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八
“我說不過你,當我今天什麽也沒有說過,什麽時候出發。”
這時,有人上了菜,葷菜隻有一道梅菜扣肉,其他都是瞎炒的時蔬,還有一道豆腐燉魚頭,湯汁奶白,幾許碧綠的蔥花浮在濃稠的湯麵上。
朱文忠把扣肉同炒青菜換了個位置,放在沈書的麵前。
“等孫君壽拿到你舅給張士誠的複信,我哥要護送他回常州,或者是明天,要不然就是後天。我想早點出發,給我帶兩隻信鷂,等我確定藥材數量,我放信鷂回來。”
“就怕弄不來東西,現在運輸阻絕,我們占的巴掌大這塊地方,也許不產祛毒所用的藥材。”
“確實不產,不用元帥府去弄。大黃主要產在陝西、甘肅、四川這些地方,但尋常用得不多,可以讓行商到市麵上去買。到時候你收到信,抄一份給陳迪,另一份送到我家,讓周戌五去辦。”
“那我就去要錢。”
沈書險些笑出聲來。
朱文忠悻悻然地說:“我是足不出戶,卻是元帥府裏最能花錢的一個。”
“有錢花的時候不花,錢放在庫裏也不會生兒子,我保證每一個銅子兒都花在刀刃上。救命的恩情比天更大,那時常州人都會感謝主公,打起仗來,老百姓會幫我們。”
“怎麽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朱文忠不以為然道,“裹了別人家的孩子去當兵,不咒罵就不錯了。”
“誰都有落難的時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別人聽到你朱家的名頭就肯給你地方住,給你一口飯吃。這就是民心所用,隻是現在你還用不到。”沈書著實有點餓了,吃飯顧不上多說。
“行,我去弄。”
“放心,這趟去太平我探過了陳迪的口風,他還想天長地久做朱家的買賣,你不想想打到太平那會,他出了多少錢犒軍。宅子也是盡管拿出來給你舅住,他的寶押在咱們身上,那是個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氣的人,不會占你便宜。再說你現在也沒什麽便宜可以給他占的,話不用多說,我都會在信裏寫好,你隻要派一個人送到他手裏。”沈書用筷子紮了個丸子,邊吃邊說,“就是要出錢,你隻管能要到錢就行。”
紅巾軍的錢都是一路打到哪裏搶到哪裏,如此得來的錢,算是用命換,好歹是打下一處地方就能搶一波。種地則不同,年頭忙到年尾,大頭都交了朝廷,家裏勉強糊口,一逢災年餓死人。朱元璋又接下了郭子興的老底,據沈書所知,朱元璋的父母也是染了瘟疫去世,隻要不叫他出糧食,還是好說。
不過還是要提前送一封信給這陳迪,讓他好有個準備,事到臨頭可以節省些時間。這麽一想,今天的事情還很多,晚上也圖娜、穆華林、穆玄蒼三個要聚頭,還要提前跟紀逐鳶說一聲,以免他在飯桌上說錯話。
“我下午不練箭了,我突然想起,有兩件事還要提前安排。”
“那你吃好就回去。”朱文忠揮了一下筷子,示意沈書可以走了。
沈書沒起身,摸出帕子來擦嘴,擦幹淨了,安靜地坐在那裏,把朱文忠看著。
朱文忠被他看得脖子上雞皮疙瘩都要炸開了,他手指間夾著筷子,用拇指撓了圈耳朵。
“還有什麽事?”
