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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沈書回到家中,黃老九正佝僂身體坐在廊下刷鞋,他的鞋子不知何時沾滿了黃泥。


  沈書站在水缸旁掬水洗手洗臉,一麵看他。


  “再看,就叫你替我刷。”木刷敲在石階上哢噠地響,黃老九抬眼看沈書,虛眯起眼,“上哪兒去了?”


  紀逐鳶不在家,沈書與黃老九相處得卻甚好,托黃老九的指點,沈書對城防工事的見解與日俱增。紀逐鳶在家時,飯後總是被他抱著廝守纏綿,兩人都十分年輕,一身發泄不盡的精力。他哥領軍出發後,沈書夜裏照常是要讀書讀到困了才睡,那一晚,黃老九掌燈來到他的書房門口,他站在那裏,久久不去。沈書終究靦腆些,不好出言驅趕老人,看他常年病體羸弱,黃老九的一條腿顯然是瘸的,久站不便,沈書一時心軟,讓黃老九入書房坐會,無意間聊了起來。


  這一發不可收拾,黃老九老得可以做沈書的祖父了,積攢數十載的經驗有如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沈書發現,他不僅精通大都的宮殿、寺廟建築,也通曉攻守城器械、防禦障礙設置,小到羅盤應用,大到大都城池布局,黃老九談論起來,頭頭是道。


  自那日後,沈書虛心受教,事情忙完了便直奔家裏,叫小廝準備黃老九愛喝的茶、愛吃的果子,往往一聽就忘了時辰。有一日沈書覺得疲乏時,從黃老九才繪製的圖紙上抬起眼睛,無意中瞥見老人通紅的眼睛,沈書心中頓時湧起愧疚。當即打了個哈欠表示困得不行,回房去睡。次日起來,他便交代小廝每日亥初送一盅湯到書房,以免他忘記時辰。吃完湯再說一會,沈書就會“流露”出疲態,自然而然與黃老九散場。


  沈書回答了黃老九,孫儉送上來一盞茶,沈書一口喝幹,把茶碗放到孫儉手捧的托盤裏。他望著黃老九,臉上隱有思索的神色。


  “老先生昨日出去了?”


  黃老九作勢起身。


  沈書連忙上去幫忙,將他的鞋子拿去向陽處立起通風。沈書看到手裏的鞋幫子已經磨損得很厲害,心裏便有了主意。


  “去田間地頭走走看看,白天那麽長,人老了,覺就少了,也睡不著,不如四處走走逛逛。”


  沈書扶黃老九回房間,聞到室內有一股刺鼻的藥味,桌上還有未扔的布條,上麵沾附的黑色膏體,似乎是藥膏。


  黃老九順著沈書的目光看去,沿著榻畔坐下來,費勁地脫了鞋子。


  “這幾日腿有些疼,我帶過來的藥材,碾碎熬製的膏藥,你上午不在家,回來時氣味已散盡,是以今日才發現。”


  “這藥管用嗎?”沈書問。


  “管不管用的,也用了十幾年了。”黃老九不甚在意地說。


  老人家慣常的神態便是對什麽都不大在意,似乎這世間的一切,俱是流雲拂風,不日就將離他而去。沈書自小缺乏同老人打交道的經驗,起初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隻要是一起吃飯,就覺得筷子怎麽捏都不對,生怕要挨黃老九的數落。人老了之後,麵皮起皺垮塌,皺紋堆積得滿臉溝壑,笑時不明顯,生氣也不明顯,時時刻刻看上去都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唯獨留神看他們的眼睛,方能看出一個垂垂老矣的人是否還提著精氣神對付僅剩不多的日子。


  但年輕的人,對行將就木的老人,又有多少耐心呢?除非是家中祖父母,要是走在街上,像是黃老九這樣年紀的老人,朝氣蓬勃的少年人是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吝於恩賞給這些慢吞吞挪動的遲緩老者。更遑論細細留心一個老人還餘下多少微火,當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離開人世,不必等到第二日,就可應上那句詩:“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正在沈書出神時,黃老九將一種沈書不認識的葉片卷成指頭粗的一綹,吧嗒嘴輕輕咀嚼起來。繼而他的神情就變得不同,似乎是精神了些,雙目熠熠。


