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六
祝牛耳實在很聰明,一番話把沈書的路全堵死了,且他跟旁人不同,他是真知道來的不是朱家的公子。沈書不知道鄭四找人的時候是否同祝牛耳親自見過麵,就見過麵,也未必把自己的底透給他過。而朱元璋收了不少義子,這事人人都知道,未必不能擺他一道。
“祝牛耳,你先起來。”沈書不與他客氣,直呼其名。
祝牛耳一左一右兩名仆人把他扶起來,戰戰兢兢地垂手站著,像是懼怕沈書的官威。
“礦上,死了人了?”沈書眉頭略略一擰,轉過頭去看崔牌頭。
崔牌頭一愕,心思轉得很快,忙道:“卑職實在不知道,要不然隻有拿名冊出來查,看都少了誰。”
祝牛耳抖手擦拭額上的汗,滿臉哀痛,臉上皮膚抽動不已,說話聲音也發顫:“是死了人了,苦主找上門來,都知道我祝牛耳帶了金山銀山來,在此地掘地開礦,施惠四方。這可怎麽辦啊,一口氣就死了六個,老徐頭兒的三個兒,全死了。”祝牛耳眼睛發紅,抽噎道,“白發人送黑發人,老父母哭得死去活來,再多銀錢又頂個什麽事兒?”
這些紀逐鳶早已摸清楚了,沈書冷眼打量,祝牛耳是真淚盈於眶,現在叫他哭,也能放聲嚎啕。沈書想了想,放眼看去,祝牛耳還趕了馬車來。一問才知,是特意趕來給大人代步的,車上除了車夫,一個人都沒有。
於是沈書便說,先回縣城,紀逐鳶看到沈書使眼色,走到崔牌頭身邊,往他肩上重重一拍,擒住崔牌頭的兩隻手捆在背後,擺出押這人回去審問的架勢。
沈書先上車,紀逐鳶上來之後正要說話,沈書做了個手勢,讓他先不要說。
外麵祝牛耳好大威勢,車輪剛開始滾,便有震耳欲聾的鑼聲傳來。
紀逐鳶掀開車簾看了眼,放下簾子,把沈書抱在身前。
沈書覺得大不自在,怕車門突然打開,或者風把車簾拋起來,外麵的人會看見。但唯有如此,說話才不會被外麵聽見,隻好由他去了。
“這麽大陣仗,這下全都知道有‘大人物’來了。”紀逐鳶低著聲音說,倒沒趁機動手動腳。
沈書身體漸漸放鬆下來,心裏在想事,還有許多事情要跟紀逐鳶說,到底沈書謹慎,始終覺得車上不太妥當,下車前吩咐紀逐鳶去辦兩件事,一是把阮田扣下來,二是把崔牌頭先帶到小房間拘押起來,想辦法安撫一下。
“他是個人精,不用管他。”紀逐鳶把住沈書的手背。
沈書:“疑心生暗鬼,小心謹慎點好,言語動人,固然能讓他在祝牛耳麵前配合我們,祝牛耳上來那一聲沈大人,崔牌頭一定會疑惑,正猜測我的身份。你隻要讓他稍安勿躁,等人散了就給他解綁,讓人送點好吃的去。對了,他吃的東西都我們自己做。”崔牌頭在祝牛耳跟前露了臉,沈書住在祝牛耳家裏,擔心會逼得這人狗急跳牆。雖然暫時眼前看來,祝牛耳隻是想把罪責推到紅巾軍自己人頭上。
下車後,沈書回房間待著,這下整座縣城裏都知道有“大人”在祝牛耳的家裏住著,茶沒喝上一口,報信的小廝倒來了四五趟。
“這什麽?”紀逐鳶歪著頭看了一眼沈書正往門上貼的紙,“人不在,謝絕拜訪。”
沈書把刷子給紀逐鳶,拍拍手,說:“你來貼。”
果然這下清靜多了,沈書肚子餓得不行,紀逐鳶找人拿了鎖掛在廚房門上,連窗戶都釘死了,院子裏伺候的下人全部被打發走,吃飯都是他做。紀逐鳶做飯的手藝算不上出色,不過沈書以前吃慣的,現在仍喜歡吃。
“沒家裏廚娘做的好。”紀逐鳶給沈書盛一碗青菜豆腐湯,“待會我去買點菜,想吃什麽?”
“隨便做,你做什麽我都吃得香。”沈書在想另外一件事,放下喝到一半的湯,“那個崔牌頭,你注意到嗎?在礦道裏,差點兵行險著。”
“雖然沒有動手,到底心存惡念,不然把他交給祝牛耳。死了六個人,祝牛耳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鳴鑼開道讓外頭人都知道吳公派人來查了,這下喊冤的人都來找你。他想幹什麽?讓我們把軍隊帶回去?”
