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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康裏布達頭也不敢抬,一鼓作氣往前穿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險些一頭衝到戲台子上去。


  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令康裏布達猛然清醒過來,甫一抬頭,猛然間一記鞭子劈麵而來。


  康裏布達側身滾過,花瓶應聲而倒。


  “好——”台上唱戲的方到高潮,觀眾紛紛拋出銀錢打賞,貼地而走的乞兒靈活得像是一尾接一尾小泥鰍。


  戲班老板從後台衝出,手裏抓著一根武戲所用的大棍子,咆哮道:“小兔崽子!敢在你爺爺嘴邊上爭食兒,不要命了你!弟兄們,給我上!”


  康裏布達趁亂就地一滾,才剛爬起來,突然後脖子就被人抓住了衣領,他靈機一動,正要動手脫衣服,誰料兜頭就是一根長軟鞭,將他的雙臂上身緊緊縛住。


  “還跑?”女聲怒道。


  “不跑了,我,不跑了。”康裏布達僵硬地轉過身去,迎上一張豔若桃花,不,該說是蛇蠍的也圖娜,他的雙手無法合十,隻能以懇求的目光看著也圖娜,哀告道:“姐,給我鬆開,這麽多人,多難看?”


  也圖娜皮笑肉不笑,把鞭尾穿過軟鞭,打成一個死結。她卷翹的睫毛輕輕顫動,豔紅的嘴唇彎起弧度,笑眯眯道:“還知道難看?老娘在滁陽城裏到處找你的時候,你怎麽不想想難看不難看?”


  “那我也沒叫姐姐丟人丟到大街上啊。”


  “你!”也圖娜氣不打一處來,左右看了看,隨著戲班老板追小乞兒出門,串場的小販們也起哄追出,堂子裏一下子少了一半人,鑼點密集地在敲,戲卻沒有接著唱。


  也圖娜把鞭子一緊,以膝蓋把康裏布達抵著朝前一推,按下他的頭,令他鑽過垂掛在兩邊廊下的竹編簾。


  康裏布達數次探頭探腦地想掙脫,偏偏他姐幹啥啥不行,耍鞭第一名,且全副心神都在防著他逃跑,便把他勒得更緊,康裏布達一路長籲短歎,直呼要命。


  也圖娜冷臉不予理會。


  大都城中常有胡人鬥毆,加上天子不在城中,巡防更懶於理會。康裏布達幾次想要求救,一打量兵士如同廢物地大喘粗氣坐在茶攤上耍骰子,便知道叫也白叫,不如省省力氣。


  眼看也圖娜將要帶著他拐進一條深巷,康裏布達開始抵觸,腳下紮了根似的,也圖娜推他也不走。


  “我看你是想念我的鞭子了。”也圖娜說話潑辣,每一個從她嘴裏蹦出來的字都像帶著熾烈的熱氣。


  “姐,姐,我錯了,錯了,我們去大街上說,找個地兒坐著說,我對淨風神發誓,絕不再逃。”


  也圖娜秀眉一蹙,猶豫地看了他一眼,不大放心地回望向人群擁擠的大街。她明亮的眼睛裏翻騰著疑惑,倏然間現出豁然開朗的神色。


  “是我在大都的家,沒有父親的人。”也圖娜閉了嘴,沒有多說。


  康裏布達被她推得踏入了僻靜的小巷,認命地垂頭歎氣,待得深入小巷之中,他側頭看一眼也圖娜,扯出一個充滿賴皮意味的笑。


  也圖娜有些失神,先是怒瞪康裏布達,繼而把鞭子抽得更緊,康裏布達大叫一聲。也圖娜抬腳就踹,而姐弟之間的默契讓康裏布達仿佛先料到也圖娜的舉動,反而自己朝前跑了幾步。


  日光傾斜在康裏布達的臉上,他收斂起了笑容,那一陣心無芥蒂的笑聲好像還停留在兩人的耳蝸裏。


  也圖娜也顯得有些失神,她麵容上的冰霜開始融化,看了一會康裏布達,無奈地朝前走去,與他錯身而過,說:“跟上。”


  成年後的康裏布達生得高大,饒是也圖娜身材已經近乎高挑,弟弟仍比她高出接近兩個頭。


  也圖娜在大都城內的落腳處,是回回工匠住的窮人區,屋舍整潔,木架上雜亂地盛放著各色的鮮花,蜂飛蝶舞。


  進門後,也圖娜反腳一勾,上去把門拴上。


  康裏布達找一張胡凳,徑自先坐。


  接著是嘩嘩水響,也圖娜嫩蔥似的手指在花朵與綠葉之間輕輕撥弄,宛如愛撫她的情郎。


  康裏布達近乎陶醉和貪戀地看了她一會,眸中光芒閃動。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不曾在這樣明媚的陽光裏,注視他的姐姐。


