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三
這麽大的事,朱文忠的覺一定睡不成了。沈書讓周清去問聲下午還練不練射箭。
不一會,周清帶回來的消息同沈書想的一樣,下午的習練取消。
朱文忠正從外麵進來,跟沈書匆匆打個照麵,便到前院去理事。
“少爺,咱們不去看看嗎?”周清提著沈書的書盒子,這事平時是陸約做,但待會要去鑄造局,沈書便把周清帶上了。
“站的地方都沒有,去做什麽?”沈書道,“走吧,去鑄造局。”
天色|欲晚,沈書在馬車裏打著盹,車上還載著張楚勞,周清斟了杯茶出來,張楚勞接過去,做了個感謝的嘴型,他捧著茶,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張楚勞。”沈書睜開眼,似乎還有些困頓,周清忙遞上一杯茶。沈書啜了一口,把茶杯給周清,“你老婆是不是快生了?”
“大人還記得,已經生了。”
沈書豁然瞪大了眼睛,轉念一想,鄭四都被派到和陽又回來了,可不是該生下來了麽?
“這幾日總啼哭不休,家裏大女兒小的時候也沒這麽磨人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張楚勞臉上帶著明顯沒休息好的疲倦。
沈書還以為他是最近算盤打多了,算賬算得頭疼,原來並非如此。於是沈書叫林浩兜一轉去一趟元帥府,到了之後,沈書拿牙牌進去元帥府的側門,朱文忠還沒回來,李垚也不在,沈書另外找了個認識的小廝,托他幫忙去請一請姚大夫。
一聽沈書要找姚大夫,那小廝把沈書給他的碎銀放回到沈書的手裏。
“沈公子,這怕是不行,姚大夫被叫去議事廳了,小的可不敢去打攪。”
沈書回到馬車上,張楚勞奇怪地看他,問:“大人這麽快就說完事情了?”
張楚勞隻以為沈書是朝朱文忠回稟下午在鑄造局議事的結果,已準備好要在車上等個把時辰。
“沒有,我先送你回去。”沈書讓林浩趕車去張楚勞的住處,入內看了看他新得的小兒子。張楚勞的長女在一旁朝他問安,雖才有幾歲,行禮答話一絲不錯,可見張楚勞教的不錯。小兒子尚在繈褓中,安靜了不到片刻,就扯開嗓門嗷嗷地哭,個把月的小子正該是白白胖胖,那小孩臉色卻很黃,大張著沒牙的嘴哭個不停,也不知是身上哪裏難受還是餓了。
沈書陪張楚勞在門外坐了會,張楚勞坐立不安地搓著手,不斷朝屋裏望,叫他女兒把雞湯送到屋裏去給妻子吃。
沈書稍微坐了會,起身告辭。此時的應天府已經完全被濃鬱的夜色裹住。周清抱著食盒在旁邊打盹,沈書也閉了會眼睛。他心上卻壓著事情,睡不著,耳朵裏俱是車輪滾動的聲音。
那姚大夫隻是個瞧病的,竟也被請到議事廳上去了。從中午一直到晚上,議事廳裏還沒散,必然是有棘手的大事。難道常州的瘟疫真的很嚴重?如此一來,兩軍交戰時必須格外當心,沈書雖沒有經曆過,卻知道一旦爆發瘟疫,往往一個村、一座城地死,要是軍隊裏染了病,士兵們聚集在一起,同吃同睡,不消敵人來打就會自潰。
一時間沈書心裏又動了念頭。不然回去等,就是再晚,也不可能徹夜不散,何況一時半會當然也拿不出個什麽主意來,少也要派出大夫親自到前線看過才能決斷。再一轉念,沈書又想,哪怕在元帥府等,也不比在家等就早多少得到消息,況且輪不到他來拿主意,還是先回家。
常州都被打下來了,紀逐鳶還沒回來,他是還在常州?還是已經隨隊伍攻到別處去了?得給他捎一封信去,放信鷂捎給吳禎,請吳大人轉交。吳禎那裏也是有信鷂的,紀逐鳶也不知道往家裏寫封信。想起來沈書又有一點生氣。
氣歸氣,信還得給紀逐鳶寫,之前那封信得燒了,省得讓紀逐鳶看見,以為自己想他想得茶飯不思了。
出發去和州不過才是半個月前的事,沈書卻覺得似乎離開了很久,下午見到蔣寸八,蔣寸八的臉也剃得光生,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沈書險些認不出人。等到有人上茶時沈書才看見,鑄造局裏收留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模樣小巧。沈書一看蔣寸八那眼神就知道,一個人隻要是動了心,連眼神都是不同的。
蔣寸八的媳婦在鑄造局遷來應天後沒多久就病死了,她常年纏綿病榻,喪妻之後,蔣寸八一天也不曾沉湎於悲傷,反而更加沉醉於火器研發。如今他兒子替他管那一眾徒弟,偶爾女兒做飯送到鑄造局裏去,沈書吃過一次蔣家的女兒做的飯,手藝是當真不錯,模樣也好。
蔣寸八便跟沈書討了個口頭上的允諾,等女兒許嫁時,要讓沈書去請朱文忠做這個媒人。有大元帥的外甥吃這杯謝媒酒,誰敢欺負他的女兒?
