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說來話長。”康裏布達為難道。
“今日你有的是時間,我也有的是時間。”沈書搓了搓手,眸光柔軟,令人難以拒絕。
每當單獨麵對沈書,康裏布達便覺這漢族少年,親近得就像自己的一個弟弟。他第一次綁了沈書,沈書還有心思同他說笑,明知道沈書是在滿地打滾拖延時間,他卻不知為何,看到沈書的臉時,他便有些硬不起心腸。
康裏布達搖頭。
沈書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換過康裏布達的冷茶,提起坐在爐上的茶銚子,茶葉從碗底騰起,於碧波中載沉載浮。
康裏布達喝了口茶,麵上現出斟酌的神色,良久,方才開口:“這要從暗門說起,暗門中人手臂上都有雕青為號,且這刺青,無法洗去,這是初代門主定下的規矩。當年崖山一戰,半日即破,你們漢人的文丞相……”
“文天祥?”
“正是,崖山海戰後,元軍數次招降於他,他寧死不降,最後被世祖處死。”
“你對我們漢人的曆史倒很熟悉。”越是跟康裏布達說下去,沈書越發覺,康裏布達似乎對漢族的過去很了解。不知道總領平金坊的也圖娜如何,康裏布達的父親又是何方高人。
“文丞相高義,天下何人不知。就是我們這些邊遠小族,隻要行走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田間地頭,市井巷陌,哪裏聽不見文丞相的故事。”康裏布達話鋒一轉,“但我卻不是聽南戲聽來的,我曾有幸結識兀顏術,同他徹夜聽風飲酒,暢談當今天下。”
沈書心裏一動。這跟他預估的不一致,他以為康裏布達所說的許多事都是道聽途說,最初康裏布達與帖木兒、赤沙一同出現,沈書難免將他跟這兩人擺在同樣的位置上考慮。現在看來,康裏布達為哈麻驅使跟蹤穆華林,綁架自己,調查王室血脈的傳言。極大可能並非康裏布達的使命,他言談間對哈麻並無尊重,顯然隻是把他當做一個冤大頭錢袋子,離開大都後,康裏布達表麵上還聽命行事了一段時間,也許隻是因為和那兩名殺手一起行動更為方便,他們被抓之後,康裏布達當即便跳水逃走。
“你當初受傷,跟暗門有關嗎?”沈書問完,看到康裏布達臉上一怔。
他看沈書的眼神也顯得有些不同,少頃,康裏布達一哂,右手食指屈起揉了下鼻子,笑看沈書說:“你是打算為我報仇麽?跟暗門沒有關係,和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關係也不大。德祐二年,南宋朝廷妄圖向忽必烈求和,願奉表稱臣,實則暗度陳倉,將二王送出臨安。文天祥以資政殿學士的身份,帶著臨危受命的左相及同知樞密、臨安知府等一批宋朝官員去到軍營談判,被忽必烈的心腹之臣伯顏扣留。”
沈書點頭,說:“之後伯顏便帶投降的恭帝與謝太後北上。文天祥在途經鎮江時逃脫,投奔真州守將苗再成,但元軍放出風聲,說派了一名投降的宋丞相做奸細。這個苗再成的上級,一個叫李庭芝的南宋官員密令處死文天祥。苗再成十分謹慎,觀其言行,覺得文天祥不像奸細。其實這很容易判斷,要是文天祥做了叛徒,必會想盡辦法,多方打探行軍布防,試圖總攬大權搞破壞。苗再成把李庭芝的命令告知了文天祥,他便去揚州找人了。這些事在文天祥所作指南錄當中寫得一清二楚,想必也是為了叫後人得知,當中曲折,令天下忠勇之士感佩於懷,心中熱血不涼。不過這與暗門似乎沒有什麽關係。”
“你既然知道這段舊事,想必聽過,文天祥到了揚州城下,因為城防森嚴無法入內,更見不到李庭芝,於是隻得逃往仍處於宋軍控製下的通州。就在前往通州的路上,有四個人各自攜帶一百五十兩白銀逃走。”康裏布達的語速慢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書。
“…………”沈書在心裏簡單把康裏布達所說串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問,“你不是要說暗門便是這四個人當中其一創下的……吧?”
康裏布達抿唇,沒有回答,端起茶碗,一連喝了好幾口,視線落在堂屋門口。
“數十年前,也許也是一個晴日,也許,正像是今日這樣的好天氣,南宋的命數將盡,宋金兩國對峙多年,誰也想不到,北方來了一頭狼,結束了這一切。那四人席卷銀子潛逃,暗門並非他們所創,卻是他們當中一人的後人創下。南逃之後,當中有人的兒子以父輩為恥,投入軍中。”
“南宋將傾,除非找死。”
“焉知不是埋下一粒種子。”康裏布達不是漢族,談起這些,並無感同身受,語氣帶著局外人的漠然。
當年蒙古人南下,勢如破竹,聲震一時的崖山之戰,真正作戰時間也不過半日,太傅張世傑的抵抗近乎柔弱。數萬軍民跳水溺亡,誓與國家共存亡。數十年後,顯然漢人是殺不盡也死不完的,南宋滅了,漢人的種未滅。隻是在蒙古人統治的這片土地上,沉睡的巨龍將要睜開眼皮。
“所以暗門是在等待時機,光複大宋?”
