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二
“你自己想不到嗎?”
“我隻知道,一定與我是穆華林的徒弟有關。重要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穆華林的徒弟’這層身份,因為左司尉手下也聚集了一幫江湖人士,當中不乏高手,要是武力能解決的事情,他自己就能做。如果要利用我的身份,那這件事就同我師父有關。我看他的模樣,應該也是漢人?”
“是漢人。”穆玄蒼沒有猶豫地回答,“我有一個猜測。”他似有些緊張,喝了一口茶,說,“他既然說同你師父是要命的交情,又要利用你身為穆華林徒弟的身份才能幫他完成心願。你說林鳳侍奉他如同侍奉一尊神祇,她一定最知道左司尉的願望,女人一旦深陷於柔情當中,為心上人自是萬死無悔。他會不會要讓你對穆華林不利?”
沈書被茶水嗆得咳嗽不已,半晌擺手道:“那他看到我本尊以後應該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是打也打不過,也沒那心思。疏不間親,難不成我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背叛我自己的師父?”
“所以他才沒有提讓你做什麽,隻是給你現在最想要的東西。隻要他拿得出來,恐怕他還會不斷討好你。”
沈書失笑:“那他就是眼睛瞎了。”
穆玄蒼雙眉一揚,道:“好吧,我也覺得你對穆華林構不成威脅。但若並非如此,他到底想讓你做什麽?”
“反正做什麽也不會對你不利,你就不要再查他了。”
“我都已經查了你才說,還死了三個人。”
“又有叛徒?”
穆玄蒼近乎無奈地說:“已經不是有叛徒的問題,是有多少叛徒。我現在能信任的人五根手指就能數過來,若非上萬張嘴等著吃飯,我恨不得直接解散算了。”
“上、上萬人?”饒是沈書早就想過要建立起四通八達的通訊網絡,暗門的人不會少,但他也想過另一件事,既然如今群雄四起,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不起來自立為王,這麽一股勢力,就是投到隨便哪個農民軍首領麾下,對方定會笑納,穆玄蒼也可以弄個什麽官做。
穆玄蒼這話徹底把沈書的思緒攪亂了,他整個人都有點混亂,茫然無措地把穆玄蒼看著。
穆玄蒼用力揉了一把臉,長籲出一口氣,朝沈書說:“我查過左司尉的遺物,都登記在冊,但不在庫裏。我用了些非常手段,問話時有一個人撞牆死了,另一個被人殺死了。不等我去查,就有人發現,審問他們的人跑了一個。”
“跑掉的這個人,殺了其中一個管庫的人?”看來穆玄蒼不想多談暗門將來如何發展,沈書想了想,說,“他完全可以帶管庫的一起跑。”
“我派人去追查,結果那人被巡邏的農民軍從護城河裏撈出,當做無名屍體掩埋了。”穆玄蒼用力按壓眉心,“也許我應該找你師父談談。”
“你覺得是我師父做的?”
穆玄蒼疲憊地一瞥沈書,轉過頭去看自己的手指,嗓音帶著沙啞。
“還會有別人嗎?”穆玄蒼道,“我想不到還會有誰。”
“回應天之後,你到我那裏,我擺一桌酒,你當麵向我師父問清楚,是不是他做的。”
聞言,穆玄蒼猛然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沈書。那眼神中有些異樣的神色。
“如果是他做的,你們把事情擺到明麵上來談,若是他要驅使暗門,你現在是門主,他自然應當同你商談。”沈書道,“我還要請一個人作見證,隻要她在場,我師父不會殺你。”
“誰?”
沈書胸有成竹地一笑,示意穆玄蒼喝茶。
“唐兀人死了,這條線斷了。”沈書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光碧影被風吹散,雲翳滑過窗弦,清風吹得人渾身愜意。
這樣安寧、靜謐的時刻,總是很短暫,他們終將要回到岸上。
回程沈書沒有再去拜訪陳迪,徑直奔向應天府。推開家門,沈書一麵往裏走,一麵問周戌五這些日子都有誰來過,得知朱文忠前天便派人來問過他回來沒有。
沈書換了件衣服,一邊係上腰帶,一邊對周戌五吩咐:“找個人跑腿,跟他說一聲我回來了。”沈書看了眼天色,又說,“今日晚了,明天再去,騰一間空房,穆玄蒼在我這裏借住幾天。城裏有什麽消息?”
“少爺要不要先吃飯?”
