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八
劉青與紀逐鳶各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沈書還在給陳迪寫信,外麵有人敲門。沈書抬頭愣怔住了,把信一封,扔在抽屜裏,想了想,從抽屜裏拿出來壓到枕頭下去。
“誰?”沈書側耳貼在門上,門外靜悄悄的,沈書等了片刻,眼睛在屋裏四處打量,打算到一邊窗戶上去把窗戶紙捅個洞,暗中觀察一下到底有沒有人敲門。
就在沈書還在看窗戶的時候,窗戶開了,嚇了沈書一跳。沈書張大嘴,還沒叫出聲,頓時一股熱意衝上喉頭,跳起來就想抱一下麵前的人。
穆玄蒼關上窗。
“怎麽是你?”沈書止不住興奮亂跳的心髒,把窗戶上的木栓插牢,方才沒有固定好,竟讓穆玄蒼輕輕一推就闖了進來。
“別管了,我呆一會就走。”穆玄蒼說。
沈書來回打量他,穆玄蒼瘦了不少,臉也黑了。沈書眉頭皺了起來,指了一下他的下巴,“這怎麽回事?”
穆玄蒼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笑意竟略有點靦腆,“男子漢哪有沒點疤在身上的,不妨事。”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去山東了?”沈書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又不知道穆玄蒼能在這裏待多久。
“在山東安頓好部下之後,我帶了兩個心腹,趕了回來。他們倆一直在向我匯報你的動向,我早就想來找你,隻不過在應天府時,你師父的人始終沒有撤去,我不敢自投羅網。”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搶走了王族金印?”沈書急得不行。
“嗯。”穆玄蒼點頭,“我也是……無奈之舉,但是你放心,這對漢民隻有利處。”
沈書眉頭一皺,氣憤道:“這時候你還要繞彎子嗎?”沈書始終有點不安,不放心地問,“路上你確定沒有人跟著我?”
“確定沒有。”穆玄蒼嘴角一勾,笑了起來,“別把你師父想得太神,隻要是個人,百密終有一疏。不然我也不會找到機會奪走那枚金印。我人在山東,想寫信給你,怕被旁人截去,想來想去,還是應該親自來一趟,當麵向你解釋。”
沈書不禁有些動容,給穆玄蒼倒了杯茶,意思是讓他慢慢地說。
穆玄蒼卻說:“我不能留太久,就不同你賣關子了。左司尉在我離開後,可還找過你?”
沈書:“此處銅場便是他送給我的見麵禮當中的一處,年初我讓朱文忠派紅巾軍過來看守,另外找人開挖。這次我來本隻是要查對賬目,不想此處似有一些貓膩,恐怕會耽擱幾天再走。”
穆玄蒼長籲出一口氣,道:“如此甚好,我會在旁人都不在的時候來找你。”
這恐怕很難,紀逐鳶幾乎時時刻刻都在。
穆玄蒼笑笑說:“你再看到我,既不打我,也不罵我,想來是沒有太把我的不辭而別記在心上,這樣也好。”
“人人都有一些難處,旁人怎麽會知道?我雖然想知道個中緣由,但你不出現,我也拿你沒辦法。今日你坐在這裏,就是你有良心。你我還是朋友。”穆玄蒼的出現實在讓沈書太意外,他也很高興,那日看到穆玄蒼的留書,沈書還真以為穆玄蒼再也不會出現了。
穆玄蒼寂靜的眼眸裏騰地一亮,掩飾地捏了一下鼻子,抬頭時已按捺住胸腔裏湧動的情緒,開始長話短說。
大體同穆華林說的能合得上,都尉一半一半,各跟了左司尉洪修或是曾經的右司尉穆玄蒼,十二名總管願意投奔洪修,但穆玄蒼還是占優,餘下還有二十四名總管將分支從江淮流域撤出,撤回到中原。
“你投了劉福通?”沈書問。
穆玄蒼搖頭。
就在沈書再要發問時,穆玄蒼道:“韓林兒。”
“那不也是一回事……”話到尾音處,沈書突然醒過味來,“韓林兒與劉福通不和?”
