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一
“師父已經知道了?”沈書心想,那日他同紀逐鳶從常州回來,進不了城,舒原和周清到鑄造局遇上了,回城路上舒原曾說在自己離家那幾日裏,曾有一日穆華林來找過穆玄蒼,隻是不知道他們兩個說過什麽。
沈書最初知道左司尉,便是經過穆玄蒼的口,倒要看穆華林怎麽說了。
穆華林沒有急著作答,吹去茶杯裏的浮沫,慢條斯理喝了口茶,長籲出一口氣。
“也圖娜告訴我,那天晚上我沒有到場陪她吃飯,掃了眾人的興。”穆華林略作停頓,“尤其是穆玄蒼,說他得知我不去,一時間失魂落魄。於是有一天得空,我來找過穆玄蒼,他對我有疑惑,都問過我了,自然,也問過我偷拿左司尉的遺物出去的證人,是不是我殺的。”穆華林看了看沈書,“他應該向你說過。”
沈書脖子有些出汗,神色沒有流露出來,反而笑了起來。
“穆玄蒼想向師父求和,苦於沒有門路,於是找我說和,是以我讓他暫時住在我家裏,這樣碰上師父來,飯桌上總是好說話些。”沈書道,“看來,穆玄蒼已同師父求證過了,證人不是師父殺的?”
“不是我殺的。”穆華林目不轉睛地注視沈書。
沈書仍是笑著說:“左司尉請我去過之後,我照原計劃在和陽聯絡了衛濟修,因為離滁陽不遠,而那位唐兀店主就在滁陽,我便想要去一訪此人。”
“穆玄蒼說那人已死了。”穆華林道。
“我比他到得晚,我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沈書一頓,說,“我懷疑過是不是穆玄蒼殺的。”
“你覺得是他嗎?”穆華林反問。
“應該不是。”沈書道,“我見過穆玄蒼殺人,下手幹淨利落,他劍術卓越,出手便可一劍封喉。那位店主是前額中箭,麵有驚恐之色,從正麵襲擊,用的是短箭,應該是弩機遠射。後來突然有紅巾軍衝進來,我和穆玄蒼當即隱蔽起來,後來便一直都在一起,他沒有攜帶弩機。”
“也許在你進去之前,他已處理了兵器。”
沈書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承認道:“確有這種可能,但我進門時摸到死人的皮膚尚有餘溫,沒死多久。那時是半夜,不知當地鎮守的紅巾怎麽能那麽快便得到消息,跑來處理屍體。那些士兵並未仔細檢查死者,直接便搬出去埋了,他的死狀一看便是被人殺死的,處理屍體的士兵甚至沒有在房間裏多查看一會。”
“你認為是,紅巾軍裏有官員提前得知此事,甚至跟他的死有關。所以及時派人來處理命案現場,草草把人埋了了事。”穆華林說,“那你覺得這位官員是誰?”
沈書眼皮猛地一跳,低垂眼瞼,手指轉動茶杯,答道:“鎮守滁陽的那些,多是郭公的舊部,沒有帶著渡江。這些人我不熟識,說不好是誰。”
“也許憑這一麵親衛隊的牙牌,就能動用當地守軍,不需驚動某位大人,一個小小牌頭,便可以替我把事情漂漂亮亮料理幹淨。”穆華林摸出來一麵嵌碎玉的腰牌,咯噠一聲按在桌上,他抬眼看沈書,手揣進袖子裏,向後一靠,“如果我是你,便會作此猜想。”
沈書連忙起身,一揖到地,畢恭畢敬地回答:“留守滁陽的是郭公舊部,未必會聽令於主公身邊的護衛。郭公在時,趙繼祖、邵榮二人與主公平起平坐,郭天敘雖死,還有一個郭天爵,濠州一係,畢竟尚未齊心。”
“也可能我不是以宿衛身份出麵。”
“那便是主公的隊伍裏出了內鬼了。”沈書道,“內鬼要是出在郭公的舊部裏,又有更多可能。但我認為那位唐兀店主之死,與師父無關。”
穆華林眉毛一揚,側了一下頭,說:“說來聽聽。”
沈書定了定神,沒有坐回去,他的頭略微低著,顯示出對穆華林的謙恭。
“穆玄蒼發現左司尉還活著,便派人盯他的梢,順藤摸瓜才帶出來這個唐兀人。據穆玄蒼說,此人是暗門的哨子,也就是線人,為暗門打探消息多年。這樣,他同曾身為暗門左司尉的那個麵具人,相互認識便不足為奇了。在滁陽救出也圖娜那天晚上,師父帶我到唐兀人的店中落腳,好避過胡坊的追兵。穆玄蒼的人無意中發現唐兀人收著有師父印章的書信,不久前他講給我聽時,我便想起那晚在滁陽躲避的客店。是以到了和陽,左司尉找上門來,我才想趁便去滁陽找那店主。”
“然後以我徒弟的身份,套他的話,看看他與我究竟是何關係。”穆華林把沈書的話接了過去。