沈書確實肚子有些餓了,鄭四跟著在外頭灰頭土臉地忙活好幾天,周戌五去叫廚娘做了一碗粗擀麵來,用蘑菇和羊肉炒的澆頭,鋪一層青椒絲,撒上嫩蔥。沈書一口氣便吃下去半碗,喝著麵湯,把靴子蹬去,換了雙皮屐來穿。
周戌五這才開始匯報:“張士誠派人議和,聽說是在路上了。”
“派的誰?”
“好像是孫君壽。”
沈書把筷子一放,喝一口麵湯,嘀咕道:“不知道誰,元帥府裏呢,有什麽事沒有?”
“主公納了郭子興的女兒郭清月做妾。”
這倒沒什麽意外,郭清月早有這樣的打算,才會瞞著小張夫人放信鷂通知朱元璋馬氏冒險從和陽到太平府,後來又建庵堂為軍隊祈福,閉門不出。馬秀英曾問過一次沈書,能不能把管家權先交給郭清月,這麽久了,想必試出了結果。沒有馬氏點頭,朱元璋斷不會納郭清月。
“元帥夫人好像要生了。”周戌五的話像一柄大錘子猛然砸在沈書的腦門上。
“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不過轉念一想,沈書確實好幾個月沒見過馬夫人,就算她懷孕也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情。且次子不像是長子那般貴重,隻要是有了後,再生第二個自然沒有那麽大陣仗。但也是喜事一樁,須備一份禮。
“帶過來的賞賜裏,或許能尋得出些小金鎖小金鐲子,若是沒有……”
“玉石也成。”沈書道,“你決定便是。還有何事?”
“潼關破了,說是小明王一路向東,一直打到平陸。”周戌五頓了頓,飛快瞥了一眼沈書,“這是小的聽說。”
沈書喂飽肚子,周戌五收拾碗筷出去,沈書累得不行,大腿還疼得慌,藥膏懶得擦,一肚子湯湯水水地就去睡覺。聽見雞叫沈書就起來,天都沒亮,跟人一問,卯時不到。趁廚房早飯還沒做好,沈書去書房看了一眼,他給紀逐鳶留的信還在盒子裏無人碰過。
沈書坐在青蒙蒙的天光裏,把信紙抽出來看了一眼,著實有些臉紅,便把燭台移過來,正找火石,外麵有人叫吃飯。火石沈書也沒找見,隻得暫且作罷,出去吃飯。飯後舒原的狗在院子裏發|情,把沈書原先養的那隻黃狗弄得不住嗷嗷嗚嗚,沈書不大敢收拾舒原的狗,隻好把黃狗抱在身上。
白狗在沈書腳下繞來繞去,危險的目光這片刻也不離開沈書懷裏蜷成一團的黃狗,最後白狗趴在沈書的鞋麵上睡了。
沈書:“……”
舒原笑了起來。
“給他起個名字。”沈書說。
“要什麽名兒,隨手撿的,隨便叫什麽……”
“起個,不要叫小白。”沈書撓了撓懷裏黃狗的耳朵,“這隻被人大黃小黃地瞎叫慣了,改不過來。”正說話時,狗突然從沈書的懷裏抬頭,顯然以為在叫他。沈書樂了,手指伸進狗耳朵裏,安撫地搓弄他的小尖耳朵。
“那叫飛白吧。”舒原朝狗道,“飛白,過來。”
趴在沈書腳背上的狗聽見舒原的聲音,抬起威風凜凜的狗頭,舌尖舐過犬齒。
“來,飛白。”舒原拍了拍手。
白狗前肢撐起,拖起健壯的後肢,腰胯|下塌,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朝舒原走去。
“他能聽懂!”沈書驚奇道。雖說萬物有靈,但舒原這隻狗著實太聰明了些。危機解除,沈書把黃狗放到地上,叫了一聲林浩。
林浩便去牽馬套車。
沈書入內換了身衣服,上車便開始盤算,先到朱文忠處,不知道這幾日自己離開,功課教到何處,得借來朱文忠的筆記,把落下的幾日課程補上。下午練一個時辰射箭,得去鑄造局,把張楚勞找來,跟蔣寸八核明年的預算,采購的單子要拿過來最後做一遍確認,謄五份下來,讓鄭四給陳迪送去一份。拿到手裏就知道,到底用不用得上左司尉的銅了。
急也急不來。這麽一想,沈書心裏又鬆了點下來,在車中打了會盹。
“你小子,可算回來了。”朱文忠衣服還沒穿,渾身上下單一條襯褲,沈書進來時,他才把單衣係上,顯然是剛起來。朱文忠向來無論是在睡覺還是在吃飯,總不避沈書,常常把沈書弄得麵紅耳赤。
“怎麽了?”沈書覺察出朱文忠似乎有什麽事情著急。
“李垚你去廚房看看,有粥端點來。”
李垚是伺候慣朱文忠的,對他的口味十分清楚,早飯要吃什麽根本用不著朱文忠自己操心。
“什麽事,李垚都不能聽?”沈書感到有些不對勁,表情不覺也嚴肅起來。
朱文忠道:“常州爆發瘟疫了。”
“什麽?”
