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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平府裏,天色將暮,形形色色的行腳小販在街邊坐著喧嘩吃酒,街麵上已少見婦人,種地的莊戶人也簞食壺漿,光著泥腿等在酒肆外,夥計用農夫帶來的酒器打了酒來,錢貨兩訖。


  陳埜先吃飽喝足,手裏掂著兩個銅子兒,搖搖晃晃地從側門閃進元帥府,進入自己住的小院,陳埜先眯眼打量了一圈院子裏僅有幾個仆役在掃地。


  “將軍要睡覺,都出去,別擾了我的清夢。”陳埜先一式醉拳,進了臥房,隻聽一聲摔門。


  仆役們麵麵相覷,當中有個管事的,招呼一眾人等都退出去。


  這管事驅散眾人後,匆匆幾步到別院中敲門。


  開門的正是吳禎。


  吳禎把人讓進來,扯過一張桑皮紙,蓋住桌上文書。


  管事低著頭說:“那廝不讓人留在院子裏,我在門上等了一陣,果有人越牆而來。”


  “再探。”吳禎打發了手下人,將桑皮紙揭開,一掃內容,他不禁又皺起了眉,抽出一張信紙,落筆疾書。


  就在這時,又有人敲門,吳禎連忙擱筆,蓋好才起了個頭的信。


  “誰?”


  “吳大人。”


  吳禎拉開門,見到紀逐鳶提了兩隻盒子,看樣子是在街市上買的土產。


  紀逐鳶把門一撞,不待吳禎開口,已經進了屋,吳禎隻好把門關上。


  “這是蕪湖那邊抓的……買的麻鴨,風幹的,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


  “不行。”吳禎立馬截斷紀逐鳶的話,“鴨子你帶回去自己吃,我要弄隻鴨子還弄不上?”


  “大人,我還給您帶了一隻風雞。”紀逐鳶提起了另外一隻手裏的盒子,“這一時半會也打不起來,我速去速回,十日之內,一定回來。”


  “設若這十日內,大軍拔營……”


  “少立一戰的功勞罷了。”


  “這一戰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吳禎擺了擺手,“拿回去,我不要,你軍餉都是我發的,心裏有點數沒有?”


  紀逐鳶非但不走,把左手的雞,右手的鴨往旁邊椅子上一放,就著空位坐了下來,兩手扶著胡椅把手,把吳禎看著。


  吳禎:“……”正在吳禎要動手時,紀逐鳶扭過頭去,吳禎也聽見了。


  腳步聲接近門前,紀逐鳶忙把蹺起的一條腿放下來。


  敲門聲響,吳禎去開門,側頭看了一眼紀逐鳶,對門上的人說:“自己人,無事,快進來。”


  咕咚一聲,被綁成粽子的一個人麻袋般讓人搡了進來,那人被堵了嘴,嘴裏嗚嗚做聲,也是士兵的裝束。


  跟著從門上擠進來的人作雜役打扮,他把門關上,看了一眼紀逐鳶。


  “自己兄弟。”吳禎對那人說,蹲下身去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人,那人麵孔扭曲,眉頭攢在一起,鼻孔掛了血。


  “就是他?”吳禎問管事的雜役,實則是他派去盯陳埜先一舉一動的手下。


  “對,大人小心,這小子有兩下子。”雜役示意吳禎起身。


  接著便是一頓拳打腳踢,被綁的人嘴巴塞了東西,痛呼不出,隻得把下巴使勁往胸前伸,試圖護住頭部,半截身子從紀逐鳶分開的雙腿|間蠕進椅子下方。


  “別打了。”紀逐鳶出言製止,雙手拿住粽子雙臂,從椅子下麵把人拖出來,那人目光渙散,呼吸聲粗響如同拉風箱一般。


  “問你話,照實說,不殺你。”紀逐鳶說完,隻見得那人點頭如搗蒜,他一隻眼皮腫如核桃,臉上也到處都是傷。


  “大人。”雜役呼吳禎。


  吳禎看了他一眼,紀逐鳶也正看著吳禎,吳禎必須有個態度了,雖不大情願,但他生性豁達,不擺官威,甚至麵相看上去還有些老好人。


  “說吧,不殺你。”吳禎親手從那人嘴裏掏出碎布頭扔在一邊,將食中二指在褲腿上擦淨。


  布頭上沾了血。


  那人感激地望了一眼紀逐鳶,吸溜一下鼻子,鼻血便往鼻孔裏倒。


  雜役上來,紀逐鳶把人交給他,紀逐鳶不知道他們抓這個人做什麽,也不知道要問什麽,回去安坐下。


  吳禎喝了口茶。


  雜役問那人:“陳埜先同你說了什麽?”