沈書頓時覺得身上都是黏成一片的汗,數個念頭閃過,最後沈書索性坦然一笑,他舔了舔嘴唇,斟酌著說:“徒弟心裏有疑惑,自然不弄明白是沒法睡覺,加上離得那麽近,左司尉又才找了我,一切就像天時地利安排妥當了。同樣,也是天時,我就晚了一步,那店主被人殺了。更詭異的是,穆玄蒼的手下曾在唐兀人的書房裏翻查到師父與他的信件,在他死後,我們卻什麽也沒有找到。”
“那些信不見了?”穆華林眉頭一皺。
這模樣不像裝的,沈書心裏一鬆,如果是穆華林殺死唐兀人,多半是因怕唐兀人泄露他的秘密,那些信件至關重要,穆華林一定會取走。然而眼前的穆華林,一直氣定神閑,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了一絲緊張。
不是穆華林殺死那唐兀人滅口,也就意味著哪怕朱元璋的陣營裏有人同元人勾結,至少眼前這一次,不是穆華林做的。沈書也覺自己有點太多疑了,而且穆華林若隻是要挑動內訌,無論是張士誠還是徐壽輝,哪個不比頂著郭公給的“鎮撫”頭銜的朱元璋威脅更大。
“那日我來找穆玄蒼,他沒有告訴我此事。”穆華林沉聲道,“不過,他告訴我自己在滁陽碰上了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沈書一愣,這沈書確實沒想過,憑穆玄蒼多年在暗門摸爬滾打的功夫,他應該知道,一旦穆華林得知沈書也去查那唐兀人,便會讓穆華林猜測沈書對他有疑心。那穆華林會直接把牙牌掏出來,就說得通了。
穆華林知道沈書在追查唐兀人,而此前沈書既沒有直接找穆華林詢問,更未提起穆玄蒼查到了那位唐兀店主頭上。自然,就意味著沈書想要瞞著穆華林查那位唐兀老板手裏為什麽會有穆華林的信,信裏又說了什麽。
沈書與穆華林對視了一眼,沈書先挪開了視線。
兩人同時低頭端起茶喝。
穆華林一定已看穿自己的打算,沈書索性直言道:“左司尉請徒弟去做客,提出要送給我兩個銅場。師父知道,銅之用途甚廣,除了軍用,亦可鑄錢,他說這是送給您的弟子的見麵禮。”
穆華林沒有說話。
“徒兒年紀小、資曆淺,許多事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邊辦邊學,更不熟悉江湖規矩。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礦場我沒有收下,原想從常州回來之後,問過師父的意見再做決定。至於那唐兀人,確實也是在見過了左司尉之後,徒兒方才疑心,師父與左司尉究竟有什麽關係,想先找他打聽。但並非是因為不打算來問師父,而是和陽離滁陽近,恰好罷了。回來之後,常州疫情緊急,一時間卻沒顧上。”沈書略作停頓,扶額,擦去頭上的汗水,誠懇地說,“師父於我,有救命之恩,弟子無一日敢忘。然則既已效忠朱元璋,師父的身份,總令我提心吊膽。”
“你效忠的不是朱元璋,而是朱文忠。”穆華林點了沈書一句。
“有何不同?”話剛出口,沈書便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天下未定,究竟朱元璋能不能一統天下,尚未可知,換言之,人人都有可能取代蒙古皇帝。
“這你自己去想。”穆華林神色柔和下來,“沈書,我待你如何?”
沈書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遇到穆華林,他和紀逐鳶不會一路這麽順利。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從高郵到滁陽,一路都是仰仗穆華林。固然,在紀逐鳶看來,要是沒有穆華林,他們便可以留在高郵,自然也不需要穆華林救他們二人的性命。
“師父對我,對我哥都多有照拂,於我兄弟,如兄如父。”
“你爹也曾取過進士,他如果效力大元,此時的你在何處?”
沈書想也不想地回答:“那我便是官員之後,我爹自然希望我能好好讀書,走他的舊路,也考試做官去。”
“做官是為什麽?”
“一為奉事君上,二為光耀門楣,三為牧養百姓。”沈書正色道,一笑,又說,“自然,對一個讀書人,若不依靠家族,做官也是謀生的手段。”
“那在謀生與忠心之間,該如何選?”
