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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這正是他們現在經常做的,紀逐鳶沒有詳細告訴他晏歸符是怎麽離開軍營,他從不解釋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沈書也從來沒想過要告訴紀逐鳶去和陽的路上遇到了綁架,左司尉的威脅,以及那兩個蒙古殺手再度現身。


  “那我再考慮一天。”沈書遲疑道。


  “不用,我決定了。”紀逐鳶說。


  沈書警惕地看著他,緊張地往外推了一下紀逐鳶。


  “可能我就不去了,你現在不需要身體力行。”沈書不想明天去元帥府裏被朱文忠問用不用給他的坐席上增加一個厚墊子。


  “我決定帶你一起去。”


  沈書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在會讓沈書遇到危險的問題上,紀逐鳶總是很容易生氣,而且絕不讓步,哪怕沈書不跟他說話也不肯妥協,寧肯事後再去廚房偷幾個雞蛋,挨一頓打,做點寒酸的好吃的討好沈書。


  “如果你就在我身邊,我都保護不好你,那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更保護不好你。”


  “嗯。”沈書結巴道,“你知道、知道就好。”


  “與其讓你在家罵我為什麽還不給你寫信,還是把你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這樣當麵你如果有氣,盡管可以揍我。”


  “我現在就想揍你。”沈書身上出了汗,而且想親一下紀逐鳶,也許可以翻到他哥身上去。


  “那你揍吧。”紀逐鳶抓起沈書放在被子外麵的那隻手,分開他的手指。


  一個時辰後,紀逐鳶睡著了,沈書反而沒有什麽睡意。沈書睜著眼睛發了會呆,翻了個身,睡夢中紀逐鳶仍從他身後抱上來,把頭擱在沈書的肩窩裏沉沉地安睡。


  清晨,沈書隻穿了一件單衣,連連眨眼,微張大了嘴,又揉了兩下眼睛。


  “師、師父,您、你……”


  穆華林食指朝廊下西側指了指。


  “我去黃老九那下一盤棋。”穆華林的視線在沈書脖子上停留了一下,轉身走了。


  沈書跳著腳把褲子扯上腰間,脫了被汗水完全浸濕的單衣,換上一身幹淨的,外袍紮緊,對著鏡子將領子盡量扯得高過脖子上的一個紅痕。臨出門,沈書跳到床上,扯過自己的枕頭,用力按在紀逐鳶的臉上,頭也不回地摔門出去。


  紀逐鳶抱住枕頭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穆華林來得太早,沈書還得去元帥府,隻得讓人先把早飯擺出來。


  “你上課還要一會,我騎馬帶你過去,不用吃這麽急。”穆華林說。


  “我以為您不來了。”沈書本來讓穆華林昨天過來,昨晚又隻顧著跟紀逐鳶鬥氣,壓根把這事情忘了。


  穆華林解釋道:“昨天一整日都在當值,睡了兩個時辰,朱元璋叫我過去說話。”


  沈書和穆華林坐在廚房裏的小桌邊吃飯,廚房裏沒有留人服侍。沈書平日裏早飯都不用人服侍,隻是有時會叫小廝們一起吃。


  無人處穆華林不稱朱元璋是“主公”。而沈書早已發現,就是在穆華林稱朱元璋是“元帥”時,他的語氣中也沒有半點恭敬之意。


  沈書心想,穆華林當值一整日,那就是夜間方被朱元璋召喚去說話。朱元璋似乎很信任穆華林,以他多疑的本性,這麽信任一個蒙古人,是因為穆華林救過他幾次性命嗎?

  作為天下之主最親近的宿衛,朱元璋離當皇帝中間還差著張士誠、徐壽輝、劉福通、方國珍,以及不計其數散落在各地的小支武裝頭目,饒是如此,每天被穆華林保護,也算享受到了君主的待遇。


  沈書仍有一點好奇。


  穆華林不喜歡吃蔥油餅,盛了一碗肉湯,一手按在膝頭,說:“常州的疫情讓他無法安眠,他不想讓即將臨盆的妻子也睡不好,最近時常夜裏找我說話。”穆華林喝了一口湯,放下碗,端詳沈書的臉。


  第一縷晨光照進窗戶,沈書臉上充滿了獨屬於年輕人的朝氣,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嘴唇紅潤,眉宇間已漸有了文士沉穩的氣質。就是臉太年輕了些,顯得過於俊秀,難免令人輕視他的年紀和體格。