“這談不上,但劉福通野心極大,將來恐怕不會願意甘為人下。正因如此,韓林兒需要暗門。”穆玄蒼說,“我本意想在你師父身邊多待一段時日,看看他要做什麽,但這個機會實在來得太好太突然了,唯有當機立斷。兩處漠北馬場,就算你有錢也買不到,錯過這一次,有生之年也不會有下一次機會。但你師父對我還有防備,沒有讓我經手交換人質的場地布置,甚至派人盯著我。”
穆華林竟然還派了人跟蹤穆玄蒼,那他怎麽會不知道暗門其實早有反意?
沒等沈書詢問,穆玄蒼平靜地解釋道:“他們隻會跟我到你家。”
“你有話沒說完。”沈書敏銳地察覺到。
穆玄蒼遲疑道:“我與你師父的恩怨,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罷了,我有許多事是對不住你的。沈書,你師父似乎真在考慮將自己的權位下移給你,但我不明白,你是漢人。”
怯薛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尤其在這麽敏感的時局下,漢官人人自危,一個來曆不明的漢人,怎麽可能取代留著古老家族血液的穆華林的位子。沈書從來沒想過,哪怕現在聽穆玄蒼說,沈書也不大相信。但他安靜地聽著,隻因穆玄蒼的神色極其認真。
“他一直在幫助你,不讓你涉險,而且,如果他收你為徒不是認真的,為什麽江湖幫派都得到了消息?”
沈書鬆了口氣,說:“這他告訴過我,說是為了試探你們。”
“試探?”穆玄蒼臉色微變。
沈書分析給他聽:“如果你們忠於穆華林,得到這樣的消息,仍會照著原來的方式,與他合作。就算想認識認識他的徒弟,或者說你以為的繼任者,一定也會經過他來引薦介紹,而不是繞過穆華林。”如此沈書又想到林鳳,林鳳已知是洪修的人,林鳳也是直接找的自己,那時她也知道沈書和紀逐鳶已被穆華林收為徒弟。這以外——康裏布達是誤以為沈書是傳聞中庚申君的私生子,洪修讓帖木兒和赤沙綁了自己去見他,而穆華林對於洪修接任了暗門門主之位,似乎比穆玄蒼做門主更感到滿意。沈書與也圖娜的第一麵,是也圖娜被平金坊的叛徒拿下,康裏布達求了穆華林去救她,在那個雪夜,極為偶然的情況下,兩人見到的。然而,後來也圖娜千裏迢迢從大都找來,說是因為康裏布達和沈書的交情,卻也提到沈書是狼王的弟子。
也圖娜也是一個極不穩定的變數。
“她繼任坊主之後,驅人到漠北,但晚了一步。”穆玄蒼說,“她帶了那麽一支全是胡族的人馬北上,一路都要經過盤問。何況,我還給她準備了不少小禮物。”
“那她父親是你殺的?”
穆玄蒼搖頭:“不是我,我怎麽來得及,而且我也打不過。”
沈書想起康裏布達曾經分析過,他懷疑也圖娜同暗門有勾結。正在沈書激烈猶豫要不要直接問穆玄蒼這件事,他還有一件事徘徊在問與不問之間,便是在常州的破廟內,為什麽他要嚴刑拷打帖木兒,最終致他死亡。
這件事穆玄蒼沒有告訴沈書,而是沈書通過紀逐鳶返回到寺廟裏挖出屍體來,遺體告訴的紀逐鳶。穆玄蒼當日對沈書說,帖木兒是自殺。
沈書隱隱覺得,穆玄蒼能從山東趕回來,也許穆華林的判斷沒錯,穆玄蒼將自己視作朋友,而他這個人沒什麽朋友,他確實很珍視這段友情。沈書也有些動容,穆玄蒼瘦了不少,下巴輪廓尖銳,膚色黑了不少,嘴唇泛著一層缺水的灰白。
就在此刻,沈書突然感到一絲緊張,說不清楚的一股不祥預感騰地冒了出來。
穆玄蒼剛要說話時,手裏的杯子一頓,對著沈書的麵門砸了出去。同時一條腿勾翻了沈書的凳子。
就在沈書失去重心要跌到地上時,穆玄蒼拽住他的上臂,把沈書整個人往懷裏一帶,朝床底滾去。
叮叮當當一陣碎響,數十枝弩|箭掉在地上,窗戶紙被釘成了透風的篩子。
“有人跟蹤你!”