“你不要急,你先看這個。”朱文忠拿來謄抄的一份軍報給沈書,衝了個茶杯,斟滿熱茶,遞到沈書麵前,“兩天前收到的,當時我就讓李垚去你那裏,我算日子你也該回來了。”
“在和州多耽擱了兩天,怎麽會這樣,是俘兵裏有人染病?那豈不是周軍駐守常州的軍隊,已經有人染病?”沈書快速掃完了軍報,“這是誰送來的?”
“徐達啊,大將軍徐達,除了徐大哥,還有誰敢這麽不客氣地跟我舅說話。”朱文忠道,“要增兵,隻能用二三倍之兵去圍,下一個目標是常熟,常熟是張士德在守。離常州隻有數十裏,急行軍一日半就可抵達。”
“我軍剛在常州城外大獲全勝,逼得張士誠派人講和,能快打自然會快打。”沈書聽見腳步聲。
李垚推門進來,端來早飯後便又退了出去。
“我不吃。”沈書沒有動盤子裏的碗。
朱文忠吃了一口粥,眼睛從碗口向上看沈書,略點了一下頭:“接著說。”
“戰線拉長,需要更多糧草,如果拖過今年冬天,又要增加冬衣,鞋子要不要做?被子什麽的都得往前線運。主要是糧食,如果在常州原地駐紮,搶誰的?能搶的早都搶了,搶張士誠,得打到隆平去,眼下顯然是打不過去。我聽周戌五說,張士誠派了孫君壽來講和,看他帶什麽條件來吧。要是周軍真的受時疫所困,隻需圍困,切斷軍隊的糧食、藥材,從內部瓦解。但這麽一來,消耗的時間便長了。”沈書把舉報放在桌上,“這裏頭說得不清不楚,咱們的人有沒有染上瘟疫,如果有,一樣需要藥材和大夫。疫病也分許多種,未知情形,不知道是鬧哪一種瘟病。有的病很快,有的且可以拖一拖,還有就是,糞水的處置必須很小心。”沈書一沉吟,又道,“主公怎麽說?”
“還沒給徐達複信,你知道我舅,每每複信都是作出詳細的指揮。像你說的,很多情況不明,暫時沒有給徐達回複。估計等押送的降將進城之後,問過咱們的人再作指示。”
打下集慶以後,朱元璋坐鎮應天,但無論是那一支隊伍,都直接聽令於他本人,大方向總是不錯,將領隻負責調整細節和應對突發狀況。沈書曾聽朱文忠念過幾次朱元璋下達的命令,口吻極親切,總是有商有量。然則一旦前線久攻不下,或是偏離他本人的指示,跟著便有處罰。
沈書嗯了一聲。
“見到陳迪了?”朱文忠這才問起沈書這趟離開,同陳迪和衛濟修商討的結果。聽完之後,朱文忠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擦了一下嘴,道:“最好能把鑄造局,捏在我們手裏。”
“當然,我也不想白幹一年。”沈書想起陳迪的說法,不禁微微一笑。
隻要陳迪事實上賣朱文忠的麵子,為了以更低的價格拿到全部原料,鑄造局就能放進朱文忠的人。這是一條長線,就怕朱文忠本人看不到其用處,朱文忠的反應讓沈書安心不少。有時候沈書也會想,幸好選擇的是朱文忠。
沈書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提左司尉提出的那兩個銅場,他要同穆華林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午飯過後,沈書去找穆華林,得知他一整個下午都當值。那就意味著這一整日都沒辦法見到他,沈書本來想給穆華林留書,但宿衛住的地方不上鎖,沈書擔心被別人看到。
最後隻好找人給穆華林帶個話,讓他明日有空去自己的住處。
沈書回到朱文忠的院子時,朱文忠在歇午覺,沈書讓李垚帶他去另外一間房,再找兩本書過來,打算邊看邊等朱文忠起來。
有人端茶進來,沈書側耳朝外聽了聽,朝端茶上來的下人問:“外麵什麽事這麽吵?”
“遞降表的來了。”下人喜氣洋洋地說,“張士誠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派人說和來,大家擠在前院瞧熱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