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一
沈書屈身蹲在前麵,穆玄蒼擠在他的身側。
沈書把眼睛貼在門縫上,穆玄蒼卻一直在碰他,沈書惱怒地轉臉去看。
穆玄蒼膝蓋在碰沈書的腰,他食指點了點自己麵前,還有地方。沈書隻得挪過去。
穆玄蒼得以伸直腿,他一條手臂扶住沈書的胳膊。
沈書隻想讓他離遠一點,但在這巴掌大的地方,除非穆玄蒼滾出去,也隻能這麽著。沈書再次湊到門縫上看,士兵把唐兀人從椅子上搬離,他們帶來了一個麻袋,套住唐兀人,士兵們沒有亂來,把屍體裝好之後,甚至沒有翻麵前諸多的箱櫃抽屜,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像是幾個人裏領頭的,順手牽走了櫃子上一個小得可以揣在袖子裏的細頸花瓶。
兩人又等了一會,沈書道:“開門。”
穆玄蒼又把鐵絲插進門縫裏,勾住外麵的門閂往上拖開。
沈書從櫃子裏出來,拍了拍衣服,前去點亮燈,皺著眉頭說:“這下完了,早知道先搜老板的身,也許他身上會有什麽線索。”
穆玄蒼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去翻門後的一排櫃子。
“再找找,沒有就算了。”穆玄蒼道。
沈書眉頭緊緊擰著,向椅子後麵那排書架去翻,不知不覺把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怎麽巡邏的士兵會知道這裏頭有人死了?我進來的時候特意關了大門,連燈都沒留。”
“有人報案,或是殺人者與紅巾有關係。”穆玄蒼道,“這都想不明白,還是晚上了你腦子不好使?”
沈書沒有理會穆玄蒼的嘲諷,說:“有人報案也該查看一下現場吧?隨便看一眼就知道燈是才滅的,好歹也該在屋子裏好好搜查一番。”
“然後就抓住了咱倆,我倒想陪小沈大人蹲監來著,沒人給這個機會啊。”穆玄蒼推上最後一個抽屜,“方才抽屜裏的銅十字,這人應該是景教教徒,再找找別的房間。”
“至少應該找到我師父寫給他的信。”
穆玄蒼蹲在地上,側過身,隨口問沈書:“你是專程來找信的?”
沈書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穆玄蒼實情,不等他說話,穆玄蒼已起身,打開門,示意沈書先出去。
“其他都是客房,我在那間住過,不過還是找一找吧。”沈書不抱什麽希望,果然,餘下的客房除了簡單的陳設,櫃子也沒幾個,打開全是被褥。地麵潮濕,凝結白霜,沈書從石階上跑下來,在中庭裏站著搓手,他舉目四望,視線回到自己住過的房間。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唐兀人住的房間,黑漆漆的一片。
那天夜裏,沈書躺了一小會,便想回去,穆華林就從唐兀人的房間出來,在院子裏同沈書說話。
大概,就是自己現在站的地方。
沈書問穆華林是否來跟自己一起睡,穆華林要去同今夜死去的那唐兀人說話,那時穆華林伸手握住沈書的肩膀,用手掌碰了碰他的臉,說隻要他活著,滁州城裏就沒人能殺得了他們哥倆。
沈書驚奇地發現,那天夜裏的一切他還記得如此清楚。今天夜裏,唐兀人死了,自己和穆玄蒼在唐兀人的客店裏,四處翻找穆華林寫給唐兀人的信。
一隻手拍在沈書的肩膀上,沈書心頭一陣狂跳,知道是穆玄蒼,突然來這麽一下還是險些叫出來。
“找到什麽了?”沈書問。
穆玄蒼噗的一聲吹滅手裏的燈,順手放在窗台上,回答說:“沒有,什麽都沒找到,你在哪裏落腳?”
“你呢?”
“我隨便哪裏都能湊合一晚。”
“你到我那裏去,先好好洗個澡,然後吃點東西,我有話跟你說。”
穆玄蒼不懷好意地笑了,拇指擦過嘴角,道:“什麽話?要跟哥哥困覺?”