  “最近練武了嗎?”穆華林問。


  “每天都練。”也許因為吃飯的時候不容易緊張起來,這和沈書想象中的見麵不太一樣,隨著被扯進暗門更深的秘密,沈書內心深處有點怕同穆華林單獨會麵。肉湯和蔥油餅的香味令沈書感到放鬆,實際上沈書也察覺到,穆華林成熟、穩重、富於經驗,甚至他複雜的身份,都讓沈書這樣年紀的少年容易產生崇拜。


  每當穆華林流露出少許關心,沈書便像是被摸了頭的狗,舒服得想要閉起眼睛。


  “騎馬要抓緊練,你常去鑄造局,可以改為騎馬去。”穆華林說,“什麽時候把也圖娜叫過來。”


  沈書心裏一跳。


  穆華林:“不是要讓她給她父親寫一封信?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承諾信擬好了沒有?”


  沈書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答道:“正是要讓師父今夜再來,我不知道也圖娜住在什麽地方,你們二人一起過來,我看著她謄抄。把信交給暗門的人去送,會很快,一定能趕在康裏布達之前把信送到他父親手裏。”


  穆華林道:“需對也圖娜開誠布公,這要你想辦法說服她。”


  沈書相信自己的判斷,也圖娜從未表現出對傳國玉璽有企圖,而且,她樂於幫助康裏布達。


  “不要因為她是女人,就低估她。你知道沙漠裏的毒蛇都有什麽特性?”


  沈書沒有到過沙漠,自然也不會知道。


  穆華林:“他們天生就會以與生存環境相同顏色甚至質地的鱗片偽裝,也圖娜會有這個外號,絕不是徒有虛名。”穆華林頓了頓,端詳沈書,現出思索的神色,突然又說,“不過也許她會幫助你。”


  沈書:“???”


  穆華林臉上嚴肅的神色消失了,唇畔浮現出微笑。


  “她喜歡年紀小看上去沒有威脅的少年郎,康裏布達被他父親丟棄在盧特沙漠後,從來沒有派人去找過他。後來也圖娜十五歲,開始執掌平金坊,她動用了自己能動用的一切力量,去找這位弟弟。”穆華林解釋道,“上次找也圖娜喝酒時,把她灌醉了聽見她罵康裏布達,才聽說的。我認識也圖娜,但不認識康裏布達,你自己想想。”


  這話陡然間拉開了穆華林與沈書之間的距離,沈書也發現,穆華林總是在有意無意提醒自己,他們的師徒關係並沒有那麽牢靠。但他也提醒紀逐鳶朝即將成為朱元璋親衛隊長的陳兆先示好,沈書發覺,穆華林一直在保護自己,另一方麵也把自己卷進複雜的江湖關係。


  沈書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腦子不大夠用了。當沈書順著穆華林的話去想,不得不承認,既然康裏布達不在族中長大,如果穆華林是在老坊主拋妻棄子抵達心目中的東方寶地之後才認識他,他確有可能不認識康裏布達。那個時候康裏布達綁架沈書,說的話卻顯示出,他知道一些穆華林的事。不過也可能隻是因為康裏布達一直也注視著也圖娜,那他理所當然會留意到可能會成為他姐夫的人。


  “師父,您喜歡也圖娜嗎?”沈書問出這句話當時,臉就紅了。


  “是她不喜歡我。”穆華林現出回憶的神色,微微眯起了眼睛,“也許,誰會不喜歡也圖娜呢?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半天我都不用當值,待會我去找她,請她晚上過來。她很喜歡吃你們南方的筍。”穆華林看了一眼桌上,問沈書吃好了沒有。


  沈書還有半碗湯。


  穆華林便去外麵等他。


  沈書一個人坐在廚房裏喝湯,思索了一番穆華林說的話,一切順利得讓沈書不太敢相信。隻等晚上三個人在他的家裏碰上麵,穆華林隻會以為穆玄蒼是來取信的,也圖娜應該會被穆華林告知,是請她過來吃筍。


  ·

  “你要去常州?”朱文忠緊緊皺眉,把最後一支筆放進盒子,啪一聲蓋上盒蓋,朱文忠抬起眼睛看沈書,“不行,沈書,真的不行。”


  “不會有危險,我哥在,我會有什麽危險?”沈書道。


  朱文忠一屁股坐在榻畔,雙手十指交叉地抬頭說:“這不是打仗,要是打仗我會同意你去。疫氣無孔不入,稍微沾染就會生病。你去了之後,什麽時候能回來,這就說不定。”


  “頂多一季就會過去,癘疫春夏秋三季多生發,常在天寒地凍時就會散盡。現在立冬已過……”


  朱文忠抬起手打斷沈書,看著他問:“是因為紀逐鳶在常州,所以你要去嗎?”


