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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這怎麽會呢,這不會。”蘇二搓著手,直愣愣地盯著滅了的燭台上散出的一柱青煙。不到片刻,煙散盡了,蘇二定了定神,咬著嘴上的死皮,圖個讓沈書安心,也讓自己安心,低聲地說:“衛家的家祠都在和陽,若是做出此等事情,衛焱隴難道不怕列祖列宗的墳遭殃嗎?”


  聞言,沈書隻是微微一笑,端起茶來喝,避開蘇二的問話不答。這時候不給蘇二一個明白的答複,蘇二隻會越想越可怕,往後行事都會再三檢點。目的達到,沈書也不多費口舌了。


  蘇二看沈書不再拒人於千裏之外,心裏雖然仍有少許疑慮,沈書卻笑著把話岔開,說聽林管家說請了南戲班子,同蘇二聊起了南戲由宋至今,從弱到強的變遷。


  那南戲班子不過是為助興,不是今夜主角,蘇二急雖急,他是頭一遭單獨對著沈書談正事,這次才真的意識到,沈書有辦法查衛家的底兒,搞不好比自己還清楚衛焱隴在外頭攪合了哪些事,而且他看人看事洞若觀火,自己那點小算盤,根本不值得一提。


  接近亥時,主客盡歡,蘇二賠笑親自把沈書送出家門。燈籠隻照出他腳下的一小片地方,馬車馳出小巷,蘇二麵上的笑意隨即稀碎,有如一張老嫗粉麵,窸窸窣窣抖落下來。


  他把手揣在袖子裏,歎了口氣,轉身入內,對著殘羹吃冷酒。夜裏睡不踏實,起來靜坐了四次,小妾服侍周到,想了許多花樣來討他歡心。


  蘇二卻始終愁眉不展,天快亮時,才輾轉入眠。


  突地被人叫醒過來,蘇二心口好一陣抽疼,小妾忙使婢女端來參湯,含了在嘴哺喂自家老爺。


  蘇二緩過神,一手扶額,頭痛欲裂,揮退妾室和下人,唯留林管家在跟前。


  “今日一早,鄭四過來了。”林管家望著蘇二老爺,小心翼翼地說,“裝了一箱一千兩的銀錠,沉甸甸地送過來。鄭四還說,這個錢原是要在發船那日送過來的,耽擱了這些日子。而且……”管家瞥一眼主人家,說,“都元帥府的封條,日子也對得上。”


  蘇二一愣,嘴唇微微發抖,朝管家說:“收在庫裏,另立一本賬,往後都元帥府送的銀子,都走這一本。對了,前幾日送完冬衣,也有一筆,這一筆也提出來,列入其中。”


  “老爺,這是何故?”


  蘇二一揮手,沒有答話。管家也退了出去,蘇二一人在榻畔坐了好一會,再抬頭時,不自覺摸了一下頭頂。


  小妾進來,嬌嗲地喚了一聲“老爺”。


  “過來。”蘇二伸手,將軟玉溫香攬在懷中,將頭往女人眼皮底下一送,嘀咕道,“這兒是不是有白頭發了?”


  “是有一根,這要拔了它嗎?”小妾蔥根似的手指輕輕按揉在他頭頂上。


  “拔。”


  蘇二麵皮緊了一陣,小妾將那根銀發遞來,他久久凝視這一根白頭發,最後撮起嘴,輕輕一吹,頭發太輕、太細,落在床腳轉瞬便消沒了蹤跡。


  ·

  是個陰天,花還得要澆水,沈書把鐵鍬丟在一旁。孫儉過來蹲下,收拾水桶和鍬子,替沈書將袍襟上的泥拍淨了。


  “除此之外,蘇二還有什麽話沒有?”


  “沒有了。”鄭四言猶未盡。


  “說。”沈書把袖子放下來,往廊下走去。


  鄭四便跟在一旁,小聲答話:“那位林管事的,給了小人一錠碎銀,說是茶錢。”鄭四從袖中拈出一小塊銀子。


  “他給你就收著。”風水輪流轉,拿住了蘇二這個短處,就用不著沈書再上趕著恭維。沈書把花園子收拾一番,回元帥府去找朱文忠。


  朱文忠聽了來龍去脈,禁不住發笑:“真有你的,這麽大一個把柄捏在你手上,蘇二算老實了。”


  “有衛焱隴這件事,這一千兩能把蘇二喂熟了,也不壞。原沒打算這樣,他也幫過我的忙。有你,有我哥,軍營裏還有幾個過命的兄弟,我還怕什麽?生意人不比當兵的,能用就用,還是要多長一個心眼。”沈書又說,“我那朋友已有消息回來,我讓他派道上的兄弟追衛焱隴的船隊,看看他到了河南如何行事。大都那麵暫時隻查到衛家有一家賣南貨的字號在城東頭,貼近城牆根下,叫做禾雲。”


  “在京師也有店鋪?”