“一開始或許是。在忽必烈的權威之下,曾為南宋統治過的南方,淪為蒙古人的牧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各自被套上枷鎖,與牛羊無異。起初自然有不少南人想過反抗,就像馴馬一般,烈馬都是要把人往地上摔,打幾鞭子,給幾口草吃。前朝滅亡越久,後世子孫,不曾親自經曆過被侮辱踐踏不當人看的時候,自然,也就沒那麽大心氣了。”
康裏布達的說法有些道理,但沈書總覺得哪裏不對。兀顏術是金人,如果暗門是心懷舊主的南宋官員後人所創,其實傳至今日,不過幾十年,為什麽連門主這樣的位子,也能叫別族來坐。
數十年間,想要紮根九州,並非沒有可能,但錢從何來?做了什麽樣的營生錢滾錢。但凡經商,盤子一大,必定與官府有扯不斷的聯係。
朝廷也不傻,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怎麽能夠用得放心?
會不會正是為了取信於蒙古權貴,暗門才用了不少外族?這些外族又是從何而來?
沈書慢慢地喝了幾口茶,茶都涼了,喝下去五髒六腑都散發出寒意。他從茶碗裏抬起眼,放下碗,朝康裏布達問:“所以暗門把我師父的消息透露給殺手,他聽見帖木兒的說法時,就應該已經知道暗門在裏頭幫了誠王手下的一名官員,誣栽他那幾樁滅門慘案……”
“不一定。我是同兀顏術交好之後,常常一起吃酒,與他投緣,才知道這麽多。有一次是在夏天的晚上,他打赤膊我看到他手臂上的雕青,這才問起。所以見到與帖木兒接頭的人手臂上的刺青,我便寫信問他。”
沈書心裏一跳,忙問:“他怎麽說?”
“兀顏術說收人錢財,為人消災耳。”接著,康裏布達又說,“但據我對兀顏術的了解,他行事謹慎,不是會僅僅因為利益就伸手的人。我一直想要當麵向他求證,卻再也沒見過他。”
“那就是說,雖然傳遞消息的人以木蘭雕青為識別的記號,但接頭的人卻未必清楚這個雕青是怎麽來的,或者說,接頭人不一定知道暗門中人手臂上都紋有這個雕青。”沈書捋了一下,“我師父也可能並不知道木蘭雕青,那他聽到帖木兒的說法,也不知道出賣他的是兀顏術。但兀顏術自己是清楚的。”
“這是一種可能。”
沈書暗暗想:康裏布達沒有說的另外一種可能,自然就是穆華林一聽帖木兒的描述就已經知道了暗門的所作所為,但矛盾之處在於,如果知道暗門一路在幫助別人追殺自己,穆華林為什麽還會通過暗門去查康裏布達的下落。而且穆華林為妥懽帖睦爾辦事,康裏布達攜傳國玉璽逃走,他為什麽還要將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已經知道有問題的暗門去追查。這又讓沈書想起他曾有的另外一個疑問,傳國玉璽在手,為什麽穆華林不直接獻給妥懽帖睦爾,而要帶在自己身上,甚至他不在的時候,將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一無所知的沈書來保管。
康裏布達的聲音繼續說:“你派來送信的人向我出示了自己手臂上的雕青,看了你的信,我就知道了,暗門一直在盯著我。”這話結束得很突然,像是瞞下了一件事。
沈書正在想兀顏術和穆華林的關係,沒有留意到康裏布達猶豫的神色。
過了一會,沈書說:“等到時機合適,或許敲打一下穆玄蒼,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康裏布達嗯了一聲。
沈書撣了撣袍子,對著康裏布達嘿嘿一笑。
“現在你可以說,你去大都做什麽了。”
康裏布達:“……”
“算了不急在今天。”沈書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肩,“說這麽多我都累了。”他站起身,露出笑容,張開雙臂,如同在院子裏見到康裏布達時康裏布達對他做的那樣。
康裏布達也笑了,兩人抱在一起,沈書拍拍康裏布達的背,康裏布達則摸了摸沈書的後腦勺。
“歡迎你回來。”沈書於康裏布達的耳畔說。
“你們兩個在做什麽?”高榮珪怒氣衝衝的聲音響起。
“表示友好啊。”沈書跟康裏布達同時分開,沈書半點沒有不好意思,揶揄高榮珪說,“高兄能下床了?”
