吧,你回去睡覺。”


  同伴猶豫地看了一眼席子卷,終於敵不過疲憊,朝康裏布達一點頭,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雙足不是用走的,而近乎是挪動地往留守司的住地方向走去。


  康裏布達麵無表情地把屍體扛到肩上,他已經做慣了這事情,拿象舍的牙牌出宮門,得了一架板車,一直要把死屍運出城外。


  夏天的晚風是涼爽的,隻會讓人覺得舒服,而不會帶來寒冷。


  這樣的季節對堆在大都宮城外街道上的饑民是好事,他們不會死在澆冰渣一樣的北風裏,隻會死於饑餓。


  但對巡城的士兵而言,他們必須趁夜把屍體推出城去掩埋,否則白天太陽一出來,大都城內的味兒就沒法聞了。


  康裏布達身上穿的是留守司的製服,一路沒遇上人盤問,中途他停下來兩次,皺著眉頭朝四下看,看一會,接著扛屍。


  “宮裏又死人了?”正在挖坑掩埋的卒子瞥了康裏布達一眼,用蒙古語問他。


  康裏布達沒有回答,隻顧著用借來的一把鏟子刨土,挖出一個寬敞的深坑,他把屍體拖進去,正要填土。


  醉眼朦朧的蒙古士兵過來,喉嚨裏含糊不清地發出響聲:“這還可以擠得下好幾個人嘛。”便要把自己沒埋完的屍體往坑裏扔,康裏布達看他一眼。


  那人的酒頓時就醒了,險些驚叫出來,後退了兩步,再定了定神去看,隻見穿留守司製服的色目人悶頭悶腦地已把挖出來的坑重新填好土。


  康裏布達轉身離去,聽見身後醉漢操著蒙古話罵他,他停下腳步,罵聲同時停下。


  康裏布達回頭看了那士兵一眼,那人倉促後退,腳下被死人絆住,一屁股坐在屍堆裏,倉促爬起,再看時康裏布達已經走遠。士兵心裏發慌,酒已經全醒了,趕緊挖坑埋人,他日複一日幹著活兒,從來不覺得怕人,今日卻不知道怎麽,隻想快點幹完活回自己炕上待著。


  走到宮城外牆下,康裏布達停下腳,把髒兮兮的手在微帶潮濕的布袍上擦淨。


  “什麽人?”康裏布達一隻耳朵微微一動。


  “自己人。”從康裏布達身後幾步外東西走向的另一條巷子裏走出來一人,臂中抱劍,他將一邊袖管挽起。


  康裏布達的視線觸及那人手臂上一朵雕青,登時變了臉色,略有疑惑地皺起眉頭。


  “何事?”康裏布達問。


  “主上給你在和陽城內的小朋友傳了個話,說你老父親死在大都了。小朋友擔心你,給你寫了封信。”


  紙片打著旋朝康裏布達的麵門飛去。


  康裏布達伸出食中二指,接是接住了,手指卻也沾了淺淡的血色,他用另一隻手拿好信封。眼前來人蒙著麵,隻有木蘭雕青為號。康裏布達麵皮緊繃,汗水從太陽穴往下滑,衝開他臉上的塵土,留下一道淺色的痕跡。


  “他還說什麽了?”康裏布達問。


  “誰?你的小朋友叫我們什麽也不要說。”


  雖然對方蒙了臉,康裏布達卻覺得蒙臉布下的那人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不是說他。”康裏布達略有猶豫,“兀顏術可有話帶給我?”


  黑衣人身形一僵,硬邦邦地說:“管好你自己,誰準你直呼主上的姓名?你已經失手兩次,事不過三,這是你最後一條命,不要再輕舉妄動。”話音未落,黑衣人已閃入窄巷。


  微風帶動夏日夜晚的空氣,康裏布達久久方能喘息,拖著勞累了一整日的身體,回到那間小院裏。


  老人已經歇下,康裏布達聞了聞自己身上,有死人味兒。便轉去房內,取出幹淨的衣袍,站在院子裏,用冷水衝洗自己,月光流瀉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肩膀上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連疤都脫了,現出嫩紅的新肉,便是用手碰到也不會癢不會疼了。