  “你書房我給你繪了幾幅新的圖,你可以看看,有什麽問題,留待晚上,我再與你討論。”老頭側著身往榻上一倒,便是逐客。


  書房桌上果然放著一遝並未用線訂成冊的圖紙,沈書坐下開始檢視。周戌五對家裏的小廝們重新進行了分工,書房事都有陸約照管,送了提神的釅茶進來,便倚在書房門外聽候吩咐。


  縱火車、鉤撞車等都不足為奇,其中一種木鵝梯衝,是沈書不曾見過的,便做了標記。凡攻城禦城器械,能夠就地取材組裝為妙,如果不能也以裝卸便利而使用有效為選擇的標準。譬如說北魏崔延伯曾想出一種笨重的設施阻擊騎兵,是用鐵鏈、鐵柱連起模板,人力背負在軍陣外圍,中間隱藏士兵和輜重,終因設施過於笨重,外圍士兵力竭而招致大敗。


  決定是否造某種器械,必須考慮實際使用所需要的畜力、人力,組裝之法是否能讓士兵快速學會。絕大部分步兵不需要過於強調單兵素質,農民軍的主力多是底層民戶,原以種地、熬鹽、捕魚或是百工技藝為業,提高列隊作戰之法,使得士兵不懼戰,哪怕在隊列被敵軍衝散時也知道自己往哪個方向跑,散開之後如何對敵,便可算得上是英勇之師。


  在這之外,所用兵器、所穿甲衣、攻城器械、防禦工事、船艦火器等等,除了作戰時從官軍手裏搶,想要真正站穩腳跟,自身也得具備強大的生產能力。


  這都是近段時間跟黃老九夜談,漸漸在沈書的心裏成型鞏固起來的想法,每當沈書有一個新的點子,他總是第一時間告訴朱文忠,朱文忠性子比他還急。畢竟是朱家的家業,沈書也很高興看到朱文忠臉上閃現出興奮的期待。


  與穆華林說開後,沈書逐漸理順了自己的想法,對他師父吩咐之事,留心之餘,不再多加關注。


  日常便是讀書,騎射習練加勤。就在加緊修繕禦史府,正式改建為“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的當口上,朱元璋舉家遷到民宅居住,將禦史府騰空,以便匠人大展身手。既無廣闊的地方可作學堂,學生們便各自回家,有的自家尋了教書先生在家授業,有的習武指望趁動亂之時仰賴馬上功夫能成一代名將。


  隨著前線捷報頻傳,整個應天府內風貌更與從前迥然不同,一切都在這個夏天欣欣向榮起來。


  天氣漸熱,午後,李垚端來蓮子湯,是做好之後放涼的,喝上去尚有一些爐火的餘溫。


  朱文忠滿臉是汗,袖子褲管俱是高高挽起,露出小腿。


  沈書捏了一下朱文忠的肌肉,隻覺得硬邦邦的。


  “你自己沒有?”朱文忠揶揄道,“又沒別人,這麽端正做什麽?”


  兩人方從鍛房回來,騎了馬,都是一身熱汗。沈書接過李垚遞過來的冷帕子,擦了臉和手。他從不在外麵寬衣,縱是再熱,身旁的人都打赤膊,沈書也捂得嚴嚴實實,由是像這麽熱的時候,朱文忠就特別想把沈書按在席上扒了也讓他涼快涼快。


  然而沈書不知得了什麽高人指點,見招拆招,二人若鬥拳腳,俱在伯仲之間。比騎射,沈書還略勝一籌。這更激發了朱文忠的鬥誌,他立下的一個小目標,就是要讓沈書也同自己一樣打赤膊。


  沈書當然不知道他想什麽,還以為他在思索給步兵配刀的事情。


  “確實有一件事,但不是這個。徐達在鎮江訪到了秦從龍的下落,讓我和我哥攜一份禮到鎮江去把秦從龍接來。你可曉得是何人?”


  “你舅沒細說?”


  “給我哥說的,我哥一天忙得不著家,懶得同我說話,每次同他說話就像吃了槍藥,沒事兒噴我一臉,我才不去自討苦吃。”朱文忠略帶痞氣地一笑,“這不是有你?”


  “我知道得也不多。好像是效力過朝廷,做過和林行省左丞……”沈書緩緩說,想了一想,語氣確定起來,“還做過江南行台侍禦史,博古通今,也是名儒。”


  “那就夠了。不知道多大年紀了。”


  “做到一省行台侍禦史,可能是能當你爺爺的老人了。”黃老九皺巴巴的臉從沈書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把碗底的蓮子用勺子舀著吃了,朝朱文忠問,“什麽時候啟程?”


  “明天就走。”


  沈書等了一會,朱文忠毫無表示,趁李垚端盤子出去,房中隻有他二人,沈書忍不住開口道:“不能帶隨從?”


