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一六七

一六七

  怎麽康裏布達說回去就回去了?沈書奇怪地看了一眼高榮珪,啜了口茶。


  “你是不是惹他不高興,懶得看你才走的?”康裏布達這麽快走,就沒有機會跟他親口求證他在大都到底是要做什麽。不知道康裏布達有沒有同高榮珪說過,以沈書對康裏布達的了解,一旦他打定主意不讓人知道的事情,多半一絲風聲也不會漏。難道是因為前一次自己說要讓他交代去大都做什麽,康裏布達不想回答,所以找機會溜號?


  “你問他們,哪天不是好吃好喝,爺還親自提槍上陣。這小子沒有心,說什麽也不肯留下來。”高榮珪斜乜沈書,“找他有什麽事?同哥哥講也是一樣。”


  高榮珪的話沈書隻聽懂了一半,看來康裏布達在大都確實還有旁的要緊事情。沈書想了想,那事情多半既無關暗門,也同造反軍無甚相幹,否則既然當麵時知道沈書同暗門有交道,康裏布達言談間總會流露形跡,但那日顯然康裏布達並無多餘的好奇心,反而對沈書的提問幾乎都如實交代了。


  但沈書還有一些不甘心,朝高榮珪問,“他說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說是在大都的事情辦妥之後,會直接南下到集慶去。”高榮珪似乎料到沈書要問什麽,又道,“沒說到集慶做什麽,這我也問了,那家夥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任憑我使勁渾身解數什麽都不肯說。昨晚上還哭了兩場,怎麽哄也哄不好。”高榮珪頭大如鬥,茫然地愣了片刻,說,“我打算下個月中旬回太平府去,要用船。”


  沈書立刻便說:“船什麽時候都能用,你這身傷沒好全,依我看,不用太著急。”


  “元帥有多看重集慶這塊寶地,你我都知道,這麽好的立功機會,錯過這一茬,指不定還有沒有下一次。”


  “回去你還到郭天敘的手底下嗎?”要是還回郭天敘的麾下,朱元璋不會把立頭功的機會給他,搞不好又要送人頭。


  “看上級分派,說不好。”高榮珪把單衣牽開來,平鋪在自己膝上,凝神看了一會。


  “鄭武,回頭去買一雙護膝來。”沈書吩咐道。


  “我又不冷。”高榮珪說,“這不是我的。”


  沈書明白過來,那隻能是康裏布達留下的,這也太……沈書臉上微微發紅,突然想起上次王巍清說,康裏布達要報答高榮珪在他傷重的時候照顧他一場,也不知道報成了沒有。


  “沒報成他也不會就走了。那天你把他叫過去,當天晚上那個如狼似虎,可惜沒摸著法門,要不是我第二天拖著一身傷到酒坊裏去打聽來,弄來兩件東西,加上上回從你那兒刮來的那兩盒,費了老勁。”高榮珪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什麽,接著便搖頭歎氣不勝唏噓,“本來想著都這樣了肯定不走了,結果二更天睡下去一次,四更睡下去一次,竟然天亮之前他還有勁起來。老子嘴都說幹了,不肯呆,沒辦法,隻好放他走人。”


  “你就沒有動之以情嗎?我給他寫了兩次信叫他回來,上一次他說不回來,你受傷我又給他寫了一封,說你快不行了……怎麽了?”看見高榮珪神色恍惚,沈書停下來問他。


  “你給他寫了兩次信?”高榮珪顫聲問。


  “六月初一,大軍開拔。我師父走後留下他在江湖上的幾個幫派朋友,從滁陽過來的時候,康裏布達搶走了我師父的一件東西,我師父找了道上的人去探訪他的下落。六月我便知道他人在大都,後來追蹤他的人答應替我送信,我便給康裏布達寫了第一封信,說服他回來,不要一個人冒險,若有事大可說出來。”沈書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高榮珪,從小桌上的八寶盒裏拿了塊果幹在嘴裏吮,咬開來滿嘴生津,酸得沈書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咳嗽一聲,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一連咳嗽數聲,嗆得眼角含淚。


  沈書拿手指按了一下,搓開,長籲出一口氣,抬眼看高榮珪,說:“他沒跟你說嗎?”


  “說什麽?”那天夜裏康裏布達突然回來,高榮珪現出思索的神色,“他倒是抱怨了一句讀書人都是騙子。讀書人……是說你?”


  沈書嘿嘿一笑,這件事他辦得還有些許得意。


  “我騙他說你快不行了,叫他快馬加鞭回來。從我發信出去,到他回來,算日子怕是晝夜兼程,一天能睡上一個時辰也算他能耐。”沈書收斂了笑意,說,“我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收到信就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康裏布達同你說過他家的事嗎?”