  “對,在米市街也有幾間店麵,另外在淇露坊還有一間不小的店麵,專賣精器珍玩。”沈書略有停頓,看朱文忠似乎沒有聽明白,解釋說,“各地隅坊都是成片分布,譬如說,一整個坊內都是酒肆,又有一整條街都販羊肉。”


  “這我知道,和陽城中也有羊市、魚市。”朱文忠道。


  “這個淇露坊出入的不是相府的管事,便是皇宮裏的貴人,或是士大夫本人及家眷。衛家明麵上是靠漕運起家,南米北送,私下也販鹽,沒聽說還販賣雜貨珍品。但要是在淇露坊有鋪麵,搭得上蒙古權貴就容易解釋了。而且在自家鋪麵裏見麵談事也不易露出行跡,來往出入的人眾多,難以分辨到底衛焱隴搭上的是誰。”


  “這倒是,裏頭總有些隻是普通客人。”朱文忠沉吟道,“那便不用衛家。”


  “不必因噎廢食,衛家實力雄厚,能為元帥所用是最好。”


  “那他要是真的通敵……”朱文忠猶豫道。


  “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殺豬,更可以殺人。把衛家的命根攥住,衛焱隴也就不敢亂來了。先弄清楚他這一腳插進來要做什麽,再做打算不遲。”


  “照我看,不如直接把他叫來講明,實在不行,直接威逼。他一個商賈,還能翻得出天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雖不高明,許多時候卻也有用。咱們用他的船,用他的路子,換上我們的人也就是了。”


  “我的少爺,你以為做買賣就這麽容易?那人人都能賺得盆滿缽滿,腰纏萬貫了。要建立起長期穩定的大宗供應,沒有那張熟人臉,人家憑什麽冒著被元廷抓住了殺頭的風險賣給你?你又憑什麽相信你買來的東西裏頭沒有摻入次貨。若是買得少的散貨也就罷了,當場就可以驗。買得多,驗貨時間一長,船隻泊岸的風險就越大。設若被發現了,固然我們的人可以撤,那些在朝廷掌控下的地方商戶怎麽撤?到時候還有誰敢賣給咱們?如今在咱們手裏的地方才多大點,全都自產?比如說硝石,咱們這兒的土就不行,你就是掘地三尺也產不出來。”


  “……”朱文忠對沈書拱手,忙說:“我不管這事,要用錢用人你張嘴。”


  沈書覺得好笑,又無比慶幸對麵坐著的是朱文忠,但凡這個人是朱元璋是朱文正,沈書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暢所欲言。


  “看我做什麽?”朱文忠眼角含笑,一條腿屈起踩在凳子上,喝了一大口水,“無論你說什麽,待會兒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這一下午讓你贏了兩局,再贏下去,耿師傅要罵我了。”


  沈書一笑,緊緊握住角弓。


  “盡管放馬過來,你瞄靶不準豈能怪我?咱倆可是掰過手腕,你的勁兒比我大。”


  “都說讓你了。”朱文忠正色,起身拈起腰帶中掖著的發帶,勒於額前,大步流星走到靶前,抽出一支箭來搭上弓弦,回頭挑釁地朝沈書示意:勝負未分。旋即眯起一眼,於三十步外,正中靶心。


  ·

  天還沒有徹底黑,高榮珪的房裏卻早掛上了厚厚的帷簾,說是白天也要睡覺養傷,沒有帷簾,太陽自東方一出,他大老爺就睡不成了。


  前些天總要有人在門外十步內聽他調用,自打康裏布達來了之後,一應近身伺候的活都不用下人了。說是與這色目少年郎情同手足,讓小廝們不要隨便往裏闖,有事他兄弟曉得伺候。


  看日頭天已經快黑了,鄭武不知道是該吩咐做飯還是不該,隻因到這時主家讓他伺候的高老爺還沒發下話來在何處擺飯。


  鄭武躊躇良久,思前想後,絕不能做那個挨刀子的,便叫來了周敦,讓他去問一聲。周敦人如其名,性子敦厚,不疑有他,走到臥房門前,使勁敲了三下門。


  臥房內傳出一聲驚叫。


  周敦提氣,揚聲道:“高大人,您睡一下午了,廚房要做晚飯,大人晚上有什麽特別想吃的沒有,小人好去吩咐。”


  門裏卻又安靜下來,周敦疑惑地側頭把耳朵貼在門上,別說沒有人聲,就一丁點兒動靜也沒有。


  “高大人?”周敦再次試探地出聲。


  “吃肉!”門裏傳出吃力的沙啞聲音,像是高大人同什麽較勁兒,頗有三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廚房還有豬肉和羊肉,大人都可以嗎?”