  朱文忠奇怪地看他一眼:“沒有這種規矩,李垚肯定同我一起去。”


  “你不帶我?”


  “帶你……”朱文忠眉頭一皺,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又架不住沈書盼望懇切的眼神。他把手裏的書卷一放,放下一邊袍袖,撐在席上,杵近前來。


  這距離有點太近了。沈書往後退了些許。


  “沈書,你同你哥,我不過問。但你知道,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平日裏大家開開玩笑自然無妨。”


  沈書頓感窘迫。他當然知道,要是在前朝,他同紀逐鳶不僅可以大大方方,許是還能傳為佳話。這事情不被人針尖對麥芒地提及不算個事,但若有人拿出來大做文章,背地裏的話可以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你哥從前帶的人不多,也沒那麽重要。還有你,以前隻是跟著我讀書。如今你哥帶兵顯現出能力,吳禎對他多有看重。你現在手上要過銀鈔,鑄造局是個肥差,多少雙眼睛盯著。總有一些豬腦袋要滿嘴噴糞。”朱文忠神色認真,“將來我自當倚重於你,但你知道,我舅舅為人嚴苛,如今換了範、胡二位夫子,他們都見過你,又都是一板一眼的老先生,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不必我去說,舅舅恐怕也會聽說。”


  沈書抓了一下脖子,手指沾到濕意,已經出了一脖子的汗,臉和脖子通紅,低垂著臉。


  朱文忠把手搭到沈書盤坐的膝頭。


  “我不想同你分開,你對於我是不同的,你呢?”


  沈書喉嚨裏湧動起一股幹熱,他看一眼朱文忠。


  “還沒有看到你做大元帥,自然不到我功成身退的時候。”沈書一哂,“一切才剛開始。”


  “所以你要分外小心。”朱文忠思忖道,“你倒比你哥謹慎一些,待會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去鎮江。”


  沈書登時一陣狂喜,表麵卻未流露出來,並非他掩飾得好,而是話到此處,他以為朱文忠肯定不帶他去了。


  “你倆最好是能分開住,你也大了。”


  “兄弟住在一起也沒什麽……”


  “你倆不一個姓,長得也不像,你又長得俊,連我舅母身邊的丫鬟都能一眼注意到你。”朱文忠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不知道丟在一群泥腿子裏,你這種書生氣白白淨淨的少年人有多惹眼是不是?”


  難怪紀逐鳶總想要點著燈,或是在白天,想來正是想看平日裏一本正經滿身書卷氣的人到了那地步……


  朱文忠奇怪地看了沈書一眼。


  沈書連忙阻住亂七八糟的念頭,滿口應承:“我會當心的。”


  “一旦旁人把你視作那等塗脂抹粉矯揉造作可以玩弄之人,你越是被委以重任,蓄意中傷你的人便會越多。”


  “清者自清嘛。”沈書知道朱文忠說的道理。


  “切勿不當回事,流言亦可傷人。眼下沒有科考,所謂選賢任能,憑的一是做事,做事講求時機,有才幹者未必有很好的機會。二,便是我舅舅對一個人的印象,他對文人真實的看法,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朱文忠還說了許多言語,沈書全沒聽進去,回家之後,叫人收拾行囊。夜裏朝黃老先生稟過,黃老九隻漫應了一句“知道了”便回房去睡。


  沈書輾轉反側,至半夜才入睡,第二天起來精神仍然很好,然而正準備出門時,來了個不速之客。


  晨光灑落在麵前的人身上,沈書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上上下下將穆玄蒼打量了一遍,終於確定,確實是穆玄蒼。


  “……所以,我在應天府盤了十幾間鋪麵,得尋些營生來做,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想起你來了。”穆玄蒼說了一大堆,滿意地喝光了茶,眼睛眯了起來,“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你還知道我有事啊!”穆玄蒼再說下去,沈書簡直想掀桌了。時辰不早,他長話短說,要離開一趟到鎮江,過幾天就回來。至於穆玄蒼說的事情,沈書一頭紮進書房,以狂草的字跡給他寫了一封引薦信,招來鄭四,對穆玄蒼說:“我家裏管事,你本來就認識,我把你的情況都寫在裏麵了,你方便的時候,就找我的管家帶你去找陳迪。”


  穆玄蒼欣然應允。


  “那我走了。”


  “走吧。”


  沈書看穆玄蒼氣定神閑的模樣,懷疑地皺起眉來:“沒有別的事情了?”


  “等你回來再說。”


  當時沈書急著出門,騎上去鎮江的快馬時,卻止不住滿心思都是穆玄蒼突然來找他究竟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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