  “說、說讓小的回去傳話,叫弟兄們上了戰場之後,仍像上次一樣,裝裝樣子,不用力戰。”


  “就這些?”雜役擰了眉頭。


  “上次不已經這麽吩咐過了。”吳禎放下茶碗,話聲不疾不徐,“陳埜先已經同我們左副元帥拜了把子,同生共死。他現在人在我們手裏,你不說實話,沒有人保你。大家參軍不過為混口飯吃,犯得上為了將來指不定有沒有的榮華富貴,把命送在野狗嘴裏?”


  蜷在地上的人一哆嗦,哀求地巴望紀逐鳶,牢牢捆綁在身前的十根血手指扯住紀逐鳶的褲腿。


  “隻要你說實話,吳大人一定保你無事。”紀逐鳶握住那人的手,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肩,把人從地上扶起,令他站穩。


  不待抓人來的雜役反應,錚然一聲,紀逐鳶已拔出他的腰刀,看了一眼俘虜,接著以刀鋒挑斷俘虜身上的繩子。


  紀逐鳶抓住險些軟倒在地的俘虜,察覺到他渾身上下都在劇烈發抖。


  那人猶豫地看紀逐鳶,咬了咬牙,滿臉痛苦地從齒縫中擠出話來:“元帥說,叫大家毋用盡力,等待時機脫身後,還是要同朝廷合作。他會設法取信朱元璋,這樣等紅巾與元廷正式交鋒時,反戈一擊,便可打朱元璋一個措手不及。”


  “賊老狗……”雜役上來要踹人。


  不料紀逐鳶抬腿,攔下他踹來的一腿。紀逐鳶沒有看他,而是直接向吳禎說:“陳埜先已與元帥結拜,如何處置,還是要聽元帥的意思。我們把人證帶去,如實稟報,剩下的事,便不歸大人操心了。”


  吳禎尚未開口。


  俘虜嚇得軟倒在地,連聲告饒,口中不斷哀叫:“我不能去,要是當麵對質,他一定不會承認,設若他先動手殺我,我就完了……”


  “說了保你一命就保你一命,投降的不是陳埜先一人,是他手下全軍。既已投降,行此陽奉陰違之事,如今棄暗投明,白撿一條性命已是賺了。”紀逐鳶不耐煩道。


  俘虜不吭聲了。


  吳禎右手包住左手,左手握成的拳頭在右手掌心摩挲幾個來回,嘖了一聲:“人給我,我去。”


  俘虜跪在地上死活不起。


  “我同大人去。”紀逐鳶隻好這般說,出了門猶自不大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己拿來的雞鴨。


  到得朱元璋麵前,那俘虜先是求饒,話都說不明白了,險些挨揍。


  聽他說完,朱元璋招來手下,把人押下去。


  紀逐鳶正要開口,吳禎看了他一眼。


  “元帥,此人不肯招供,我許諾保他一命。”


  室內一片靜謐,朱元璋聞言,目光短促地在紀逐鳶臉上停留了一下,揮手。


  紀逐鳶便提著俘虜的後領,把人帶出門去,站在廊下等吳禎。


  內裏談話的聲音甚微,紀逐鳶也無意去聽,出門之後,他便鬆開提俘虜領子的手,漫不經心地看院子裏陸續在點燈的人忙活。


  “壯士大恩大德……”


  “閉嘴。”紀逐鳶輕輕一斥。


  俘虜閉了嘴。


  從蕪湖一路上來,通了不少人情關係,紀逐鳶帶了兩個過命的兄弟,晏歸符自然是跟他一塊,到軍營裏他找了李恕,分到一頂帳篷,四個人每天擠一起。眼看集慶一時半會打不下來,軍隊駐紮在太平府裏,便想回一趟和陽城看看沈書。上來太平府的路上,紀逐鳶收到沈書一封信,得知高榮珪傷重已回了和陽,紀逐鳶這心裏便愈發癢了,也想回去。關鍵是八月興許發不成兵,橫豎不過在軍中操練,跑一趟和陽也要不了幾天。


