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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燈籠的光斑一路上跌跌撞撞,脫落了方寸皮毛的狗兒亦步亦趨跟隨在舒原身後,而他根本注意不到有狗跟著。


  前方是黑暗,後方也是。陌生的隆平府,在兩個月後,依然顯得陌生。晚風從他急促呼吸的嘴和鼻子猛灌進心肺,森寒之感流動在他渾身的血液裏。


  舒原突然站住了腳。眼前是一間銀器鋪,他曾來過。


  聽見接連不斷的敲門聲,店主不得不離開溫暖被窩裏,女人光滑彈韌的臂彎,他溫存而留戀地撫過女人睡意濃重難以睜開的眼睛,低聲在她耳畔說話。起身披衣,一手圈住油燈火焰,向外走的同時,高聲答話。


  “舒大人?”店主遲疑地上下打量來人,對方唇齒輕顫,嗓音像是喉嚨裏堵塞的一塊圓石,好不容易才滾落下來。


  “經過此處,喉嚨難受,進來……討一杯茶吃。”舒原垂下眼睛,失魂落魄地問,“可有不便?”


  “鄙舍粗陋,大人若不嫌棄……”


  店主的話未說完,側身讓舒原入內,仔細關上排門。腳下傳來“嗷嗚”的一聲細弱慘叫。店主也發覺自己踩到了什麽,連忙提起腳。灰白的影子一晃,飛快篡到舒原所坐的椅子下方,把自己蜷成一團,隻露出碩大的兩隻眼睛,隨店主走動,毛茸茸的腦袋左右轉動。


  “大人真好興致,夜裏出來散步,還帶家裏的狗。”


  舒原猛一回神,低頭疑惑地看了一眼。


  “不是我家中的狗,路上跟來的。”他恢複了些冷靜,心中轉過許多念頭。院子裏的人全都不見了,日常看守們總要用一些水罐、茶碗、燈燭、被褥,這些統統被取走。關押孫捴的房間沒人,連柵門上的鎖也被拆走。地上有血跡,主要是院子中間積起的那一窪淺淺的血,他多半是挨了打。


  那並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情,孫捴每天都要挨打。


  人突然被撤走,一定是換了地方關押,天亮之後,他得找人去打聽一番。


  熱氣騰騰的茶湯衝淡了舒原周身的寒涼,店主將茶杯遞到他的手上,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夜裏叨擾,實屬冒昧了。”舒原喝下一整杯熱茶,感覺好多了。


  店主擺了擺手,眼角閃動著被困意逼出來的淚光,他吸了兩下鼻子,把手臂伸進原本隻是披在身上的外衣袖子裏。


  “大人今晚,似乎受了驚嚇?”


  豈止今晚?這個字眼像是一顆落入湖心的石子,霎時間激發出舒原更多的懷疑。白天有人來額外關懷他,在行衙中,那些平日甚少來往的同僚,似乎都在暗中注意他,晚上近乎是來索賄的官員。是了。舒原終於想明白,他一直隱有的古怪感覺是為何。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舒原舉起茶杯,朝店主再要一杯茶,他手中握著一杯溫熱,沒有當即飲下。他隻是需要這難得的溫暖,讓他的心更堅定一些。舒原的心裏閃過幾位長者的名字,漫漫長夜,還有許多事情可做。隻有逐一拜訪,說服他們為孫捴求情,以什麽理由?他是朝廷來使,元廷雖被劉福通暫時牽製,但也不是完全分不出餘力來打壓周王。


  孫捴隻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官,何必要為難他?就當是放過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要是主公記恨他曾當堂詬罵,就讓他磕頭以贖,一個不夠,多磕幾個便是。他受的屈辱也夠了,隻要讓人將他押到張士誠的麵前,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身體,隻要還是個人,斷然不會不為所動。


  念及此,舒原告辭離去,那狗也跟著他走了。


  店主躺回熱被窩,女人背對他睡著,他半晌不能入睡,總覺十分奇怪。迷迷糊糊中盹了一會。店內的人手通常卯時不到便會過來,窗外的天空已掛上了啟明星。


  “再睡會嘛。”妻子勾住他的脖子,試圖鑽進他的懷裏多汲取一會溫暖。


  “昨天不是跟你說了,今天有船運貨來。我得帶他們幾個到渡口幫忙,你睡你的。”男人以唇碰了碰妻子香軟的麵頰,把她微涼的手放進被窩,起來穿衣服。


  天亮的時候,板車滑動,舒原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窩在他懷裏的狗睜開眼睛,但沒有看他,四足踩在舒原的腿上,狗爪細而硬,陷在肉裏又癢又疼的感覺令舒原皺起了眉頭。


  他終究沒有驅趕這個陪伴他一整晚的可憐東西。這一晚,他也如同喪家犬一般,被從東趕到西,又從北趕到南。往日的舊交,曾對他寄予厚望的前輩,個個像是聞到了什麽刺鼻氣味,警覺地不肯見他。