馬車一頓,周清險些摔出去,手裏還緊緊抱著食盒,吸溜了一下鼻子。
“到家了少爺。”林浩的聲音精神頭十足。
孫儉把周清的食盒拿過去,沈書喊了一聲:“周清,待會過來一起吃飯。”沈書先回房換衣服,周戌五遞來幹淨的文士袍。
“黃老先生似乎不大舒服,一整日沒出房門了。”
沈書手上一頓,問:“叫大夫了沒有?”
“老先生說不用,隻是腰背痛的老毛病,這幾日變天冷得厲害,起身不便,就在房裏用飯了。”
“已經幾天了?”沈書不禁皺眉。
“就這一天,前幾天都出來的,每天早晚都要出來繞著院子走幾圈活動活動。”
沈書把袍子紮好,洗完手,就先去看黃老九,敲了半晌門,房裏沒人應聲。沈書心頭猛地一跳,高聲道:“黃老先生?”
無人應門。
沈書一腳把門踹開,頓時一股藥味撲麵而來,黃老九的屋裏又支起他的小石鍋。沈書點了燈,移近到榻前,黃老九背對門口,臉朝著裏頭。
“老先生?”沈書低聲道,心跳更慌了。他猶豫地伸出手去,以手背碰了碰黃老九的臉,溫熱的。沈書重重籲出一口氣,黃老九還不醒,沈書想了想,出外去讓周戌五去請個郎中來。
黃老九睜開眼,眼前一片昏黃的光亮,他奇怪地扭轉頭看到沈書坐在桌前翻書。老人虛起雙眼,翻了個身過來,他側枕在皺巴巴的手掌上,盯著沈書的後腦勺看了許久。
沈書聽見咳嗽聲,發現黃老九醒了。老頭掀開被子就要起來,沈書連忙上去把被子按住,問黃老九是不是要喝水。
黃老九吹胡子瞪眼地喘氣說:“我還沒老得動不了。”
沈書失笑:“是,老先生喝水嗎?”
“不喝!”黃老九道,“躺久了不舒服,把你的手鬆開。”
沈書隻得鬆手,又問:“老先生可覺得哪裏不舒服?”
“什麽不舒服?我老頭子渾身上下都舒坦得很。”黃老九激劇咳嗽了一陣,幾次停下來嚐試說話,一句話沒說出來。
沈書忙倒了一杯茶給他。
黃老九氣哼哼地把沈書盯著,倒是沒拒絕他的好意,喝完又要了一杯,喝完三杯水後,黃老九有了點力氣,低頭看沈書正在替他順氣的那隻手。
沈書局促地收手,窘迫地笑了笑,把手在袍子上擦了擦。
“笑什麽?”黃老九把茶杯放在沈書手裏,長長地吸了兩口氣,懷疑地打量沈書,“有事?”
“昨日回來晚了,白天元帥府有事,聽說老先生不大舒服,來看看。”沈書斟酌著用詞。
“沒事該幹嘛幹嘛去。”黃老九不耐煩地揮手趕人,“今天還死不了。”
“老先生說笑,我讓人去請郎中了,給您瞧一瞧再睡,估摸著就快到了。”
黃老九渾身一僵,嘟囔道:“請什麽郎中,不花錢呐?”
“您說什麽?”沈書沒有聽清。
“我說你是不是閑,這麽閑過來給我捶捶腿。”黃老九吃力地翻了個身。
沈書笑著坐到榻上去,讓黃老九把腿放在自己腿上,真替他捶起腿來。
“前幾天上哪兒去了?”黃老九舒服地閉著眼。
“去了滁州。”沈書也覺得奇怪,黃老九的脾氣算相當古怪,當他問起來時,自己竟然毫無戒備地就把真話說出來了。連對著朱文忠,他也隻說自己去了和陽。
“怎麽不捏了?”黃老九動了動腿。
沈書隻得繼續給黃老九捏腿,不片刻,黃老九又問:“都順利嗎?”