  一個念頭生出來,要是沒法達成,成日裏都會想著念著,越想越著急,除非把它辦了,否則便定不下心。


  很快,吳禎出來,對紀逐鳶使了個眼神,紀逐鳶對俘虜使了個眼神,一行三人回到吳禎的地方。


  紀逐鳶馬馬虎虎把俘虜的手拿繩子纏了,似乎也不怕他逃跑,拴在吳禎院子裏的一棵老樹下,入內,吳禎神色不悅。


  紀逐鳶道:“我弟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那不是你弟說的,是孔丘曰的。”吳禎揉了一把臉,恨鐵不成鋼地把紀逐鳶看著,手指點了兩下,“真不知道你們兩兄弟到底哪個沒斷奶。往後在元帥跟前說話行事小心些,千萬別讓元帥覺得你鋒芒畢露。”後麵的話吳禎沒說,他跟朱元璋的時間早,能被視作心腹,正是因為深知朱元璋為人多疑,向來行事小心。


  “多謝大人。”紀逐鳶抱拳,抬眼問,“小的想回一趟和陽……”


  “回個屁。”吳禎才平靜下去的心緒讓紀逐鳶一句話給點炸了,抓起紀逐鳶送來的兩盒東西塞到他懷裏,罵道:“拿回去自己吃去吧!把你那點心思給我收了,你弟弟在後方混得比你好!做人家哥哥的不想著怎麽建功立業,沒媳婦成天圍著弟弟打轉,再呆一晚,把外麵那個倒黴蛋,一起帶走,滾回蕪湖去。”


  紀逐鳶:“……”


  “還不走?”


  “元帥預備如何處置陳埜先?”


  “總算還惦著點兒正事。”吳禎心裏也悶得慌,他眉毛動了動,手握空茶杯。


  紀逐鳶提起茶壺,手指一掂量便知裏頭茶水還多,左手食中二指壓住壺蓋,給吳禎倒了一杯茶。


  “不處置,明日就放他走。”吳禎看到紀逐鳶點了一下頭,臉上沒什麽表情,倒興起了好奇,“你知道為什麽?”


  “陳埜先率部來降,天下人都知道了,死在太平府裏,太平府就要不太平,不好交代。元帥是做大事的人,便要選賢任能,最好是天底下會帶兵的能人都投到咱們這兒來,便可成一支王者之師。眼下最不能做的事情便是殺降。”


  吳禎喝幹一杯茶,上下嘴皮一碰,嘖出聲來,不勝唏噓:“照元帥的脾氣,能忍得住不殺,果真是做大事的人。”他偏過頭看一眼紀逐鳶,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我真搞不懂,一說戰場上的事,什麽都懂,隻要是跟你弟沾了邊的事,就拎不清。你在前線多殺些功名,將來有封賞,你弟不也臉上有光,多掙幾個錢,拿回去修房子娶媳婦有什麽不好?你弟有個當大將軍的哥哥,將來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排著隊給他相看。”吳禎看紀逐鳶臉色有些不好,不耐地揮了揮手,“去吧,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回蕪湖去,好好打仗,不是說你戀家顧著弟弟有什麽不好,我倒是羨慕你兄弟,我哥半年也問不上我一句,哎……”


  隨著一聲長歎,紀逐鳶欲關門出去。


  “你的鴨子。”吳禎忍不住又嘮叨了一句,“不要隨便搶鄉親的鴨,哪怕就是一針一線,別人不給,就不能拿。”


  “是農戶給的。”


  “拿回去跟你兄弟們吃,改善改善夥食,去吧。”


  於是紀逐鳶跟來的時候一樣,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後跟了個鼻青臉腫的俘虜,鬱悶地走回去營房。


  晏歸符正在燈下補褲子,看見紀逐鳶身後還帶了個傷員,連忙讓人去請來隨軍的大夫看看。


  俘虜感激涕零,抹了一把臉,在帳篷外蹲著,瑟瑟發抖地喝一碗從鍋底刮起來的冷米湯。


  “老大讓我們明天天亮回蕪湖去。”說不上有多惆悵,這個結果倒也在紀逐鳶的設想之中,隻是稍微有點鬱悶。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時光都要耗在蕪湖練兵,更可恨的是,高榮珪被沈書收容了。