  康裏布達低頭打量自己,腰腹及大腿的傷痕已淡化成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他近乎冷嘲地牽扯出一抹笑來,繼而麵無表情地將整瓢冷水從肩頭倒下。水珠滾過他背部威風凜凜的狼頭,冷水激得康裏布達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繃緊了。


  康裏布達洗完澡,係上腰帶,把木屐提在手上,光腳往屋裏走,自認沒有發出任何引人注意的聲音。


  主屋內卻響起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響到最後,像是連命也要咳出來。接著,那扇門開了,裏麵伸出一隻皺巴巴的老人的手,黃老九把門拉開,看向康裏布達,先看見濕漉漉的頭發,接著看見他赤腳踩在地上,花白的眉毛一抖,緊緊皺了起來。


  帶著痰音的聲音說:“把鞋穿好。”


  康裏布達一臉訕訕,披頭散發跪到黃老九的門口,聽到老者詢問:“象舍今日死了幾個?”


  “今日還好,隻死了一個。”


  黃老九聞言,神色卻也沒有半分鬆動。他渾濁的雙眼望向微茫的夜色,惹得康裏布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到院子裏一株趁著夏天恣意生長的參天大樹,細聽之下,樹葉在沙沙作響。


  “明日一早上工?”黃老九問話時沒有看康裏布達,還是在看樹。


  這個年紀的老人一般眼睛已不大好使了,而黃老九的視力比一般人還是好很多,也許跟他做了一輩子的匠人有關。


  康裏布達恭敬地答:“要歇息一日。”


  從康裏布達頂下來一個留守司逃走的青年人到象舍做工,黃老九便沒有再提過要讓他離開。一旦少了一個人,整個留守司都要遭殃。每每麵對黃老九,康裏布達都有些心虛,他常常不明白為什麽對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他引以為豪的那一套裝相的本事全使不出來。


  “出去轉轉?”黃老九說。


  康裏布達心思一動,回答道:“您老也上街轉轉?”


  “不去,你要是去,就幫我帶樣東西。”


  康裏布達生出警惕,尚未回答,便聽見黃老九說:“城東頭有一間禾雲號,專門賣南貨。”黃老九幹枯的嘴唇抿在一起,人老了,人中愈發明顯,嘴唇上方那一小塊皮膚,漸漸有了猴相。黃老九胡須輕輕抖動,道:“要是有銀魚幹,替我買兩包。”說完,他吃力地返回屋內,給康裏布達拿了兩貫鈔。


  “還要吃什麽嗎?”康裏布達又問。


  黃老九擺了擺手,咳嗽兩聲,鑽進房內,啪一聲把門關了。


  康裏布達拿了鈔回房,便是新鈔也太軟,手指一揉便爛了。他把至正交鈔丟在一邊,向櫃子裏掏了一塊碎銀子出來。


  點上燈,康裏布達撕開信封,看了起來。


  一麵看,他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揚,空蕩蕩的心裏騰起一絲暖意。隻要是人,沒有不希望被人惦記的。


  然而,那笑意尚未抵達康裏布達寶石一樣漂亮的眼睛裏,便生生被扼住了。他看完之後,在燈上將信紙點燃,躺到榻上去,稀裏糊塗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康裏布達還是給沈書回了一封信,出宮城後,他熟門熟路找到昨夜送信的人。


  當著康裏布達的麵,黑衣人把信紙抽出來看過之後,重新封上。


  “怎麽?”那黑衣人有些不悅,康裏布達已盯著他看了半晌。


  康裏布達神色古怪地說:“大白天你也穿黑衣,更容易被人發現吧?”


  “放肆。”黑衣人斥了他一句。


  康裏布達微妙地一揚眉,出了門,去給黃老九買南貨。


  青天白日,天氣好得連雲都沒有,街道上行人比康裏布達第一次到大都來時,少了近一半,可還是熱鬧。


  各種皮膚的麵孔紮堆地擠在一起,有這個天兒還穿皮毛的胡族,有布衣和短衫的漢族,有紗巾遮麵的胡女。


  一截雪白的腰身吸引了康裏布達的注意,他強令自已把眼睛挪開。


  接著,康裏布達掉頭快步就走,不斷把擋在麵前的人往兩邊撥,沒頭蒼蠅似的撞進一間人聲鼎沸的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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