“不能算順利。”要查的線索突然斷了,還冒出來左司尉和林鳳,一回來得到常州爆發瘟疫的消息,沈書內心深處實在有點又煩又亂。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
黃老九的聲音同沈書腦海裏另一個聲音疊在一起,夏天的夜晚,他爹同他分食同一隻西瓜,父子倆一人抱著個半瓢。他娘拿一把蒲扇在旁邊替爺倆趕蚊子,那時沈書太小,吃不了半隻瓜,一邊喂自己,一邊挖出來喂他娘。
“瓜得一口一口吃,吃完一口再一口,一口吃不下一隻大西瓜。如果手裏頭有許多事要做,該怎麽做?”
“一件一件地做。”沈書喃喃自語道。
“這就對了。”黃老九說,“再麻煩的問題總會解決,等你活到老夫這個年紀,就會明白眼前過不去的坎,總會過去。”黃老九不舒服地又咳嗽了兩聲。
沈書著實被他咳得有點擔心,好在大夫瞧過之後,隻說是天幹氣燥,老人的毛病,吃幾副潤燥的藥就能好些。至於腰背酸痛,更是年輕時不注意落下的病根,醫不斷根,是要跟人一輩子的,也留了個藥膏的方子,讓黃老九試試。
沈書把郎中送出門,細細問了些問題,大夫說話總是模棱兩可,總之是要常年吃點調理的方子。由於天已經黑了,沈書取來出入元帥府的腰牌,給林浩帶著,省得碰上宵禁盤查。
等沈書再回黃老九的房間裏,老人家竟已經睡下了。沈書上前去替他蓋好被子,吹了燈出來。晚飯沈書吩咐在房間裏吃,周清和舒原都在桌上,三人邊吃飯邊談了點鑄造局的事。
“這幾天舒原就先不要出去了,周王派孫君壽來講和,已經進城了,不知道他帶來的人有沒有認識你的,省得叫人認出來麻煩。等這些人安排妥當了,你再去鑄造局。”沈書原想回來的時候能把劉青帶回來,讓他跟舒原熟悉熟悉,結果劉青說還要考慮,沈書也不好勉強他。
舒原點頭,把骨頭扔到桌下。
房間裏頓時響起狗咬骨頭的哢嚓聲。
晚飯過後,沈書讓孫儉泡來兩盞釅茶,把舒原叫去書房。
“張士誠在常州的守軍似乎是爆發了瘟疫,但不知道情形如何,我打算給我哥去一封信,不知道他人還在不在常州,我傳書給吳禎吳大人,讓他替我轉交。”
“什麽時候能得到消息?”
“信鷂的話,就這兩天吧,待會我就放出去。”沈書神色裏掩飾不住擔憂。
舒原猶豫道:“也許我可以寫信去問問,我還是有認識的人……”
“不要冒險。”沈書道,“既然已經從頭開始,就不要再同張士誠的人有牽扯,我要把你放在鑄造局裏,早晚你得取得朱元璋的信任。”
舒原雖然感激,但對沈書的話仍感到有些不解。
沈書沒有解釋,提筆就開始寫信,剛寫了個抬頭,院子裏傳來喧嘩聲。舒原過去開門,沈書皺著眉頭,突然想不起來要寫什麽了,煩躁地把筆一放,也打算出去看一眼。
廊下猛地一陣風,吹得沈書睜不開眼睛。
有人正在喊:“大少爺回來了!”
沈書數次眨眼,眼睛裏又癢又疼,他勉強睜開眼,隻見舒原走在前麵,笑吟吟地說:“沈書,你看這是誰?”
微弱的一層白光裹著紀逐鳶高大的身形,沈書立在當場,話都不會說了。沈書張著嘴,上上下下打量紀逐鳶,眉毛皺了起來。
“你怎麽弄得這麽髒?掉糞坑裏了?”沈書道,“也不臭啊,怎麽回事,弄這麽髒?來個人,燒一鍋水,給大少爺洗個澡。”沈書猶自在喋喋不休,紀逐鳶沉默地站在那裏,仿佛在等待什麽,他的眼神裏流露出某種渴望,似乎又有點擔心。
紀逐鳶看了一眼舒原。
沈書笑了起來,上前去用力抱了一下紀逐鳶,自然而然牽起紀逐鳶的手。
紀逐鳶反而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舒原,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我們去書房說。”沈書呼出一口滾燙的氣息,他側過臉看紀逐鳶,伸手摸了一下紀逐鳶的臉,擦去他臉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