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
大夫來得很快,卻是鴇母請的那位先到,另一位來時,穆玄蒼身上的傷口已剔去腐肉,上了那大夫說的祖傳妙方,專治金瘡。
幸而兩位大夫脾氣不壞,商量著拿了個方,命學徒回去抓藥。
鴇母收了穆玄蒼的一顆金牙,也算盡心,叫人取來藥罐爐具,另外還撥給兩個龜公聽用。
這時穆玄蒼吃了藥已小睡了會,鴇母連番來看,院子裏客人也寥寥無幾,天色晦暗不明,日光已遠,風吹得人耳朵疼。
沈書結清酒錢,紀逐鳶雖沒帶多少錢出來,終歸還剩下一兩銀子,便叫鴇母去請兩個人來。房間裏就有春凳,沈書借來厚褥子纏在凳上,收拾妥當之後,紀逐鳶把穆玄蒼連人帶被子抱到凳上。再由借來的兩名壯漢,把穆玄蒼一路抬到高榮珪養傷住的地方。
小院已經一個多月沒人住,中途沈書兄弟倆去太平接馬氏回來,一來一回,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現在一看,幸好沒退,否則穆玄蒼到自己家裏住,未免太打眼。紀逐鳶把床鋪好,來不及打掃,少不得房間裏有些灰塵氣。穆玄蒼不能受風,隻有忍了。
沈書剛給穆玄蒼蓋好被子,門外鄭四領了鄭武、孫儉兩人過來,鄭四提著兩隻食盒,孫儉則帶來一個紙包,長條狀。鄭四手上拿的顯然是衣包,就不知道帶的是誰的衣服。
“有粥,是給傷患吃的。”鄭四邊說邊揭下食盒蓋子,“這些菜是給少爺帶的,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候,快宵禁了,不如就在這邊歇,讓他兩個去收拾房間出來,能住得下。”
雖是個簡陋的院子,沈書兩兄弟住一間,下房一間三個人也住得下。
穆玄蒼被叫醒了吃飯吃藥,非讓沈書喂他。
紀逐鳶喂他一勺他吐一勺。
“你是不是成心的?”紀逐鳶當即就有點想揍人,然則一拳頭下去,怕是要把穆玄蒼打死。
沈書連忙勸住,把穆玄蒼扶起來,讓他的頭靠在懷裏,才喂了一口,紀逐鳶便出去了。
沈書擔憂地往門邊看了一眼,心裏著急,隻想快點把穆玄蒼喂完好出去。偏偏穆玄蒼吞咽困難,吃得很慢。
“你別作怪了啊,惹毛我哥,我管你什麽門的,明天就扔到街上去睡。”沈書小聲威脅道。
穆玄蒼唇上沾著藥汁,虛弱地說:“忘恩負義,我幫你這麽多忙,喂我吃幾口藥怎麽了?”
“我答應了你的條件,你才幫我的忙。沒答應要事事聽你使喚。”沈書放低聲音說,“你要是死了,我答應你的事情也不必做了,豈非正好。”
穆玄蒼懶洋洋瞥他一眼,嘴唇帶著失血過多的蒼白,眼窩深陷,著實憔悴。說出來的話卻令人討厭:“有本事你不要管我,把我丟在這兒,傷口潰爛,沒吃沒喝,餓死我。”
沈書:“……”他作勢起身,穆玄蒼臉上卻帶了痛苦的神色。沈書隻得又坐回去,不客氣地掀開被子,一瞥之下,當即失色。血沒有止住,穆玄蒼腹部的傷口太大,沈書用手摸了一下,布條上浸潤著涼涼的血液。
“啊——”穆玄蒼張大了嘴,拿手指了一下,示意沈書繼續喂。
他後槽牙缺了一顆,有一個血糊糊的洞趴在牙齦上。偏偏穆玄蒼的表情十分討打,他眉頭微微蹙著,額頭也浮著一層汗,臉色灰敗。卻還跟沈書麵前耍無賴。
沈書憋著一股氣把人喂妥當了,覺得不行,想讓鄭四去請大夫,穆玄蒼卻堅辭不肯,隻說讓他好好睡一覺就成。
“要不你今夜陪我睡?伺候得好了,沒準我就……咳咳……生龍活虎了。”穆玄蒼話還沒說完,沈書便吹了燈出門去,把門關得砰一聲響。
他在黑暗中輕輕笑了幾聲,轉而壓抑住咳嗽,舌頭抵在牙齦上吮了一下,嚐到自己的血。穆玄蒼咽下這口血,昏昏沉沉,再敵不過藥勁睡了過去。
“睡下了?”紀逐鳶在鋪床,回頭看進來的是沈書,繼續低下頭掃榻。
沈書有些惴惴,但看紀逐鳶好像沒生氣,解釋道:“穆玄蒼從來沒正形,喜歡胡說,有一次我去找他,他住在一個暗娼家裏,成日神出鬼沒,我跟他也不太熟。”
紀逐鳶坐在榻畔,雙手合十架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抬頭看了一眼沈書,對他伸出手。
沈書走了過去。
“是誰在船上打傷他?”紀逐鳶把沈書的手握著,順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我沒生氣。”
沈書將信將疑地望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總是沒什麽表情,偶爾笑起來也比常人收斂。現在沒笑,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
“他沒說,我看他還很虛弱,沒有追問。等明天他精神好一點再問。”
紀逐鳶嗯了聲,出去喚人燒熱水過來,一整日奔波換地方,都有點累。洗完沈書就意識不清地鑽在紀逐鳶的懷裏睡了。
紀逐鳶看了他一會,側頭在沈書唇上輕輕一碰,拿被子把沈書裹緊,也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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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沈書就醒了,紀逐鳶察覺動靜,當即也醒了過來,卻把沈書往懷裏一帶。
“再睡會。”紀逐鳶咕噥著重新閉上了眼睛,“這邊沒吃的,你書盒子也沒拿,今天不去上學。”
沈書哦了聲,但怎麽也睡不著,硬睡了一會,不住在紀逐鳶的懷裏翻來翻去。
紀逐鳶一隻手在被子上拍了一下,沉聲道:“別動,這裏什麽也沒有,別坑你哥了。”
沈書:“???”轉念想了起來,昨日在酒肆裏,紀逐鳶一定是滿懷期待,什麽都準備好了,天時地利,偏偏被穆玄蒼打斷。但穆玄蒼為什麽會剛好找到他們?