沈書:“……”他懶得理穆玄蒼,直接在前麵先走,不片刻穆玄蒼從後麵追上來,把沈書拽到身後,低聲道,“我穿了夜行衣,讓我走前麵。你這麽大喇喇衝在前麵,被巡城的抓了去,我還得去救你。”
“用不著,我有令牌,他們會放我出來。”沈書沒好氣地說,但還是放慢腳步跟在穆玄蒼後麵。
長街上一盞燈也沒有,沈書在穆玄蒼身後指揮他從哪兒拐,穆玄蒼躍上房頂後,竟然掏出了一卷長繩,用繩子把沈書拽上屋頂。
“我自己也能上來。”沈書解開腰上的繩子。
霎時間正有一片烏雲飄去,銀亮的月光傾灑在大地上,方才還什麽都看不清,瞬息街道、屋瓦、深巷裏的藤編簍子都裹上了一層溫柔的銀光,於黑夜中浮出輪廓來。
一聲細弱的貓叫,穆玄蒼側翻滾過屋簷。
沈書駭得差點叫出聲來,連忙過去看,隻見屋簷邊緣扣著一隻手。
穆玄蒼一條腿甩上來,腳背反扣,輕盈地把自己從下方拋了上來,他手裏提溜著一隻喵喵直叫的花貓,那貓不住掙紮。穆玄蒼把它的後脖子提著,貓咪前爪捧在一起,散發黃綠光芒的大眼睛無辜地瞪著沈書。
“你做什麽?!”沈書壓抑著聲音說,“把它放了!”
穆玄蒼笑著提起貓咪,朝沈書身上扔去。
“……”柔軟的貓尾一蓬毛炸開,從沈書臉上掃過,沈書睜開眼睛,看見穆玄蒼一隻手抓著貓脖頸,另一隻手托著貓咪的屁股,那貓伺機掙紮,不住喵喵地叫。
“要不要一隻,給你抓回去。”
“放了!”沈書沒好氣地說,“不放把你踹下去。”
穆玄蒼一聳肩膀,貓咪四腳剛一著地,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你有病是不是?”沈書跟在穆玄蒼後麵,快速而小聲地說,“走快點。”
“直走?”
“跳右邊。”沈書一肚子的心事都給穆玄蒼突如其來的“玩貓”給攪合沒了,簡直哭笑不得,他開始懷疑帶上穆玄蒼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了。沈書突然想到,穆玄蒼說的隨處都能湊合一晚,難道就是幕天席地,隨便找個地方過夜?他這人……雖然有病,卻也挺可憐的。
“一起洗?”穆玄蒼沒有可以換的衣服,站在沈書房門外問。
房裏沈書停下與劉青說話,沈書來回看了一眼穆玄蒼和劉青,問劉青:“還有沒有幹淨衣服?”
劉青立刻會意,去拿了一身給穆玄蒼,穆玄蒼踩著木屐離開。
“那位是公子的朋友?”
沈書嗯了聲,道:“不管他,你們回來路上可碰見什麽可疑的人了嗎?”
“沒有,我們躲著道兒走,隻碰到一隊巡夜的士兵,他們沒發現我們。公子找著您要找的人了嗎?”
“找到了。”隻是已經死了。如此一來,隻能等天亮開城門的時候,立刻離開,這樣才能趕在晚上回到和陽。否則舒原會以為出了意外,把信送到穆華林的手上。
“那些士兵衝進去發現公子了?”劉青問。
“沒有,怎麽?”
“您看上去像有什麽心事,我胡亂猜測。”
沈書動了念頭,問劉青:“我記得你說現在戰亂,每年跑不了幾趟貨?”
劉青點頭,順著沈書的意思在他對麵坐下來。
“成家了沒有?”沈書又問。
“公子要給我保媒?”
“那就是沒有,我身邊缺人,回和州後,我大概歇一晚上走,你想想要不要來我這裏。照衛濟修給你的錢,添兩成。”沈書道,“跟著我不能瞎打聽,隻管辦事就是,我看你也懂,第一口風要緊,第二,主要是保護我,就像今天你做的一樣。”唐兀人的死讓沈書突然意識到,他身邊至少還是得帶一兩個練家子,不然陰溝裏翻船也極有可能。不是每個人都跟穆華林有交情,活不長就什麽也做不成。
劉青沒有當場答應,沈書倒不介意,讓他回去再想,哪怕自己離開和陽時他還沒有想好,將來要過來也成,提前來封信就行。照沈書的想法,對脾氣辦事穩妥的人難得,但在眼前不是最要緊的,否則就是重金把劉青挖過來也可以。
沈書把臉和腳洗了,就爬上床去睡覺,翻來覆去許久才睡著,做夢還夢見生活在滁州的那段日子。那時候無論發生多大的事,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紀逐鳶和穆華林,都會擋在他前麵。
清晨沈書醒來,猶自有些昏沉,扶額在榻前坐了好一會,才爬起來穿衣。騎馬一整天,到了和陽,沈書讓劉青去跟衛濟修複個命。
“就說我記他這個情,錢就賒著他的。”沈書知道衛濟修不會圖他的錢,畢竟衛濟修比自己可有錢多了,人情就是在互相虧欠,又互相幫忙裏建立起來的。
舒原見到穆玄蒼,難免有些驚訝。
“路上碰上了,隻好帶回來,他也要回應天府。”已經是晚上,沈書讓鄭四帶穆玄蒼去安置,留在舒原房裏,腳也懶得洗,爬到舒原的榻上,倆人就著一盞小燈,沈書朝舒原說:“我要找的那個人,先我一步被旁人找到。”
“有人跟蹤我們?”舒原皺起了眉頭,“還是離開左司尉的地方以後,一直有人跟著我們?”