  也圖娜抿住紅潤的嘴唇,入內,取出兩隻瓷碗,她從青釉的細頸大肚瓶裏斟出水晶紅的汁水來,略帶酸味的果香在空氣裏散開。


  “舍兒別?”康裏布達嚐了一口,是石榴味的。


  也圖娜端著碗,眼神卻在別處,剛澆完水的花架上水滴不斷注入下方她自己做的木頭水槽裏。


  “什麽時候回家?父親很想念你。”說後半句時,也圖娜的口吻帶著某種自己並未察覺的猶豫。


  “雛鳥就應該離開巢穴,自己出去覓食。”康裏布達低下頭,溫柔的陽光將他脖頸露出的一段潔白暈染成金色。


  “你還雛鳥?不打量自己多大年紀了。父親在大都城內,為你相看了一位女子,是蒙古貴族的女兒。”也圖娜道,“你早日回家,我還有別的事情,為了找你,我扮成一個滿臉長包的病人,才得以從滁陽脫身。”


  也圖娜素來愛惜容貌,她相信母親說的,美麗的容貌與仙女一般的身量,是神所賜,須得分外珍惜,否則將會招來厄難。


  “誰願意嫁給我這樣一事無成的男人?”康裏布達幹燥的嘴唇貼上碗口,石榴汁浸得他嘴唇的裂紋刺痛。


  “你跟漢人混得熟,沒聽過先成家後立業?”也圖娜磕磕絆絆地說。


  康裏布達一哂,不答。


  “不要再同那幫人混在一起,你是頭狼的兒子,不該同狼獾夾纏不清。”也圖娜沉默地注視向門邊,那是一扇極其簡陋的木門,門上最大的縫隙有兩根手指寬,門外的人可以借此窺向門內,裏麵的人同樣能留意到門外的動靜。


  也圖娜時時朝門上看,她做來無比自在,似乎生來就如此警惕。


  “姐姐,你定親了嗎?”


  幾乎同時,也圖娜才喝進嘴的石榴汁吐了一地,她狼狽不堪地擦了擦嘴,滿臉飛紅,怒斥道:“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哈哈大笑起來,很快,他平靜了下來,對也圖娜說:“如果還在家鄉,唱情歌的小夥兒早就把我們家的牆都壓垮了。”


  這一次,也圖娜沒有斥責他,她的目光流連到正在盛放的各色花朵上,一氣把最後一點兒舍兒別喝幹,當啷一聲把碗杵在木頭小桌上。


  “家族大業未成,談什麽姻緣?”也圖娜發狠地咬著嘴唇說,“你別忘了,全家人為什麽舉族東遷,父親帶著大家離鄉背井,再也見不到我們深深眷戀的故土。你看看這房子。”也圖娜扭過頭去,嘴角噙著冷笑,“這是人住的地方嗎?不要忘了你身上流淌著高貴的血液。”


  康裏布達垂著頭,臉上神色不明,手裏端著碗,卻沒有再喝下一口石榴汁。


  “姐姐,我還不想回家。”康裏布達抬起頭,他的臉色顯得很不健康,蒼白裏帶著沒有休息好的青色。


  也圖娜眉頭一擰,就要說話,卻聽見康裏布達低低的聲音說:“我不想見父親。”


  他是一個極漂亮的少年,在這年紀上,應該正是朝氣蓬勃,如同晨間掛滿清露的紅果子。然而他的眉宇中總是帶著隱隱的憂慮。


  康裏布達抬頭,無奈地對也圖娜展露出勉強的笑容:“我不想看見他對我失望的表情。”


  “他不是對你失望,他隻是……”


  “我結交了幾個漢人朋友,過一陣我想去集慶。”


  “集慶?”也圖娜先是皺眉,繼而耐著性子勸說,“動身之前,先回家看望父親,近來事態不寧,父親也在清理門戶。”也圖娜欲言又止,她心中的擔憂卻不能再說出口了。


  “姐,你同我一塊兒去吧,木華黎家的小子也在南方,你從前不是……”


  “是什麽?”也圖娜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扭過身子,“我不去,你去了什麽時候回大都?”