  高榮珪搖頭,眼神中有愧疚。


  “他小時候,舉家東遷,行經沙漠中,因為身體孱弱,被他父親拋下。一同留下的還有另外三個生病的兒子,但他們都有母親的陪伴,唯獨康裏布達的母親沒有陪他一起留下。不幸的是,這六個人都死在沙漠裏了,會被留下本就是因為他父親不願意全家族受到拖累。幸運的是,他自己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抵達傳說中瑰麗的東方秘境。”沈書停頓片刻,繼續說下去,“他有一個心願,是到他母親膝下,問一問她為什麽。”


  “他爹也不是個好東西。”高榮珪一隻手緊緊攥著手裏的單衣,布料在他的手掌裏變得皺巴巴。


  “他跟我說的時候,我覺得他對父親不太埋怨。也圖娜是他父親最疼愛的女兒,對兒子,他父親倒是一視同仁,都談不上寵愛。我不知道他身上背負著什麽樣的命運,他老是對我說謊,十句當中有七句也許都是假的,許多事情,我問他他也不說,他知道要是說出來,我一定會想辦法,叫上你們,大家一起替他出主意想辦法解決。可他一次也沒有說過。”一股潮熱的氣息在沈書的鼻腔中湧動,他呼吸微微停滯片刻,側過臉看住高榮珪略帶凶狠的眼睛。


  高榮珪總讓沈書聯想到一匹悍勇無敵的孤狼。


  “高兄,你要是真看上他,等他下次回來,要是康裏布達也樂意,我給你們好好辦一席酒。那時候應該都在集慶了,再細細地看一處宅子,也給你們安個家。”沈書轉過臉去,斑駁的牆下,雜蕪的一片花草恣意生長,“再也沒什麽比一家人在一塊更好的事情了。”


  “別說了,再說要哭了。”


  沈書:“……”


  “還是把船給我安排好,晚上大夫來的時候我仔細問問。”高榮珪笑了起來,“放心,這條命好不容易撿回來,哥哥是惜命的人,真要是不成也會想辦法。船到橋頭自然直。”


  沈書笑著說:“高兄是有後福之人。”


  ·

  這麽一來,康裏布達在大都攪合什麽暫且隻能擱下,沈書沒有多留,他還約了穆玄蒼在外麵吃茶。這回沈書讓人在茶坊中舒舒服服包下一間房,裏外都掛著竹簾,立了屏風,從屋裏走到廊上也要好一會,不會被人偷聽。


  沈書還特意帶著林浩在外麵放風。


  跑堂關門出去,穆玄蒼開門見山就說:“我的人順利換了上去,隻是船上衛家派的人太多,不方便傳遞消息。”


  “不是有信鷂?”沈書還記得穆玄蒼當初說的話。


  “……被船上一個饞嘴烤了吃了。”


  沈書:“…………………………”


  少頃,沈書反應過來,問穆玄蒼:“既沒有信鷂,你怎麽知道被人烤了吃了?”


  穆玄蒼無奈吃癟,勾過茶壺給自己滿上。


  “你說說你有什麽意思?”


  “說話漏洞百出,還來怪我沒有意思,穆兄倒是有意思得很。”沈書問穆玄蒼,“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衛焱隴的人上岸之後,立馬去了錄事司,跟的人跳牆進去,發現他的人在錄事司中麵見了一名蒙古人,看穿著打扮,和周圍人恭敬服侍的樣子,像是達魯花赤。”


  “他報官了?”沈書險些把茶碗打翻。


  “沒有沒有。”


  沈書定了定神,心裏還咚咚直跳。


  “喝一口。”穆玄蒼端起茶碗給沈書。


  沈書埋頭喝了口茶,穆玄蒼打量他好過點了,這才起頭把話說開。


  原來衛焱隴派去的船師當中,大部分是衛家用老的人,其中有兩個人竟還是衛家的管事。


  “衛家裏裏外外管事的人便有三十二個,其中二十六人常年都不在和陽。留在衛焱隴身邊的隻有六人,他派了兩個管事的,卻隻作為船師混在商船上。”


  “暗門的內奸知道是誰了?”


  “已經讓人盯住了,倒沒什麽動靜,連去衛家走動也不曾。”穆玄蒼沉吟道,“我也沒有給他們派事。”


  “暗門裏頭包吃包住嗎?”