  但事情還沒有傳開,就還有一線希望,一整夜連續不斷的失望,讓舒原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就像是墜入無光也無底的湖底,難以呼吸。


  幸好現在天如常亮起來了,天邊絢爛的朝霞顯示這將是一個萬裏無雲的晴天。


  低頭時舒原不禁喉中響起一句模糊的粗話,幸而沒有出口。他把狗放在地上,這時才發覺狗本應是白色,不知在外麵流浪了多久,長毛糾結,黑乎乎的大眼珠是狗全身上下唯一的亮點,狗的眼角卻堆積了厚厚的眼屎。


  舒原擰緊眉頭,從板車上撿來兩根幹稻草,他不太確定地靠近狗,刮第一下時,狗張開了嘴,看見它亮出來的尖牙的瞬間,舒原向後縮了一下。但狗一直安靜地看著他,尾巴緩慢無序地衝他搖。


  應該不是要咬他。舒原一鼓作氣把狗的眼屎清理幹淨,最後一下,狗突然扭頭,一聲震耳欲聾的狗吠讓舒原心髒瞬間狂跳起來,無意識地“啊”了一聲,踉踉蹌蹌後退著起身,手抓到板車,才讓他勉強穩住身體。


  “汪!汪汪!嗚——”狗的咆哮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人群突然沸騰起來,剛擺出貨色的攤販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計,活魚奮力一掙,嘩啦一聲掉進盆中。


  飛濺的水花沾到舒原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他拉滿血絲的眼睛,豁然張大,不敢相信地注視著被士兵抓在手裏的那顆人頭。


  中年人安詳地閉著眼,腦門上那道巴掌寬的口子腫脹不堪,帶著青紫的顏色。


  金色的陽光照在死人略有浮腫的臉上,他幹枯的嘴唇微張,血洞裏見不到一顆牙。


  “哎,跑什麽啊,膽小鬼。”


  “大人還哭,羞羞羞……”


  “這人是犯了什麽重罪吧?真是造孽。”


  “什麽呀,那是朝廷派的人,我兄長在周王身邊當差,昨夜抓了這奸細,撬光他滿嘴牙也沒問出什麽來。張茂先的手下挨了一頓打,什麽都說了。那張茂先也是不知好歹,周王當他是兄弟,他卻勾結元人,串通鎮南王攻打高郵。”


  “誒,這種人活該下拔舌地獄,怎麽不割了他的舌頭。”


  “你怎知沒有割了他的舌頭?”有人大笑。


  “那我得到前麵去仔細瞧瞧……”


  亂哄哄的說話聲越來越遠,舒原腳步淩亂地跑出很遠,他茫然地向前看了一眼,有士兵圍在他的家門口。


  舒原朝前走了一步,見到管家在同頭目說話,頭目身邊跟著的人分外眼熟。正是看守過孫捴的一個兵丁。他握著腰上的刀,旋身喜氣洋洋地與同行的士兵交談。


  舒原突然反應過來,遽然後退到盤曲的大樹後麵。狗猶豫地停下爪子。


  遠處舒原家門口的士兵望過來,一隻狗從樹後跑出來,站在道路中間,是一隻很髒的狗,不知在外遊蕩了多久。一個士兵朝樹的方向走來。


  “來,過來。”舒原小聲地說。


  狗猶豫地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人,小跑過來。舒原摸了摸它的頭,手掌從頭撫到脖子上,狗的脖頸下方有傷口已經結痂,它安順地順著舒原溫柔的手側過頭去,亮出最脆弱的脖頸,接著討好地躺到地上,四爪蜷縮,示意他可以碰自己溫軟的肚皮。


  是一隻小公狗,後腿也有血跡,分辨不出是自己抓撓還是被什麽傷害。


  “跑都跑了,想要狗?我家裏那隻過幾天就生,給你抓兩隻去看家。”


  聽見說話的聲音,舒原不敢放鬆,他抓了幾下狗肚子,起身離開。狗在樹背後疑惑地看了人一會,人沒有回頭,搖搖晃晃越走越遠。它突然翻身坐起,搖搖晃晃地小跑著追上抱著它睡了一整晚的氣味。


  渡口上許多人正在忙活,每個人都有需要幹一整天的活,天黑之前如果不能裝卸完畢,就需要燃起許多火把,直到他們扛完今日份的箱子和麻袋。


  沒人有功夫關心從陡斜的土坡上走下來那個穿竹青色文士袍的青年,盡管他看上去憔悴而疲倦。每一個光裸上身將重物扛在肩頭的腳夫滿臉都比他刻有更深重的苦悶。


  “舒大人?”那聲音響了兩次。


  舒原疑惑地回過身,茫然的視線無法固定下來,直到一個人穿過其他人走到他的麵前來。


  “大人怎麽來這裏了。”是昨夜的店主,他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一時間舒原沒有認出來。


  “這是……”徹夜無眠讓舒原的腦袋昏沉,他後腦勺仍然很疼,連帶著說話時覺得舌根和右邊臉頰也有帶灼燒感的疼痛。


  “啊,東家的商船過來了,我找了幾個人。您大概不知道,渡口每天天不亮,就有許多強壯的漢子腰係幾圈繩索,等著有活上門好撿來做。也不費什麽,包他們吃一頓飽飯便是。”店主指給舒原看,那是一艘中等體量的船,載不了多少貨,尤其是重貨,常用來運糧,夏天從他處運扇子也多用這種船。


  “這船從集慶來?”舒原聲音沙啞。


  “那不叫集慶,現在叫應天府了。不過船不是從應天府過來,是先到的鬆江,回程去和州。”


  “我可以坐嗎?”


