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
“我想回家。”康裏布達低著頭,看著手指,他的手指互相搓弄,蒼白的臉頰上浮出了一絲紅,“在你家門外看到胡人從箱子裏起出那件東西時,我從來沒有那麽強烈的願望,想要回家。它離我那樣近,唾手可得。我沒有忍住,也……辜負了你的信任。”
“既已回來了,就不要再提了。”沈書按住康裏布達的手背,衝他笑了笑。他放手,端起茶碗,正要喝時又把碗放回去,坐直身問康裏布達:“你父親想要我師父手上那件東西?”
康裏布達眼對眼地看了沈書良久,眸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是。”
“你知道那是什麽。”康裏布達必然知道裏頭是什麽,當時康裏布達已經打開箱子看過了,這才奪車而去。但旺古達同他一起,眼下回來的隻有康裏布達。
“他在滇南為我擋劍死了。”康裏布達眼眶發紅,顫聲道,“我沒法將他的屍骨帶回滁陽。”
沈書定了定神,說:“滁陽大亂那日,周戌五看著你搶了車上的東西,又把胡人踹下車,之後便趁亂駕車而去。當場見到你拿走那件東西的人不多,街上兵荒馬亂,除非是識貨的人,才會盯上你。”這個人,多半就在當場的胡人當中,而那些胡人,最有可能便是滁陽胡人巷中三大胡坊裏的人。沈書心裏有了數,也就不著急了。
正午的陽光突然強盛起來,映照在康裏布達漂亮的麵容上,沈書看得有點走神。康裏布達高鼻深目,不止眸色不同,他凝神看人時,眼睛近乎是醉人的,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高榮珪昨晚上跟你辦事了沒有?”沈書一不留神,反應過來,當即臉色通紅,結巴道,“我聽王大哥說的,你們不是成一對兒了,我、我隨便問一下。”
“沒有。”高榮珪態度坦蕩,似乎不太將此事放在心上,並無扭捏。
沈書不禁好奇:“怎麽又沒辦?他可想你好久了,我們到了和陽之後,他一見到我就問起你,後來又問了好幾次。高兄可把老婆本都搭在你身上了,你到底怎麽想的?”
康裏布達喝了口茶,從氤氳的熱氣裏看沈書。
“那你怎麽想的?”
“人生苦短,隻要你們都願意,我當然沒意見,私下裏總要請兄弟們吃頓酒吧?”沈書興致勃勃地說,“酒席我來辦,隻是要等到了集慶,還有幾個人不齊。”
“我是說你。”康裏布達放下茶碗,抿了抿嘴上茶水,看著沈書說,“高榮珪同我說了不少,你哥同他們幾個都講明了,這輩子就要你了。”
沈書當即一口茶噴了出來,咳嗽兩聲,丁零當啷放好茶碗,拍了拍袍子上灑的茶水。
“他胡說什麽?”
康裏布達隻是笑,不說話。
沈書大窘,滿臉通紅,脖子也迅速紅了起來,扯開領口散散熱。終於忍不住,問康裏布達:“高榮珪那個混子還說什麽了?”
“還說了不少。你哥是真的,媳婦也不打算娶了,他說你不答應他就一輩子做你的兄長,一輩子守著你,一輩子給你看家護院,往後你有了妻子兒子,他也幫你帶孩子,教你的兒耍槍舞棍。”
沈書深深吸氣,胸膛起伏不定,拿手扶額,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堂屋門口,亮堂堂的陽光灑在地麵上,塵埃在光柱裏飛舞。
“他倒是什麽都跟別人說。”除了不跟自己講明白。沈書簡直有點酸。
“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詩說,近鄉情更怯。怕你被他嚇著,沒有那個意思,掉頭就跑,兄弟也做不成吧。”康裏布達笑說,“你到底怎麽想的?”
沈書看了一眼康裏布達,沒有回答,狡黠一笑,反而問康裏布達:“那你對高榮珪,怎麽想的?”
“沒什麽想法。”康裏布達一臉乏味,“他不過一時新鮮,讓他嚐個味兒,算我報答他在滁陽的一番照顧。往後橋歸橋,路歸路,我還有許多事要辦,多有不便。”
“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嗎?”