  “你想知道?”穆玄蒼不答反問。


  沈書警惕起來,換了個話題,讓穆玄蒼繼續說船隊的事。


  “去過了錄事司之後,那名管事回到船上。另外一名管事則花了三天功夫,將手底下管著兩百戶硝人的兩名隅正約出來,同蘇二派去采買的幾個辦事的吃酒,連吃了兩天。頭一日船停在歸德府大碼頭上,第二天起便沿著通濟渠,輾轉停到別處去了。在船上的說,還到了亳州地界,沒有上岸,遭到紅巾盤問時,也是衛家的船師去打點。”


  “小明王在亳州,衛焱隴有這麽厲害?”沈書有點懷疑,縱然衛焱隴在和陽有點勢力,卻也沒有這麽出名,至少一路行軍過來,沿途都沒有聽說過。也可能是自己不大了解。


  “不一定是認衛家。”穆玄蒼說出不同的看法,“誰還能跟銀子過不去。”


  這一說也有道理,當時停在亳州的是空船,想搶也隻有船可以搶,不如拿銀子實在。


  “看來這次不會有危險了。”沈書下了判斷,對穆玄蒼分析說,“我想過衛焱隴的人也許上岸後會聯絡蒙古官員,截下我們的船,隻是可能性不大。畢竟衛焱隴自己還在咱們地盤上,那就有兩個可能。”


  穆玄蒼放下茶碗,靜靜聽沈書說話。


  “其一,他可能真的是想從蘇二的鍋裏分一勺。但我從蘇二那裏得知,他額外給了蘇二老爺五千兩銀子,這又何必?真的是為了同都元帥府做買賣,給蘇二送錢,他何不在朱文忠同他談的時候,直接給朱文忠送錢?”


  “要是給朱文忠送錢,朱文忠也不一定會改主意讓他去。這事有可能不成,但送錢給蘇二,直接把船和人都安排妥當了,就衝著衛家這麽大一塊金字招牌,連蘇二都願意讓他摻和。對於你們而言,隻是要料理清楚路線和接頭的商戶,是蘇二去,還是衛焱隴去,其實都一樣。他料定隻要把船撂在碼頭上,朱文忠找不到理由不讓他去,他出船出人出錢,怎麽看各方都不吃虧,是互惠互利的事情。”穆玄蒼道,“其二,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麵上是要同蘇二一起做買運硝石這件事,實際上另有所圖。但他圖什麽呢?”


  “衛家的生意做得這麽廣,我真的沒想出來。”沈書一笑,眉眼之中俱是年輕人的機智感,卻說出這樣話。


  “那你說半天……”穆玄蒼一愣,繼而欣然,喝完一盞茶,無奈地把沈書向著。


  “我就是想不出來啊,圖錢?要是圖錢一早都元帥府給他下帖子的時候,他就應該上趕著巴結。但他是唯一一個推說要改日另約的,最後雖也見了麵,衛焱隴那日顯得意興闌珊。難道在我們見完了他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令他突然改變主意。”


  穆玄蒼突然抬頭,同時沈書的話也停了。


  兩人視線一碰,答案顯而易見。


  而沈書更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因為衛焱隴此人,沈書曾與朱文忠見過,打得一手好太極。衛家的家業根本不是蘇二能比的,紅巾進城之後,他狠狠拿了一批糧出來犒軍,不是一般商賈能出的手筆。


  照鄭奇五的說法,衛家十年間都在走下坡路,而且,才剛不久,倒下去一座靠山。


  “這個靠山是誰?”沈書眉頭一皺,“查這個,我再去鄭家打聽。你門中的兩個內奸,你照常給他們派事,以免被察覺出端倪。我給康裏布達寫一封信。”說完沈書叫林浩去把馬車上的一套筆墨拿過來,當即就寫,封好交給穆玄蒼。


  沈書抬頭時,見穆玄蒼正盯著自己看,但沈書一抬頭,他立刻轉開了眼,舔了一下嘴唇,倒出一大碗茶,一口飲盡。


  離開時沈書鄭重其事地朝對穆玄蒼拱手做禮,道了聲謝。


  弄得穆玄蒼好不窘迫,厚臉皮也掛不住,兩人一人走前門大堂出去,沈書則在房間裏又坐了一會才同林浩下去。


  ※※※※※※※※※※※※※※※※※※※※


  元代一般是路府州縣這樣的行政區劃,上頭有行省,中書省。由於元代到了中後期,一些地方人口遷移逃跑,常常有路變而為府,府變而為州之類現象,有地方減就有地方增。加上地方一般最高行政長官由蒙古官員擔任,對蒙古的宗親實行分地,分地之後呢,分給誰,誰就是當地的封主。封主可以委任監臨官,這個監臨官就叫達魯花赤。但這個官位不是每個路府都有,有的有有的沒有,當時的最高地方官員到底叫啥具體地方具體時期不同。


  整個元代的地方行政越是到後期越混亂,常常調整,世祖在時相對完備固定一些,後麵就……稀碎。作者能力有限,這文裏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湊個趣兒,不算嚴格的考據,暫時我也沒那本事。感謝讀者大人們包容。啵啵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