  店主被突然低頭看過來的舒原駭了一跳,隻見眼前的舒大人,不知中了什麽邪,清雋的容貌裏隱隱籠罩著一層陰翳,他像是生了什麽病。店主支開一張馬紮,伸手扶舒原時,他躲開了。


  “我想坐船,去和州。”舒原舔了舔嘴唇,無法將眼睛從那艘船上移開,“你們東家……”他古怪地皺了一下眉頭,不安地朝前磨出兩步,當他旋身回來,狗跟在舒原的腳步後麵又轉了回來。


  “大人,您是不是哪裏不大舒服……”店主話音未落,驚異地低頭看著被舒原緊緊抓住的袖子,他不知道一個文人哪兒來的這麽大力氣。


  “你們東家認識和陽都元帥府裏一個叫沈書的人嗎?大概是主理民戶……”


  “那是我們東家的貴人啊,隻要是鄭家的商號,沒有誰沒聽過這位的大名,托他的福,老爺新開張了十八間鋪子。我想起來了,往日間舒大人過來取的信,好像就是一個姓沈的人遣店裏來往的行商買辦送來的。是舒大人的朋友?”


  “是。正是。”舒原加重語氣。


  “大人能不能且先鬆鬆手。”店主表情快要扭曲。


  舒原恍然,丟開他的手,忍不住緊張,“我可以坐船去和陽嗎?”


  “是替公家辦差?”店主又道,“當然可以,前次有人送信來時說,鄭家的商船您盡可以調用。我忘了跟您說?”


  半日後,江麵上開始變天,太陽隱去,連綿不斷的中雨癡纏在天地間。


  舒原靠坐在窗邊,窗外江風潮濕,雨霧不斷被吹進艙房裏。船駛入江中,狗蜷成一團,背部抵在榻畔腳下。他閉上眼睛,在頭痛欲裂中陷入了一場漫長的沉睡。


  ·

  彈丸打在石上,激起碎屑滑落。沈書將手銃置於石桌上,滿意地點頭,手指離開發熱的銃身。


  “不燙手,後衝的勁小了不少。蔣頭,您可不要吝嗇,舍不得把一身本事傳給後輩。上下全仰仗您一個人,過於勞累,咱們也於心不忍呐。”沈書笑著說,大步朝手銃發射的方向走去,五十步外,實彈仍能擊碎石頭表麵,要擊穿人的腦袋更不在話下。


  “給兒郎們多發幾個錢花用,就是你沈大人盡了心了。”


  這回沈書沒打馬虎眼,喝了口茶,當著一眾工匠的麵,許諾六月初,也便是下一次結工錢,給他們翻一番。


  “下午帶兩個人,把焰硝驗了收入庫裏,抓緊趕製。這批銃有大用場,銅場我已經問好了,這個不必您操心,多帶幾個徒弟才是正經事。對了,襄陽砲再造兩架。”


  “那玩意頂不得大用。”蔣寸八粗聲道。


  沈書斜乜他一眼,淡笑道:“那麽,中型和重型的兩種銃炮年底可能造出來?”


  “……”蔣寸八硬著頭皮道,“可以一試。”


  沈書移開眼,晃動自己的腳,喝了最後一口茶。


  “蔣頭,我管什麽時候要,要多少。您隻管造便是,咱們這兒一個月連軸轉能搗鼓出多少量來,我心裏有數,您心裏也有數。這個門現在我給您把著,不會委屈弟兄們。但要是換個人來,那就吃不準會有什麽要求。”


  “是,是。”少年人話說得平淡,蔣寸八卻不禁臉上有汗。


  “這支我試過了,配個全套,回頭我叫人把未結清的工錢給您結了。”


  “您都給過定錢了……”


  “該給的一定給。”沈書道,“有我在,您把心放在肚子裏,鑄造局的款子一個子兒也少不了。銃炮無小事,都虧蔣頭這雙眼睛盯得好。”


  蔣寸八讓人把沈書試過的手銃配好了裝盒,親自送他離開,馬車絕塵而去。蔣寸八生出一種恍惚感,就在方才,他總覺得沈書的話裏還有別的話,在這年輕人麵前竟然滿脖子流汗,不敢胡言亂語。隨著馬車離去,蔣寸八不覺舒展開了肩背,他抬手握了握酸痛的臂膀,長籲出一口氣。


  無論是什麽話沒有說盡,他蔣寸八隻要把局子裏的事情都盯仔細了不露差錯,總歸上頭就沒有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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