  “那待會睡之前,我去把馬兒喂飽一點,搜他兩袋幹草帶走,我剛才去馬廄,看見留守將領居然給戰馬喂黃豆。”晏歸符一笑。


  紀逐鳶便知道他要去弄點兒。


  “給寶貝們帶著路上吃。”戰馬是士兵最親密的夥伴,對於紀逐鳶而言,他的馬不是他的馬,而是與他共進退的袍澤。紀逐鳶也一直想要給自己的馬弄一副盔甲,這樣衝殺之時,便能少一些後顧之憂。


  “成。你別沮喪,等集慶打完了,把沈書接過來,你們兄弟倆好好談一談。小別勝新婚,這一久和陽的書信沒少來,他也是掛念你的。平日裏你倆總是黏糊在一塊,分開這麽久,弄不好沈書還會先憋不住。”晏歸符拍了拍紀逐鳶的肩。


  “憋不住啥?”沈書憋得住憋不住紀逐鳶不知道,最近他自己個兒老憋不住一到早上洗襯褲,他倒是很清楚。


  “憋不住一訴衷腸。”晏歸符的眼神仿佛看穿了紀逐鳶想什麽,拍了一下他的腦門,“你弟那隻小白兔還能憋不住什麽?循序漸進,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叫自食其果。”


  若非紀逐鳶一直什麽都憋在肚子裏,別人家十二三便帶家裏兄弟懂事的滿地都是。偏偏紀逐鳶把沈書護得跟什麽似的,一不留神,自己都快要及冠了,沈書卻還沒長大。


  晏歸符出去偷黃豆了。


  紀逐鳶倒在鋪上,把沈書最近來的信摸出來又看一遍,蓋在心口上,睜著兩隻眼,目光如炬地盯著帳篷頂,滿臉寫著盤算。


  俘虜在門外問碗放在哪,又問晚上睡哪。


  紀逐鳶翻身起來,把帳篷門簾子一臂撈開,見到俘虜已經洗過了臉,臉上仍殘存著不少傷,看上去隻二十出頭的年紀,便問他叫什麽名兒。


  “回恩公的話,小人魯生,原在軍中探哨,陳元帥投降後,小人便來往於陳家軍和元帥府中,替他傳遞些消息。今日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人家中無人,光棍一個,恩公要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吩咐一聲,赴湯蹈火,做牛做馬,小人眼睛也不眨一下。”


  紀逐鳶道:“明天一早咱們要離開這裏,等出城以後,各奔前程,你自去吧。”


  魯生顯得猶豫,似乎想留下來。


  “你直接回原營,照傳陳埜先的話。隻是你需想個說法,為什麽耽擱了一整夜才回。原先一隊的兄弟你也相熟,不比留在我這裏強?”說完紀逐鳶便回去躺下,由得魯生自己去想。


  次日一早,紀逐鳶四人騎上快馬,返回蕪湖。


  ·

  不日間,陳埜先正在榻上吃茶,百無聊賴地看南戲本子,得了個叫他喜憂參半的消息。


  朱元璋要放他出城,殺羊宰豬,治了一桌豐盛的酒菜,為他餞行。是夜,陳埜先於房中來回踱步,日頭西斜,終於霞光一收,屋子裏一片漆黑。


  陳埜先點了燈,他的手臂猶隱隱作痛,他拆了手上的繃帶。


  那日與朱元璋結拜,場景還曆曆在目,自己事先備好了烏牛白馬,祭拜天地。孰料朱元璋卻先自取刀在手臂上拉開了口子,陳埜先騎虎難下,隻得依樣畫葫蘆,照辦了事。


  然而線香上的火苗,他拿手一扇再扇,半晌不滅,最後隻得以拇指與食中二指夾住,順著香柱一掃而滅。


  這樣動作,隻需快,絕不會燙到手指。陳埜先卻還記得,那時皮肉散發出焦糊味,指腹經過數日方褪去一層燒傷了的皮。


  就連眼下,繃帶裹覆的傷口,也猙獰地長著一張嘴,露出內裏深紅的一道傷。本該早已結痂,皮肉卻高高腫起,瘙癢難耐。陳埜先心煩意亂地從盒子裏摳出一大塊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藥膏,以牙咬著布條一端,裹好傷口,放下袖子,將袖口紮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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