想不到紀逐鳶在外麵一句話沒多說,卻看得很明白。沈書也有點意外,笑了起來,盯著紀逐鳶看。
“怎麽?我這麽聰明,你不習慣?”紀逐鳶摸了一圈頭頂,兩腿略分,邪性地牽起嘴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已非複吳下阿蒙。”
“沒有。”沈書正色道,“既然他沒動手,就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咱們需要一個誘餌。”
“什麽意思?”
沈書揶揄道:“你不是已經不是阿蒙了?”
“哎,複盤是一回事,料敵機先是另外一回事,你哥境界還不到。快說。”紀逐鳶滿臉好奇,知道沈書鬼主意多,聽了之後,仍嘖嘖稱奇,又道,“就這麽辦,不僅崔牌頭要放回去,把那個阮田也放了。”
沈書笑著點頭,目露狡黠:“正是,等劉青回來再說,怎麽樣,願意參軍的人有多少?”
“過半了,衝著小公子善心仁義。”紀逐鳶掏出名單來給沈書看,一筆剛勁字跡下,人人撳了紅手印。
沈書收起名單,把剩下的半碗湯喝完,起身去寫信。
“叫誰去送?”紀逐鳶問。
“軍隊有信得過的人嗎?”
紀逐鳶搖頭過半,動作一停。
“就讓他去送,廚房裏有米麵沒?”沈書讓紀逐鳶把米麵清出來,那祝牛耳早得了風聲,到底不敢怠慢,隻沒想到沈書是燙手的山芋,現在想丟也丟不脫了。
這一晚風平浪靜,一條黑影閃進祝牛耳的房中,祝牛耳的美妾從盆裏撈出他肥厚的腳掌,裹在裙上,又用上好的絲帕包起來,以手指巧勁兒替他按腳。
祝牛耳不耐煩地抽回腳,隻說了兩個字:“下去。”
女子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哼了一聲,款擺腰肢,帶著四個婢兒退出去,把門摔得砰一聲。
“你這個……”祝牛耳想罵兩句,終究沒有說出話來,他半邊臉疼得哎喲連天,貼了膏藥,也不見消停。直到此刻,腦門兒心裏還攛了一汪火,朝手下問,“怎麽樣?那邊院子什麽動靜?”
“連夜送當兵的回營了。”
“沒有審問?”
“提到房間裏去過,沒法靠近,不知道說了什麽。問完話,就叫人鬆綁好端端送回去,咱們的人看得清楚,沈大人的手下把那人送到營門外,給了一遝紙鈔,大概有一錠之數。”
“窮光蛋。”祝牛耳冷哼一聲,在房裏來回踱步,至正交鈔不值價,拿楮幣收買人心顯然來的人目光短淺,到底薑還是老的辣,跟我鬥。主意一定,祝牛耳把臉上的膏藥一撕,沾著絨毛扯下來那一下,疼得他直咧咧。
“小的讓人打聽了一下,那個被扣押過來的是個牌頭,手底下沒幾個人,沒權沒勢的,不然——”那人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結果了他,再讓那幾個死了兒子的出來指認,都推到他頭上去。”
“不行,要殺不能我們殺。”祝牛耳從榻底拉出一口箱子,開了箱,頓時珠光寶氣衝人眼睛。他從裏頭挑挑揀揀,先取一枚紅寶石,擰著眉毛搖頭,複又套個金戒指在肥嘟嘟的手指上,也不大滿意,最後是取了一枚祖母綠的墜子,用金鏈子穿上,“你不管,既然睡了我的人,不怕他不買賬。能拿女人擺平的事情,咱們大男人就不用親自上陣,殺人這等事,我們都是良民,自然是不做。隻有造反的賊寇,才是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咱們不過是小商人,做點小買賣,怎麽會沾上人命官司?”金鏈條在祝牛耳手指間纏繞,翡翠水頭極好,對光一照,令人目眩神迷。他眯起泡腫的眼皮,舌頭抵在齒縫間,擠出一聲尖銳的長嘖。
“家主說得是。”手下拾起濕潤的絲帕。
祝牛耳拿在鼻端深嗅,一邊眉毛飛揚,另一邊眉毛壓得極低,鼻翼抖顫地長籲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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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進門來,沈書已寬了外袍,穿著一身素白單衣,褲子沒脫,正在等他。劉青瞥到床帳是放下來的,立刻移開目光。
“人走了?”沈書放下筆。
“不到亥時就蹲不住了。”劉青答道。
“那個阮田,把他放了,讓他知道,該知道的事我都從旁人嘴裏問出來了,沒他什麽事,讓他不要多問。等他放鬆警惕,你再去追,不要叫他發現。”沈書想了想,又說,“明天從今日新收的那些人裏,選幾個機靈能用的,你看能用就成,餘下的都願意參軍,到時候帶回應天,你就不用管了,就挑你想用的人。”
“是,謝大人。”
沈書一搖手,劉青退了出去。
床帳裏頭翻了一陣波,紀逐鳶盤腿坐在榻上,不滿地蹙著眉,一手按膝,不滿道:“還睡不睡?”