“不會,要是有人跟著我,劉青發現不了,穆玄蒼不會發現不了。而且我是臨時決定去找他,連我自己在出發前一晚也還在搖擺。就是巧合。”沈書道,“人死了,一句話沒問上,證物也沒找到,撲了個空。而且那人才死不久,就有巡城的紅巾軍進來把屍體收走了。”
“有人報案了?”
沈書沉吟道:“照說,那人一看就是被殺的,有人報案的話,發現死人了至少應該在現場找找凶手和凶器。士兵進來隻是把屍體收走,完全沒有多做停留。我覺得——”沈書抬眼看舒原,“也許是哪位大人派的自己手下,去把屍體抬走而已。”
“也可能顧不上,現在枉死的案子太多了,趁到處不太平,打家劫舍的事管不過來。”
沈書沒有說話。雖然舒原說的也有道理,但沈書還是認為,自己的猜測恐怕才是真相。如果這樣,那就更加讓人費解了,一切都太巧了,但沒有人跟蹤自己,穆玄蒼和自己都撲了個空。
“你太累了,睡醒再想吧。”舒原起身吹燈,把被子蓋到沈書身上。
過了一會,沈書聽見舒原翻了個身。
“還沒睡著?”沈書問。
“嗯。”舒原猶豫片刻,方才回答,“昨晚也沒睡好,擔心你。”
沈書拿腳碰了碰舒原的腿,他起身把榻上的小幾放到地上去,翻身朝向舒原,認真道:“那你多練幾招拳腳,以後帶著你。”
“你那身手也不怎麽樣。”
沈書:“……”
“我練好了可以保護你。”舒原伸手摸了一下沈書的頭。
雖然看不清舒原的臉,沈書也能想到他溫柔的神色。他有點想紀逐鳶了,不知道紀逐鳶有沒有回到應天,拆沒拆給他留的信。或者紀逐鳶還在跟著大部隊打仗,也不知道前線進展如何。沈書在黑暗中不禁一哂,感覺自己像個獨守空閨的小媳婦。他不禁耳朵發燙起來,呼吸微微一促,翻了個身,背對舒原開始睡覺。
由於沈書著急,第二天把早飯匆匆一吃,一行人帶上幹糧,即刻出發。上船時,船工同劉青熱情地打招呼,貨船上掛起衛家的徽旗。
沈書睡到下午,起來吃東西,穆玄蒼敲門進來。
“坐。”沈書嘴裏塞著餅,喝了一大口茶咽下去,取出一隻粗陶碗給穆玄蒼倒茶。
“睡醒了?”
穆玄蒼極為知情識趣,從昨夜到現在,都沒有來找過沈書。不過也是時候了,沈書讓穆玄蒼到門口看看,穆玄蒼關上門進來,朝沈書說:“沒人。”
沈書點頭,按先已想好的,左司尉的事情不用瞞穆玄蒼,如果沈書從左司尉的手裏拿了兩個銅礦場,穆玄蒼隻要有意去查,就能查到,還不如直言。何況左司尉也有話要沈書帶給穆玄蒼。
江水悠悠,碧波擦過船底,這船足有三層高,氣派非常,也比沈書坐過的小船都要平穩。
“他知道我在查他?”穆玄蒼臉色一變。
“你派去的人裏頭,年紀稍大的,恐怕是他教出來的,他教出來的人,又教新人。你太小看他了。”沈書道,“他無意於暗門,讓你不要再派人盯梢,他不會回來同你搶門主之位。”
“我也不擔心他要跟我搶。”穆玄蒼道,“他隻說要送你礦場,卻沒談讓你替他做什麽事情?”
“嗯,他說他活著還有一個願望,也許隻有我才能替他辦成。”沈書道,“你對他熟悉嗎?有什麽事是他自己辦不成,非要我來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