聞言,紀逐鳶也皺起眉頭。
“他掌管暗門,派人跟蹤你?”紀逐鳶道,“我沒有發現有人跟蹤。”
“如果是暗門的人跟蹤我們,你我都很難察覺。那晚我們要走,他留在太平府,顯然還有別的事要辦,會是什麽事情,又會是什麽人打傷他,船上的人如果隻是想傷他,那應該是想抓活的。他身上傷雖多,但都不致命,要不是從水裏逃走,也不會中了元軍的箭。”沈書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哥,你可能暫時不能回太平了。穆玄蒼這樣的身手,竟會被官軍射中,船一定不少。得派人去江上看看。”
於是天亮後,沈書先派人去都元帥府,打發鄭四上碼頭去看。
“你再去一趟鄭奇五家裏,問問最近走船到采石有沒有什麽問題。”鄭四走後,索性沈書和紀逐鳶出門到街上去吃了早飯,給穆玄蒼帶回來粥和一樣蒸餅。
上午請來大夫給穆玄蒼換藥,沈書看他睡得昏昏沉沉,有點懷疑是真的昏還是裝的昏。但穆玄蒼要睡覺,就由他去睡。不到中午,鄭四坐林浩的馬車過來了,車上拉得有米、醃菜壇子兩個,風雞兩隻,兩雙臘魚,還有些表皮洗得光滑的蘿卜係在車轅上。
這麽一來,穆玄蒼半個月的口糧都有了。沈書還是打算回家住,早上半夢半醒間被紀逐鳶一說可能有人跟蹤,他倒是想起,家隔壁的張嬸,被他親自發現好幾次,站在籬笆後麵窺視。要不讓人發現異常,就得一切如常。
馬車一進院子,兩個小廝便上去幫忙卸東西。
鄭四趨步迎向沈書,三人坐下之後,鄭四才匯報說:“碼頭增加了巡邏兵,不讓靠近岸邊,今日沒船離岸。我路上碰見許州他爹,老頭去釣魚,釣魚也不許了。再到我叔爺家打聽,眼下禁南渡,蠻子海牙的水師占了采石和姑孰口,凡是和陽過去的船隻,不僅不讓泊岸,還用砲車拋石擊沉亮出商旗的貨船。碼頭附近都是杈子,禁止拖貨的車靠近。”
“你去一趟軍營,找王巍清,看他晚上方不方便到我那裏,要是不行,就讓他定個時間。”
這麽著,鄭四又被打發出去。
沈書和紀逐鳶入內看穆玄蒼,穆玄蒼正在坐起身來,抬頭打量他們一眼,先看沈書,繼而視線落在紀逐鳶的身上。
“坐。”穆玄蒼下巴示意。
“不坐了,我們打算先回去。要不然我去平日給你傳信的布莊上遞個消息,讓人來接你。”沈書道。
“暫時不用。”穆玄蒼臉色很不好,說話的氣兒比昨日要足一些,“暗門裏有人也想殺我,得知我重傷,反而可能會引來仇家。”
沈書拋出疑惑:“你昨天怎麽找過來的?”
“留了人跟你。”穆玄蒼當即反應過來,又說,“是保護你的,你要是去查什麽危險的人,對方動手不就完了?”
“我不問你就不打算說是嗎?”
“不用謝我,你要是死了,麻煩事也會跟著來。”穆玄蒼抿住嘴,顯得有話沒有說完,“你們哥倆私下最好不要接近林鳳,這個女人背後藏著不少高手,真的要殺你們,我的人未必能及時出手,就算出手,距離太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們的小命。”
沈書暗暗心驚,這就是說,他們見過林鳳的事情,穆玄蒼也知道了。林鳳似乎也沒有察覺有人跟蹤,穆玄蒼畢竟還是要高明些。
“在船上打傷你的是誰,你心裏有數嗎?”