  沈書一愣。


  “你擔心他在常州會有什麽危險,所以一定要親自過去盯著,哪怕你不是大夫也不是道士。”朱文忠說,“如果這一次我同意你去,將來哪一天,我們在戰場上,殊死搏鬥的時候,你聽到你哥在他處受傷……不,還不是受傷,是有麵臨生死險境的可能,你是不是就要讓我準你離開,去找你哥?”


  沈書張了張嘴,卻突然發現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朱文忠起身,把書盒子拿給李垚,他失望地看了一眼沈書,就再也不想看他。


  “你想去就去,我會同意。”朱文忠抬起手,還沒碰到沈書的衣袖,便放下手去,說,“該上課去了,走吧。”


  夫子講的沈書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到下課的時候,朱文忠沒有叫他,收拾好書盒就離開了講堂。


  沈書起身,這間講堂不大,設有八張席,平時上課就隻有朱文忠和他兩個人,兩人帶的書童在後麵坐著。


  陸約已經替沈書收拾好筆墨紙硯,他朝前門看了一眼,小聲說:“少爺下午習武,要去找朱公子嗎?”


  夫子上了年紀,也已走了。


  “你先去吃飯,我待會就去。東西放到平日我歇午覺的房間,晚上走的時候再拿。待會吃了飯,你回去給周戌五說一聲,晚上一定要做筍,讓廚娘拿主意,多做幾道。不用回來接我。”沈書想了想,吩咐陸約下午再去買兩壇好酒。


  “周管家讓我帶著錢。”陸約手掌拍了一下錢袋給沈書看。


  “去吧。”陸約走出門外,沈書轉回頭來,他放鬆地向後坐到席上,伸直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下巴順從地放到膝蓋上。


  不多一會,陽光悄然從坐席上滑走,天突然變了,轉而陰沉下來。沈書一手撐住坐席,因為腿麻,起身時不禁渾身一晃。


  講堂前門外來了個人,是李垚。


  “少爺讓我來找您,請您過去用飯。”李垚低下頭。


  下人在撤走桌上的飯菜,經過沈書身邊時,沈書看了一眼,全都沒有動過。


  朱文忠不悅道:“說了你幾句,就不吃飯了?”


  沈書一笑,過去坐下。


  桌上空空如也,一盤菜也沒有,沈書打趣道:“你要我吃什麽?”


  “還不是等你,全都放涼了,李垚去找你,我還在想要是你已經回家去了,我要不要讓人套車,親自過去請你。”朱文忠平靜了下來,這已是他的道歉。朱文忠仔細地看了沈書一眼,沈書顯得很平靜,沒有流露多餘的情緒,似乎並沒有太把自己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陪讀一上午,總要吃飽飯才好回去。”沈書道,“剛才講堂內無人,十分安靜,正是可以讓人好好想事情的地方。我多呆了一會,不過李垚不來找我,也許下午我就得餓著肚子同你對打了。”


  “我會叫你餓肚子?”朱文忠揚眉。


  “那我怎麽知道,也許明年今日,你已經是一位將軍了。”


  朱文忠微微擰眉,說:“就算我為王一方,也不會讓你餓肚子,我就是,最近總找不見你,心裏煩。我爹也說一直讓你留在我身邊做個謀士,太屈才了,他讓我把你舉薦給馮叔。”朱文忠撇了一下嘴,無奈道,“馮叔也跟我提過。而且他說將來舅舅會選任一些文官給我用,總歸是做些案牘文書,能寫字算賬就會做。他說你不一樣,應該要放在元帥府裏更好。”


  不等朱文忠問,沈書便道:“那你待會寫一封信,送給馮國用。”


  朱文忠漸漸已有英氣勃發的模樣,他看著沈書,認真地問:“真寫?”


  “你想就寫。”沈書拈起一個茶杯,給朱文忠倒了一杯茶,“你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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