“你不吃了?”沈書奇怪道。朱文忠還有半碗飯。
“你這麽看著我,怎麽吃?換我看著你,你吃給我看一下?”朱文忠沒好氣地說,他放下了筷子,“還有什麽,一起說了,我待會用湯泡飯吃。”
沈書:“要是我跟你正在前線衝鋒陷陣,得知我哥會陷入險境,我會把全軍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朱文忠愣住了。
沈書繼續道:“如果我手上還有未完成的使命,我離開會造成嚴重的後果,我不會離開。但如果我的離開無關大局,而我能確認我哥正在可以挽回的危險當中,我會義無反顧地到他身邊去。”
“我明白。”朱文忠道。
沈書搖頭,說:“你不明白,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沈書的舌頭罕見地打了一下結,他的臉孔微微發紅,有點不好意思,“也是我心愛的人,每一次他不在我身邊,我都會擔心。不隻是我哥,大家遇到危險,我都會擔心。如果事情可以解決,就要第一時間解決。但真的需要我擔責任,我絕不會因私廢公。不衝突的情況下,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我希望我哥能平平安安。要是兩者真衝突了,我會視情況選擇,不會因為我哥遇到一丁點事情,就不告而別。如果我要離開你的身邊,一定是在可以離開的時候。”
“嗯。”朱文忠垂下眼,拿了根筷子戳湯盆裏的丸子,丸子溜溜地一跳,帶起快冷透了的湯滾到桌麵上。
“你是最懂得我的好朋友、好兄弟,無論我作出什麽決定,你都是問也不問,就給予我絕對的信任。”沈書一哂,“就算是主公對徐大將軍,也比不上我們。如果有幸,我最願意看到的,便是你振翅高飛,為平定天下征戰四方,說來就有點俗氣了。但我真的願意聽到你名揚四方,得這世上最好的祝福和讚譽。”沈書說得眼眶略微發紅,他朝臂彎裏低了一下頭,再抬頭時已經平靜下來。
“你提出的要求,都能說服我,確實有利於我們所有人。”朱文忠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早上說的話也是有些、我有點吃味,並非真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在大是大非麵前,你絕不會作出自私的選擇。”
“不,我一直是自私的。是人就有私心。”沈書道,“我還太小了。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遇上的時候會怎麽選擇,不過早上你說的那個,我想清楚了。”沈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應該讓你知道。”
“那我也還小。”朱文忠揮了揮手,勉強作出釋懷的模樣,“快走,帶把傘。”
沈書走後,朱文忠用筷子插起那個冷了的肉丸,吃了。他放下筷子,歎了一口氣。
一路安步當車回家,沈書也趁機把思路捋了一遍。天空裏黑沉沉的,街上的攤販都在急著收攤,舉目望去,滿眼都是深秋的蕭索。
不知道常州城裏眼下什麽光景,再耽擱不起時間了,若明日還不能走,要讓紀逐鳶去催。也許瘟疫尚未在城內擴散開,最好的結果是隻在周軍之內爆發。但要是疫氣真是從那批大戰後沒有得到及時處理的死屍身上散入土地、水源,那就不隻在錄事司坐落的城中可能有人染病。必須盡快趕到當地去,沈書也有點擔心晏歸符的病情是否真的得到了控製。
“這麽早回來?”黃老九皺了一下眉,把攪拌藥膏汁子的篾片丟在盤裏,伸手取來銅拐杖,走到門口去伸手要拿沈書手裏的傘。
沈書順勢挽住黃老九那隻手臂,不讓他幫忙。沈書朝四周看了一圈,問黃老九:“隻有老先生一個人?”
“周管家帶人在後院收拾羊下水,其他的不知道上哪裏去了。”沈書把黃老九扶到廊下讓他坐好,果然步入內院,幾個小廝各自端個小馬紮,坐在一起清洗羊內髒,整個院子裏都是濃烈的醋味。沈書還是第一次看別人料理羊下水,好奇地看了一會,被小廝們說會弄髒少爺衣服,硬是把沈書趕走了。
沈書進房間裏一看,紀逐鳶不在,他放下書盒子,換了一身衣服,叫人打水,一邊洗臉一邊問端水過來的孫儉:“我哥去哪裏了?”
“去驛館了,就跟少爺前後腳的功夫。”
孫君壽帶的人住在原集慶路的驛館裏,有人把守。沈書心想,紀逐鳶一定是去問出發的時間,看看孫君壽拿到複信了沒有,如果孫君壽不提旁的要求,應該明天就會啟程。孫君壽是去向張士誠複命,要到隆平,沈書心想,不必真把孫君壽送到隆平去,隻要確信孫君壽進入張士誠的地盤,也就是從常州邊界把他趕過去就算完事。
“今晚上有筍吃嗎?”沈書問。
“管家買了足足五斤筍,半條街的都被他一個人買走了。”孫儉端走盆子。
一整個下午都空了出來,沈書有充足的時間寫信。
第一封,是也圖娜寫給穆華林的承諾信,原先沈書就寫過一版底稿,上麵還有修改過的痕跡。費了半個時辰,在原有的版本上改好,再謄寫。等也圖娜來了,要讓也圖娜抄寫兩份,沈書想過隻讓也圖娜按個手印,然則遠不如看到寶貝女兒親手寫下的書信更能觸動老坊主,也不會被懷疑作偽。
第二封,是給陳迪的信,沈書簡要闡釋了一番常州瘟疫所起,基本按照紀逐鳶的描述,把疫氣從何開始,目前情形如何寫了一遍。末了,沈書又道:“疫情殺人者何止數萬,從古至今,每逢大疫,世間慘景形同煉獄,其害遠勝戰場廝殺。屆時需兄施以援手,所費從元帥府出,有信詳述。萬望陳兄襄助,小弟感激萬分,年內必有報答。”最後問候陳迪的老父身體康健。
第三封寫給蔣寸八,乃是半年內軍需安排,隻需照朱文忠著人送來的一份現成的單子謄下數字,用了印交給周清。
周清剛拿了信要出去,在書房門口碰上紀逐鳶來找沈書。
沈書聽見周清朝紀逐鳶問安,把洗好的筆在毛氈上隨手劃拉了幾下,掛到筆架上。
“哥,你去見孫君壽了?”坐了一下午,沈書屁股都麻了,起來給紀逐鳶倒茶。
紀逐鳶接過去一口喝幹,嗯了聲,“明日啟程。”
“沒說別的?”