穆玄蒼的神色古怪起來。
“是誰?”紀逐鳶也看出來了,穆玄蒼知道是遭了誰的偷襲。
“這是我的事。”最後穆玄蒼說,“你們救了我一命,讓我暫時藏身於此,算我欠你們一條命。”說著,穆玄蒼拿手在身上摸了一圈,無奈笑道:“改日讓人把信物送去,身上什麽也沒帶,唯一值錢的就是那顆牙,也給人了。”
“不用你報答什麽。”沈書想了想,走到穆玄蒼麵前,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我們都不想牽扯進你們幫派中的恩怨,我哥打仗,我在都元帥府謀個文差,都隻想過點普通人的安生日子。若要刀口舔血打打殺殺,早從官軍的隊伍裏出來,我們就可以去混個什麽地頭幫派。”
“跟人造反,就比混幫派,更高貴嗎?”穆玄蒼諷刺道。
沈書思忖道:“造反是反抗盤剝錢財甚至性命的官軍,朱元璋的軍隊,也在保護普通百姓。混幫派無非是對老百姓橫,對官軍慫。我不否認也有些講義氣的幫派劫富濟貧,但富人也不都是壞人,也有本本分分做買賣,發了財反哺桑梓的。”頓了頓,沈書又說,“這沒有誰比誰高貴,在這亂世,心術不壞,不搶不偷,不殺不奸,不對不義之事保持沉默,就已很了不得了。穆兄派人保護我,我很感激,但我畢竟不是暗門中人,既然暗門已有人不服你,你派人保護紅巾軍中的幕僚,也不妥當。”
少頃,穆玄蒼才勉強嗯了聲。
“住在我家隔壁那家人,你認識嗎?”
穆玄蒼搖頭。
沈書本想讓穆玄蒼幫忙查一下張嬸同什麽人來往,既然幫人盯梢,當然有好處可拿。但才說了不想同暗門牽扯過甚,自然不能現在打自己嘴巴,得要言行一致。
既然一開始和穆玄蒼打交道便是因為穆華林的吩咐,讓兀顏術把康裏布達的消息都遞送到沈書這裏,而兀顏術已經死了,穆玄蒼坐了他的位子,當然要代行職責。但到底沈書用穆玄蒼的人搜集情報,都是為公事。眼下這件,是私大於公,還是另想辦法。
要走的時候,紀逐鳶突然伸手過來,牽住了沈書的手。
沈書:“???”
“我們倆是一對。”紀逐鳶看著穆玄蒼說,“我救了你一命,你要打沈書的主意,先得問問我同不同意。”
沈書當即滿臉通紅,踹了紀逐鳶一腳。
紀逐鳶卻不為所動。
穆玄蒼爆出一聲大笑,繼而疼得臉上抽搐,咳嗽數聲,答道:“行,看來你是當然不同意了?”
“是,我不同意。”紀逐鳶緊緊握著沈書的手,不讓他抽走,“或者你先殺了我。”
“哥!”沈書叫道。
“小子,你問問你弟,如果我要殺你,你能不能僥幸躲過。”穆玄蒼豎起一根手指,先指沈書,再指紀逐鳶。
“用說的,比不上用做的,要是你有把握,我隨時等著。”說完紀逐鳶就牽著沈書走了。
“有意思。”穆玄蒼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看那兩兄弟離去,神色間又變得蕭索無比。
坐到馬車上,沈書使勁掙開紀逐鳶的手,他掌心裏都是汗,臉還紅得很。想說紀逐鳶兩句,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才低頭,馬車開動,紀逐鳶一臂伸過來把沈書攬在懷裏。
“害羞什麽?早晚大家都得知道。”紀逐鳶道,“今年生辰一過,給你說親的人隻會多不會少,難道你想藏著?”
沈書有點緊張。男人同男人處在一起不是沒有,但早已不像過去某些朝代可以大張旗鼓,大元以來,這是傷風敗俗的事。就算幹的是造反的事,數十年間,朝廷嚴令之下,民風民俗隨之變遷,旁的不說,逛個青樓,小倌也叫不出一個來。要不是受了晏歸符的啟發,沈書現在也未必會朝情情愛愛上去想,一旦領會到紀逐鳶的意思,沈書雖覺有些離經叛道,但為紀逐鳶離經叛道也沒什麽。
可如果要昭告所有人,沈書還是有些緊張,而且要是紀逐鳶這麽做了,要是有一天他又不想跟自己過了,他的名聲不就壞掉了,那時候哪還有女孩子願意跟他?
“說了不娶就不娶,你……”紀逐鳶聽得隻想揍沈書一頓,偏偏舍不得,隻好往自己大腿上揍了一拳頭。
沈書想起當時他想給康裏布達和高榮珪擺一桌酒,搞不好也是弄巧成拙,也沒問他倆願意不願意。要是請一幫子兄弟都來吃酒,就當同紀逐鳶“成親”了。沈書沒辦法再想下去,隻是說:“再看看。”
紀逐鳶顯得不大高興,沒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