“嗯。”高榮珪不悅道,一臉看什麽都不滿的表情,生硬地看了一眼康裏布達,好像想罵他,說出來的話卻是,“出去這麽久不回來,我還以為……”
“我的馬還在,你就不會用腦子想想,難道我會走回大都去?”康裏布達神色平靜,耳朵卻悄悄紅了。
高榮珪昨晚上折騰久了,不得其門而入,本就一肚子的氣。偏偏吃的藥安神,一覺醒來已經過了中午,康裏布達還不在家。高榮珪以為康裏布達是回大都去了,見他的馬還拴在馬廄裏一臉安逸地被鄭武拿毛刷刷得耳朵直動,這才稍微安心了點。
安心下來便咂摸出不爽。
當初康裏布達養傷的時候,自己是端茶送水,忙前忙後,從早上盯到晚上,就是康裏布達睡著了,高榮珪還守在他的榻邊替他補衣服。
沈書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咳不已。
高榮珪怨婦臉瞪了康裏布達一眼,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打這麽多年光棍,別提補衣服了,鞋墊你也得會納。不然誰給你縫,你以為在軍營跟在外頭一樣,時時都能找到地方買?挨餓受凍都是你自己,沒人心疼。”
“不要這麽說嘛高兄,大家都是光棍。”
“有哥的也不能算。”高榮珪蠻橫地說,“你哥那個二十四孝在,還能讓你吃苦?”
沈書隻有把嘴閉了。
吩咐的席麵做了上來,高榮珪給兩個小的發筷子,示意他們陪吃。
沈書肚子實在不餓,為了避免誤傷,根本不敢開口。
高榮珪也不再說了,時不時給康裏布達夾菜,康裏布達中午也沒少吃,忍著沒有發作,高榮珪夾什麽他就吃什麽。
飯後,高榮珪消了氣,康裏布達在外頭看沈書栽的花草瓜果,索性沈書讓林浩去套車,預備待會出城看田。
高榮珪把沈書叫到僻靜處,罕見的有些扭捏,磨蹭半天才說:“你這裏有沒有,擦手擦腳防凍的脂膏,隨便什麽,滑潤之物,給我來點兒。”
“有啊。”沈書說,“在庫裏,你等會。”沈書讓小廝去叫鄭四拿鑰匙,給高榮珪取了三四盒。
“夠不夠?”
“太多了。”高榮珪隻取了兩盒,將其中一盒蓋子打開,湊鼻子過去聞了聞,十分滿意。
“高兄也會過日子了,缺什麽你隨時讓人過來拿就是,我哥掙了不少賞賜,我倆也用不完,放著也是吃灰。”
高榮珪臉色古怪起來,把兩個漂亮盒子揣好,走到廊下,不遠處康裏布達正蹲著逗狗,高榮珪的視線總在他身上打轉。見沈書看他,嘴角明顯帶著一抹笑意,自然是在笑他。
高榮珪倒是不怕他笑,隻是有個問題他實在在意,沒憋住,問沈書:“你哥也用這個?”他拍了拍胸脯。
“用啊,我還給他帶了些呢。”
高榮珪眼睛都大了。
“怎麽了?”沈書懵然道。
“沒。”高榮珪移開眼,滿臉豔羨地搖頭,“你哥才是真的扮豬吃老虎,竟把爺幾個全騙了。”
“我哥是老實人,你們別老是欺負他。”沈書不滿地叫道。
“你哥老實……”康裏布達過來了,高榮珪顧不上理會沈書,朝康裏布達問,“再帶點菜種回去?”
“不必。”康裏布達拍了拍袖子和褲腿上的泥,“再待幾天,把你的事了結完,我也就告辭了。你也不會在那小院子常住,萬物有靈,一草一木也須用心,才能長成。”
“你是嫌我糙?”高榮珪抓住了康裏布達的手,康裏布達沒有掙開,高榮珪便用手掌的硬繭在康裏布達手指上摩挲。康裏布達手上也有薄薄一層繭,但兩人手中的繭所生部位不同,康裏布達實在也年紀小些,不像高榮珪什麽粗重活都做過。
沈書不好一直看,出去看林浩已經套好了車,便邀他兩個一起出城看田。高榮珪經不得顛簸,沈書讓他不要去了。
“馬車還能把老子顛壞了不成?”高榮珪罵罵咧咧,要往車上鑽。
康裏布達握了一下他的手,高榮珪回頭來看他,聽見康裏布達低聲說:“傷也沒好,折騰什麽?”
高榮珪一愣,樂了,利索地在身上拍了兩下,決定不去了,站在側門上看著馬車離去,讓人給他收拾了間房出來歇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