  “等啟程的時候再說。”康裏布達四下看了一轉,也圖娜顯然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裏,就不知道是偶爾過來落腳,還是每天都在這裏住。如果也圖娜每天都在這裏,那就是說她還沒有在父親的人麵前露臉,就意味著家裏真的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康裏布達右手拇指不斷與食指搓弄,最後沒有再問。


  姐弟倆又說了一會話,康裏布達沒有隱瞞自己如今在宮裏留守司,也圖娜似乎想問他在留守司做什麽,終究也沒有問。他們已經許多年不曾坐得這麽近,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幾乎鼻息相觸。


  然而兩個人都有許多話沒有問出口,擔憂像是一根線,重新把他們捆在一起。


  快到午時,康裏布達才離開也圖娜的住處,獨自一人到回回人開的飯館子裏飽食一頓,接著去給黃老九買銀魚幹。


  ·

  太平府城外,轟然一聲巨響,掩蓋住齊齊數聲牆麵被釘破的碎響。


  黑煙騰起,午後刺眼的太陽光令四起的炮火隻見黑煙不見火焰。待得讓人站不穩腳的震顫過去,紀逐鳶從女牆垛口中探出頭去,正見到十數名元兵手挽麻繩,腳踩斜釘在外牆上的踏蹶箭,逐級向著牆頭攀爬。


  “滾石預備!”


  此起彼伏的炮聲幾乎把紀逐鳶的聲音完全蓋過,沒頭沒腦朝牆頭攀登的元軍先鋒部隊下方,是林立的刀槍,他們隻能前進不能後退。


  紀逐鳶睨起了雙眼,刀一般的手掌在虛空中斬下。


  數十名由他帶領的手下爭先恐後把滾石推上垛口,石頭順著牆麵垂直朝下飛滾而去。


  紀逐鳶的耳朵被炮聲鬧得嗡嗡直響,他甚至沒有聽見任何一聲慘叫,被滾石砸中的士兵如同破癟的麻袋墜入元軍的兵器叢中。


  “給。”旁邊晏歸符遞過來兩個布球。


  紀逐鳶拉開一把九鬥的長弓,側過頭。


  晏歸符忙把布球塞進紀逐鳶的耳朵裏,紀逐鳶正過頭去,壓低下巴,覷準時機,開弓放箭。


  箭鏃紮穿將領的鎧甲,馬上一人倒栽下地,從後方湧上來的士兵們帶著撞門木,一下接一下衝撞城門。


  大戰持續到傍晚,一片金紅色的火燒雲後,隱藏的暗紫色天幕漸漸鋪開。一群接一群烏鴉在放城門的鉸鏈聲裏被驚起,從一片屍堆裏飛出,紮進另外一片新鮮的屍堆。


  “動作都要快,車!這邊來十架車。”高榮珪把長|槍斜斜背在背上,鞋底踩過粘稠滑膩的液體。他離開城門,向著遠處走去,朝紀逐鳶吹了個口哨。


  紀逐鳶轉過頭來,臉上神色略有鬆動。


  “有什麽寶貝沒?”高榮珪看見紀逐鳶蹲在地上,把一名將領的屍體翻來翻去。


  “瘊子甲。”紀逐鳶說,繼而起身,遺憾地拉長了臉,“假貨,這家夥被人騙了。”


  “都被射穿了還瘊子甲。”高榮珪也蹲下來看,見到每一片鎧甲都留有瘊子狀的凸起,但甲片粗製,顯然隻是冒牌貨。高榮珪起身,朝著遠處指點,示意紀逐鳶跟上。


  要是能從死人堆裏扒下來一套瘊子甲,穿在自己身上,那就別提心裏能有多踏實了。隻是這樣的機會十分微茫,能撿兩把好劍也不錯,這是戰後清掃戰場時所有人唯一苦中作樂的一點兒愉快。


  像是灰堆裏沒有染透的火星,在沉沉壓下來的夜幕裏悄不留聲地燃燒。


  將軍們對中下層將士這派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到料理完這堆死屍,該上繳的兵器和護具,總也不能跟死人頭的數量差太遠。


  夤夜,紀逐鳶換下一身血泥的戰袍,在帳篷外打著赤膊,把衣服洗了曬在晏歸符扯的繩子上。


  清朗的夜空中鋪滿了星子,紀逐鳶將皺巴巴卷在一起的衣服牽開,看了一會星星,去把自己的馬喂了。


  一人一馬,相互沉默,唯有馬兒咀嚼的聲音。趁馬吃東西,紀逐鳶把木桶提過去,順便給它刷了刷毛。


  馬臀上的刀傷已經幾乎痊愈,紀逐鳶摸到它傷口時,馬兒掉頭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吃草。


  回到帳中,晏歸符正往行囊中塞他的本子,顯然已經寫完今日的戰後總結,要睡覺了,看見紀逐鳶,對他招了招手,累得沒力氣說話。


  紀逐鳶躺進被窩裏,從拇指上拔下他射箭戴的扳指,把玩片刻,照常是要套回去,卻不知不覺睡著了。集結的號角聲把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晏歸符快速換好了衣服,拿好兵器,正要出去,看見紀逐鳶還趴在地鋪上摸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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