“沈書,不是誰都有這樣的幸運,跟你有相近的過去,有共同的未來。你跟紀逐鳶少年相識,一同長大,一夜之間,他帶你從家鄉逃出來,一路同甘共苦。你拜了穆華林做師父,他也拜穆華林做師父。現在你們都效力於朱家,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真正同他分離過,哪怕他現在在外打仗,他贏了就是你贏了,你們始終在一個陣營裏。”康裏布達自嘲道,“我的路,與你們都不相同,我是陰溝裏的爛泥,見不得陽光。”
沈書有話想說,卻沒有說出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康裏布達,說話的神情,像極了穆玄蒼。
“先吃飯。”跟康裏布達說了這麽會話,沈書覺得心裏複雜得很。幸而午飯吃得不錯,飯後沈書把康裏布達叫到書房內,才問起康裏布達的父親。
“他沒有死。”
沈書也發現了,這一次康裏布達每一句話,都帶著某種認真,似乎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下好了決心,要告訴沈書一些事情。飯前兩人又聊了許多不相幹的閑事,現在吃過午飯,沈書整頓好心情,愈發覺得康裏布達似乎把自己當成了極為親近的人。
“滁陽城的三大胡坊,應該盡屬於我的父親。”
“那他們為什麽會綁了也圖娜?你不是說也圖娜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女兒?”
康裏布達示意沈書不要著急,容他慢慢解釋。
“也圖娜是平金坊的坊主,胡坊不止在滁陽開的有,全國各地都有。和陽城甚小,倒是沒有。也圖娜做坊主,是總領各地的平金坊,而非是滁陽的坊主。她在滁陽,被滁陽的手下給抓了。”
“內鬥?”沈書問。
康裏布達點頭,說:“父親確實沒有死,兀顏術不清楚我跟你的關係是什麽樣,在給你的探報裏說我父親死了,以解釋為什麽我一直在大都盤桓。同時,他也將要不要跟你解釋的選擇權,還給了我。”
“兀顏術已經死了。”沈書道。
康裏布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沈書快速地說:“我師父作為朱元璋的宿衛,跟著渡江去攻打集慶,他就潛伏在朱元璋身邊,傳遞消息不便,為了不惹麻煩,把和陽城裏的消息渠道都給了我。當中就包括兀顏術。”康裏布達本來不必要說得這麽詳細,沈書聽他一席話,已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而且沈書很清楚,在這些江湖事裏,自己連一隻腳都沒插進去,康裏布達斷然不會來殺他。索性豁出去把自己知道的事盡量都抖落出來,而且沈書也需要康裏布達來解答暗門同當初哈麻雇來的三個殺手是什麽關係。
“他……”康裏布達的嗓音突然有些顫抖,“他怎麽死的?誰還能殺得了他……”
“這我不太清楚。”沈書問康裏布達,“你知道穆玄蒼嗎?”
“知道。”康裏布達補充道,“隻知道有這個人,兀顏術很信任他,算是兀顏術的副手,兀顏術安排的許多事,都是穆玄蒼去做。不過我沒有見過他。”
“跟我接頭的一直是穆玄蒼。我師父留下的人叫兀顏術,但從第一次送你的消息過來,就是穆玄蒼來。這種跑腿的事情他可以讓手下人來,據他自己說,他想看一看穆華林收了什麽樣的徒弟,所以喬裝作幫閑來遞信。”
“這件事他應該沒有說謊。”康裏布達說,“不過你師父自以為機關算盡,殊不知兀顏術也一直在算他。”
康裏布達神色猶豫,似乎難以決定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是不是適合在現在說。
“我發現穆玄蒼手上有一個木蘭雕青。”這件事康裏布達並不知情,但康裏布達顯然知道暗門中人手上都有木蘭雕青,並不顯得意外。
沈書解釋說:“起初你、帖木兒、赤沙三人被雇來刺殺我師父。”
“我不是被雇來殺你師父。”
這與穆華林的猜測不謀而合,沈書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康裏布達親口證實心裏還是生出不少波瀾。
“那京中確有猜測,當今還有別的兒子?”
“是。”康裏布達說,“帖木兒與赤沙是被派來追殺穆華林,但穆華林其人特殊,他十九歲以後,就不再行走於宮闈,而是常年在外替皇帝辦事,深受皇恩,行蹤隱秘,極得皇帝的信任。當年南坡之變,你可有耳聞?”