  “你廢話怎麽這麽多?”高榮珪不耐煩地說。


  周敦挨了說,不敢答言,疑惑地看了一眼門,正要走的時候,聽見一樣東西滾在了地上,像是什麽堅硬之物,但又不似是砸碎了瓷器,還咕嚕嚕在地上滾了一會兒。


  “高大人?”周敦眉頭一皺,“您沒事吧?用不用小人進來伺候?”


  不到片刻,腳步聲近前,門閂動了,接著便是高榮珪一張怒氣衝衝的臉從門縫裏側著擠出來。


  “鬼叫什麽?老子不成睡個好覺嗎?”高榮珪滿臉通紅,額頭是汗,身上隻掛著一件單衣,不悅地擰眉打量周敦,略側過頭去向身後掃了一眼。


  周敦吸了吸鼻子,房間裏似乎有股淡淡香氣,可他分明記得高榮珪最討厭焚香插花的煩瑣事兒,他睡的房間從來是叫下人不許插花。


  “小人聽見似乎房內什麽東西被碰落了,怕大人行動不便……”


  “老子像是廢了的樣子嗎?”高榮珪一肚子的火,偏偏滿院子的人都是沈書給他派的,打狗須得看主人,不好落主人家的臉。還是得有自己的莊子,自家用的人,擱這兒每日裏就跟做賊似的,好容易康裏布達答應放一下,給眼前這小廝驚著了,高榮珪想到往後,隻覺得腦袋都大了,火氣要從肝內直衝出來。


  周敦挨了數落,隻是垂著頭不答言。


  高榮珪想了想,說:“母雞有沒有?”


  “還有三隻。”


  “弄一隻,燉些棗、參什麽的,補血的就行。晚些吃飯,弄好了放灶上溫著,做菜用羊肉。”正要關門,高榮珪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不許再來叫了,老爺要再睡一會。”


  “是。”


  “慢著。”


  周敦停下腳步,轉過來,垂頭垂手畢恭畢敬地等吩咐。


  “老爺睡覺愛做夢,夢裏殺人,有時候說夢話就會瞎叫喚,你告訴他們,隻要我這房裏沒叫你們進來,都不許過來,聽懂了?”高榮珪警惕地看著周敦答應完從小院出去,把門關上,拐回去撿起地上尚且溫熱的玉質角帽,拿在手上,傷腿吃力地蹭到榻上去,閉了帷帳,絮絮地放低聲音說話。


  “就這麽急著回去?難不成大都有你相好的了?”


  “你廢話怎麽這麽多?”康裏布達不耐煩地說。


  高榮珪:“……”


  “快點,我餓了。”康裏布達早已餓得頭暈眼花,聽說有飯吃,照往日的時辰,本來就該用晚膳了,不料今天因為到現在沒聽見吩咐,廚房竟才開始做。


  高榮珪吻了上來,拉開距離看了他一會。


  那目光讓康裏布達十分難受,索性他閉上眼睛,由得高榮珪驅走他心裏沒著沒落的心煩意亂。


  個把時辰後,高榮珪出去叫廚房把吃得都備在一方漆木盤中,他自己端到房中,連晚飯兩人也沒出去吃,吃完後便把空碗疊在一起,放在盤中,擱在門外。


  次日過了中午,沈書登門,見到高榮珪在院裏躺椅上曬太陽,沈書走過去,把高榮珪搭在臉上的一件單衣抓起撈開。


  “高兄,康裏布達人呢,我有事找他。”沈書撫平袖口,鄭武端來一張小馬紮。


  沈書滿頭是汗地坐下來,便有人打了水來,沈書剛把手泡進水裏。


  高榮珪神色懨懨坐起身來,朝著馬廄的方向伸了一下下巴。


  “天不亮就出城去了,找他什麽事?”高榮珪連連打哈欠,精神頭不好,眼圈還烏青。


  “他回來吃晚飯嗎?你叫他晚上上我那裏吃,我有事問他。待會我還得去個地方,不能在這邊等。”沈書從鄭武手裏接過茶來。


  “今天不回來。”


  沈書這才覺出不妙。


  果然,高榮珪接著又說:“明天也不回來,他回大都了。”


  沈書當即扭過頭去看鄭武。


  “我不讓他們去給你報信,誰敢做耳報神?”高榮珪歎了一聲,看著沈書說,“由他去吧,總有人是白眼兒狼,怎麽喂也是喂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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