沈書隱約感到穆華林常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啟迪他,當即收斂容色,認真思索後回答:“為臣之道,荀子有言,有態臣、篡臣、功臣、聖臣者。態臣諂媚,善於取寵,阿諛媚主,用之則亡。篡臣事主不忠,蒙蔽君主而攬功於自身,騙取普天下的讚譽,使人主之位岌岌可危。聖臣則近乎天道,尊君愛民,推行政令,隨機應變,無論何等境地皆可以處之泰然,化解危局。除了自身才幹出眾,更難得的是,有才且嚴守君臣應分,是以用聖臣者王。不過在我看來,若有幸用聖臣,則無論什麽樣的傻子都能王於天下了。最好是做功臣,恰如其分,忠君愛民即可。若君主聖明,忠心則自可以謀生,而若官場之風不正,俸祿微薄,則謀生亦必盤剝百姓,則君主自非聖明。是我,便棄官而走。”
穆華林:“要是忠君,便不可能愛民呢?”
沈書沉吟片刻,直接看著穆華林說:“那便從道不從君。”
穆華林欣然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沈書坐下。
“我亦如此。”
沈書聞言不禁心中震動,卻沒有懷疑,隻因穆華林言談裏流露的態度,和他一貫行事作風,總讓沈書隱隱覺得,他要辦一件大事。至於有多大,也許是超乎沈書想象的“大”。而且沈書一直懷疑,穆華林並非完全忠順於皇帝,如今這個回答,印證了沈書的想法。
穆華林有意將話題引開,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告訴沈書,他要做的事情,符合道義,但未必是蒙古皇帝的意思。都是聰明人,沈書自然懂得,穆華林回答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問下去了。
沈書突然感到一陣悵然,手摸著茶杯,聞著茶香,提不起興致去喝。
“那兩個銅場,你盡管收下,暗門那個左司尉,叫洪修。他之所以戴麵具,是因當年的爆炸,傷了他的臉。”穆華林似乎在想什麽事情,卻沒有想通。
“派來的人不清楚這批藥是由暗門護送,劫匪人不多,又倒黴,恰逢我和穆玄蒼趕到,穆玄蒼親自動手,料理了他們。”
“可有活口?”穆華林問。
沈書搖頭,“想留下一個問話,結果他自盡了,要不是裏麵有我在左司尉那裏見過的人,恐怕也無從得知是他派的人。穆玄蒼不認識他們。”
“收下你和紀逐鳶做徒弟,我曾放過風聲出去。納門塗的藏身之地我已經探明,來日用他換回寶璽便是。另一樁便是,若有來路不明的人找你,說了什麽,一定要事無巨細地告訴為師。就像洪修要送你兩座銅場,你拿不準他什麽意圖,隻管來問我。現在送你好處,將來必有所求。”穆華林一頓,嘴角微微牽起,“他這麽好心,收下就是。”
得了穆華林的明確答複,沈書有點雀躍,練箭也心不在焉。
兩座銅場啊!
他發了!
“笑什麽?”朱文忠拿手裏的箭在沈書頭上敲了一下。
沈書立刻不笑了。
“什麽好事,說出來聽聽。”朱文忠眯起一隻眼睛,開弓便是一記正中靶心。
而沈書輕飄飄的一箭險些脫靶。
朱文忠看出來他心不在焉,說口渴,帶著沈書到旁邊去喝茶,奇怪地上下打量他,皺眉道:“跟穆華林說什麽了?午飯你就不正常。”
“沒什麽。”怕朱文忠不信,沈書又道,“真沒什麽,過幾天再說。”左司尉派去截貨的人被殺了,一個活口也沒留下,他一定會追著貨去查,那便能查到常州。自然,紀逐鳶在常州立了大功,消息也會傳到洪修的耳朵裏,就算洪修一時把這件事忘了,紀逐鳶也能讓他想起來。沈書估計不久之後,林鳳就該來應天府找他了。
“你現在的意思是,過幾天才有一件大事要告訴我,讓我等著是嗎?”朱文忠麵無表情地說。
沈書哈哈一笑,對朱文忠說:“跟穆華林沒關係,就是中午突然想起來,我不是派了人到處去打探礦場嗎?有進展了,隻是具體地方還沒有摸清,等幾天應該就有回話了。到時候需要派人去把地方圈起來,再行開采。”
“真的?”朱文忠頓時展眉,“這是大好事啊,你不早說!”
“總要等有十足把握再說,你先別到處說。”看朱文忠高興的樣子,沈書有點後悔說了,萬一林鳳不來,那不是完球了。於是沈書又說:“隻是在當地打聽到的傳聞,還不知道真不真,據說是從前鑄私錢的礦場,被迫關閉許久了,得重新挖出來,找準了地方再說。”
“有則是天降之福,走走走,吃酒。”
“不練了?”
“再練你要把箭射到別人靶子上去了,明天再練。今天一定要讓你喝醉,拋下我就跑常州去了,我告訴你,我的氣還沒過呢!”
沈書嘻嘻哈哈地隨朱文忠推著他往外走,一頓酒吃得人事不省,翌日醒來,躺在榻上便聽見女人的聲音,沈書的困勁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