紀逐鳶:“想讓我找人通通關係,再見一麵主公。”
“你沒答應?”
“不能答應,不會答應他。我看他灰頭土臉,沒說幾句話就出來了。”
“那這麽晚回來?”
紀逐鳶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來,頓時油香撲鼻,他撕開被水汽蒸得有點軟的紙。
“啊!”沈書大叫一聲。
紀逐鳶微笑著撕下雞腿給他。
這隻燒雞外皮油亮,一看金黃的色澤,沈書就料到必定好吃,本來不餓,吃了一口真的餓了。
紀逐鳶撕下另外一隻雞腿,放在一邊,拆下雞翅膀和雞頭雞脖,撕下一條包裹著雞皮的雞胸肉絲吃。
“好像我來得不是時候?”
沈書聽見穆玄蒼的聲音,書房門沒關,穆玄蒼直接進來了,他看了一眼紀逐鳶,揚眉,對沈書說:“餓死我了。”
沈書用力嘬了一口雞腿骨,隨手扔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黃狗搖頭擺尾叼起骨頭就跑,沈書都沒注意他什麽時候進來的。沈書拿起另一個雞腿,舌頭抵得臉腮鼓得圓圓的。
穆玄蒼笑了起來。
“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沈書把雞腿直接塞進了紀逐鳶嘴裏。
穆玄蒼:“……”
沈書撕下一邊雞翅膀給穆玄蒼,擦幹淨手,到旁邊去喝茶解膩,然後在兩人對麵坐下來。紀逐鳶近乎挑釁地把雞腿咬得嘎吱作響,顯然是連骨頭都咬碎了。
穆玄蒼皮笑肉不笑地說:“小紀將軍也在,幸會。”
紀逐鳶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蹺起腿,捏著雞骨,換了一邊後槽牙。
雞骨頭被咬得粉碎的聲音。
不知道紀逐鳶怎麽回事,總是看穆玄蒼不順眼。沈書忍住笑意,開口道:“我正打算過去找你,晚上我師父來,周戌五給你說了吧?”
“說了。”穆玄蒼點頭,神色看上去有點緊張,“你到底請了誰做見證?我認識嗎?”
“我師娘啊。”沈書道。
紀逐鳶嗆到喉嚨,咳嗽了一聲。
穆玄蒼感到莫名其妙,“誰是你師娘?穆華林娶妻了?他還有閑工夫成親?”
“見到麵你就知道了,沒忘記要問我師父哪些事吧?”沈書正色道。
紀逐鳶狐疑地看兩人,扔了手上啃得幹幹淨淨的斷骨。
黃狗快樂地從地上叼走骨頭。
“不讓你哥先出去?”穆玄蒼說。
紀逐鳶:“???”
“不用,沒有什麽事是我哥不能知道的。”連自己要跟去常州紀逐鳶也已經能接受了,就算穆玄蒼說出前幾日那堆事情,反正已經過了,紀逐鳶要是不高興,沈書就讓他高興高興。明天就要出發去常州,得騎馬去,沈書有把握紀逐鳶不會在這種時候讓他騎不了馬。
“三件。”穆玄蒼說,“第一,同他說清楚兀顏術不是我殺的,他也沒有留下什麽遺物,那封信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當時我半醉半醒,感到危險,才那麽說。我扯謊扯慣了,你可以作證。”
“我也可以。”紀逐鳶冷冷地說。
“兀顏術真的沒有留下信來?”沈書問。
穆玄蒼用左手食指一顆顆撫過右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抬眼看沈書,“真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