“睡,你等會。”沈書站起身,正在解褲帶,冷不丁被紀逐鳶一把撈到榻上去。
紀逐鳶嘿嘿一笑,鼻子在沈書脖頸裏嗅聞,故意發出粗重的喘息,又在沈書耳畔磨蹭,手往他的腰上伸。
“太暗了,你看不清楚,讓我來。”
沈書一個白眼差點翻上天,暗道:你屬貓頭鷹的,能看得見?不到片刻沈書就有點想不了事情,紀逐鳶像個火爐似的,沈書一身是汗,懶得起身去洗。睡到後半夜,腳垂在榻外。外頭有人敲門,紀逐鳶把人往懷裏一按,揚聲問:“誰?”
是劉青的聲音。
沈書一激靈,翻身坐起,紀逐鳶愣不撒手,沈書大窘,推了他兩下,紀逐鳶閉著眼,嘀咕道:“睡覺。”
“劉青,你進來。”沈書話音未落,紀逐鳶立刻坐起身,拿被子把沈書裹到脖子,從身後擁著他,床帳遮著,從外麵什麽也看不見。
然而很快沈書就有點說不出話來,劉青說的話嗡嗡響,沈書咬牙切齒地去撥紀逐鳶的手,勁兒沒他大。
紀逐鳶叼住沈書的耳朵:“劉青的事情辦妥了,阮田已經回去,去找他的人也探明了落腳的地方,你說怎麽辦?”
沈書忍得一頭是汗,脖子通紅。
劉青奇怪地抬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床帳,良久,聽見沈大人按捺著怒氣的聲音:“派人盯著,不要打草驚蛇。”
“是。”劉青應了,問清昨日沈書答應給他的人什麽時候過來集合,忍不住關懷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染了風寒?可要抓點藥吃?”
“不,用,了!”沈書倒抽一口氣,背靠紀逐鳶的胸膛緩了一陣,兩眼有些失神,用力咽了咽口水,方道,“你先去,我這就起來。”
劉青起身。
床帳內又響起另外一個聲音,“沈大人昨晚沒睡好,得再睡會,名單在他昨天那件衣服裏,你自己找。把你要用的人圈出來,帶遠一點,到灶房門外去,別吵了大人睡覺。”
“是。”劉青步出門外,見到門上貼的紙,把脫落下來的那個角用口水粘好,確認沒有再掉下來,這才離開。
劉青走後,房間裏有人說話,更有按捺不住的低聲討饒。
半個時辰後,沈書拖著鼻涕坐在桌邊,紀逐鳶拿了一早天不亮蒸的餅。沈書腰酸背痛,一肚子的火氣,院子裏祝牛耳的人被打發了,紀逐鳶一個人幹下人的活,沈書也不忍心叫他剛苦苦耕耘交了糧就去燒水端盆子給自己洗澡,湊合用冷水擦了身,還真有點著涼。
“粥裏放了幾隻蝦,薑絲放得很少,嚐嚐鹹淡。”紀逐鳶給沈書剝了個雞蛋,瑩白光潤的蛋白倒很可愛。
沈書勉強消了點氣,正要跟紀逐鳶約法三章。
祝牛耳來了,在外麵求見。
怒氣蹭的一下直衝腦門,沈書把筷子一丟,正甩在門上。
“人不在,謝絕拜訪,你們是瞎了還是不識字?”紀逐鳶吼完,立刻放低聲音哄沈書,“都不懂事,別同他們一般計較。”
“我,副將軍李卻虞,求見郎中官。”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放下筷子。
沈書也把筷子放了,皺起了眉頭:“有這個人,讓他先進來,看他怎麽說。”
紀逐鳶嗯了一聲,朝沈書小聲說:“不必怕他,要是出言不遜,我替你揍他。”
沈書還想說這不能揍,紀逐鳶已經去開門,隻能隨機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