“我聽父親說過,也是一筆爛賬。”沈書回憶道,“當年仁宗與武宗相約,兄死弟及,叔侄相傳。武宗死後不過數年,仁宗便冊封武宗長子和世瓎為周王,露出不打算踐約的先兆。次年,果然就立自己的兒子為皇太子,並命周王就藩雲南。仁宗駕崩之後,皇太子,也就是仁宗的親兒子碩德八剌繼位,成為英宗。英宗其人,既有雄心抱負,又有文武之才,更有濟世仁心,本可一展抱負,奈何有太皇太後與右丞相鐵木迭兒把持朝政,這一後一相,在民間素有惡名,不提也罷。武宗在位不過三年,仁宗也隻做了九年皇帝,至治三年,仁宗頒行《大元通製》,徹底逼反蒙古權貴,發動了南坡之變。當時左丞相拜柱護衛英宗南返大都,夜間遇襲而死,英宗被刺於榻上。後繼無人,權貴們擁立早年與成宗爭奪皇位失敗的晉王甘麻剌之子,已承襲晉王爵位的也先帖木兒為帝。然而泰定帝在位隻有五年,在朝中根基不穩,駕崩之後,兩都大亂。最終武宗次子,也就是文宗皇帝贏得了勝利,泰定帝一脈不被正宗承認,連他自己也無廟號、諡號、蒙古汗號,僅以第一個年號相稱。文宗迎回哥哥和世瓎,和世瓎卻在途中暴斃。”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沈書停了下來,看了一眼康裏布達。
“我父親說,史書上凡暴斃者、身患奇疾者,都極有可能另有內情。不過也僅是猜測,閭巷中人發發牢騷,談不上什麽高明洞見。之後便有仁宗之事重演,當今蒙古皇帝登基前,已屢遭貶斥流放。文宗欲立明宗後人為太子,引起皇後不滿,庚申君雖是明宗長子,母親並非出於後族,且生下他時,明宗尚未歸朝,放逐在外。於是便有貴族議論庚申君血統不正,再次將他放逐。之後便立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僅有七歲的懿璘質班為帝。”沈書一哂,“後來便是寧宗駕崩,太後不欲讓自己的兒子做燕鐵木兒手中的提線木偶,又將當年趕走的庚申君從靜江迎回,拱上帝位。”
“正是如此,南坡之變後,蒙古權貴開始明目張膽為一己私利將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直至當今處決權臣燕鐵木兒之子唐其勢,才逐漸總攬大局,真正成為一代帝君。”康裏布達說,“今上寵愛高麗皇後,冷落本族貴女伯顏忽都皇後,高麗皇後樂於召權貴女眷入宮行樂,對庚申君一意奉承,曲意討好。北方由此盛行高麗風氣,凡女使,必得高麗女童。”
沈書也有些唏噓。現在的蒙古皇帝也是從吃苦過來的,年幼時便屢經大起大落,母親雖比不上八不沙皇後尊貴,與和世瓎生下他時,和世瓎也被元廷驅逐,托庇於察合台汗國,朝不保夕。以當時的庚申君,何能料到有朝一日還能重登大寶,後來他的嫡母八不沙皇後被害,庚申君再次跌入穀底,先到高麗後至靜江,眼看著翻身無望,已經登基的弟弟突然病死。兜兜繞繞,恰是費盡心機將他趕走的權貴們,又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做皇帝,將他迎回大都。
“莫非哈麻真的以為,庚申君還有私生子流落民間?”此等奇聞在漢人做皇帝時難以想象,但在蒙古王庭,卻並非沒有機會。每年春夏之際,蒙古皇帝都要以避暑為名,前往上都,與漠北草原上蒙古各部首領會麵,行獵暢飲,直至秋分才返回大都。
康裏布達答道:“確實有這種傳言。”
“所以你從他那裏接到的命令,究竟是什麽?”
“跟蹤穆華林出京,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要是穆華林找到了疑似是傳聞中的私生子的孩子,先傳信回京師,聽令行事。”康裏布達似乎有些走神。
“所以你才綁了我,反複確認我是否是南人。”沈書說,“我確定,我和紀逐鳶都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們倆是貨真價實的漢族人,他的父母我見過,我的父母他也見過,可以各自為證。”
“我知道。”康裏布達說,“哈麻不過是紈絝,機緣巧合,才扳倒了脫脫。他找到我時,送了我一筆重金,讓我暗中查訪庚申君流落在外的血脈。”
“難怪你說他送了你一筆路費。”這下沈書想明白了,康裏布達恰好需要一筆錢,而哈麻找到了他,同時還找了兩個刺客刺殺穆華林。顯然那兩個刺客完全不是穆華林的對手,這正說明,哈麻並不了解自己要殺的人。
突然,沈書又發問:“你說我師父十九歲後便不再行走於宮闈,又是怎麽回事?”
康裏布達呼吸聲粗重,看了沈書良久,顯得有些猶豫。
“除了這個,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沈書與康裏布達四目相對,毫無避讓,“給帖木兒等人傳遞我師父行蹤的人,手臂上有木蘭雕青,你們認圖不認人。那就是說,想要我師父死的人在暗門,但他又信任兀顏術,你搶走我師父的東西之後,他派出去追查你下落的便是暗門,也是暗門一直在同我接頭匯報你的行蹤。他們同我師父,到底是敵是友?你方才說,兀顏術也一直在算我師父,這話又是怎麽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