“別動!”穆玄蒼把沈書的頭往懷裏一按,身體不易察覺地略微一僵硬,就手在沈書的外袍上擦了一下。
動作快得沈書根本沒發現,隻以為又有襲擊,默了半晌,頭試探地伸了出去,屋裏一片寂靜。沈書看了一眼箭鏃,低聲道:“還好,沒有毒。會不會是我師父的人跟到了此處,他一直讓我留心,一旦你回來找我,讓我立刻向他匯報。”
“你會嗎?”穆玄蒼黑漆漆的眼珠凝視沈書。
沈書覺得不適地往後挪了點,穆玄蒼的手卻像兩圈鐵箍,根本無法掙脫,他執著的目光裏似乎藏著什麽,又問了一遍。
“我不會。”沈書道。
穆玄蒼勾唇一笑,笑得極為開懷,嘴唇靠近到沈書的額頭。
那一瞬間,沈書心跳有點慌,他以為穆玄蒼要做什麽,直到穆玄蒼把他從榻底拉出來。
“你去開門。”
沈書緊張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就在門後,有危險我會保護你。”穆玄蒼解開外袍,從腰上抽出一把軟劍,抖開。
“我、我也拿個什麽。”沈書把自己的弓背好,怒吼道:“哪個王八蛋,敢偷襲你大爺!”他上前一步,雄赳赳氣昂昂地開了門,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沈書眉頭擰得死緊,往外走了兩步。
青天白日,院子裏安靜得一絲風也沒有,沈書奇了怪,眯起眼睛往四周看。
就在這時,“撲撲”數聲,幾個麻袋從屋簷上一路乒乒乓乓地壓碎瓦片滾落下來,正跌在沈書的腳下。
日光晃得沈書眼前一片模糊,待眩暈感褪去,沈書定睛一看,是死人,一共四個,手上都用皮革帶子固定了一把短弩。
房上躍下來兩人,一男一女,都戴著蒙臉布,一身黑,蒙臉布上下起伏不定,可以想見黑布下麵的臉正在氣喘籲籲。
沈書嚇得不輕,背後一隻手撐住了他的肩膀,回頭一看,穆玄蒼已從房裏出來了。
“屬下叩見門主。”二人正要下跪。
穆玄蒼道:“看來不宜久留了。”他不動聲色地移開手,對沈書說,“連累你受驚,改日請你吃酒。這個令牌你收下,隻要過了淮水,便能調動暗門。”
沈書還有一肚子疑問,暫且也隻能按捺下來。
穆玄蒼的手下動作麻利地將屍體用繩子吊過圍牆。
“外麵有板車,不用擔心。回去之後如果你師父問起,就告訴他我來過了,你正要套我話,就遇上有人刺殺,我拿你作人質脫得身。其餘的你一概不知,記清楚了?”穆玄蒼握了一下沈書的肩膀,微微一笑。
沈書隻覺他的笑容裏有許多話,卻沒有時間說清楚。
沈書急忙道:“你今日就回山東?”
“也許。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好。”穆玄蒼頓了頓,正要走時,又低下頭來問沈書,“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沈書握起拳頭。
穆玄蒼疑惑地看了一眼,展眉伸出修長的五指,將沈書的拳頭捏在掌中晃了一下。
“一路平安,還有。”沈書終於忍不住說,“白天讓你的人不要穿夜行衣。”
穆玄蒼哈哈一笑,翻牆而出。
“大人,大人,您這兒是怎麽了?”祝牛耳姍姍來遲,帶著一幫小廝雜役衝進來,看見地上的碎瓦片,誇張地後跳了一步,“這是怎麽回事?!”
“幾個毛賊,都叫我打發了。”沈書拍了兩下手,一副剛打完的架勢,“你既然來了,把這兒清理一下,對了,找個泥瓦匠,看看房頂用不用補一下,省得漏雨。”
祝牛耳沉著一張臉,朝地麵啐了一口。
這時沈書已在房裏坐著,他把桌椅板凳收拾了一下,推窗趴在窗框上向外望去,祝牛耳趨步過來聽令,臉上堆滿奉承。
“窗戶也修一下,窗戶紙不知道怎麽弄破了。”沈書意有所指。
祝牛耳心中本來有鬼,一聽臉色更不好看。
沈書手肘壓在窗欞上,朝祝牛耳說:“聽說城裏有不少對國公不利的傳聞,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嗎?”
“小人沒有聽說啊。”祝牛耳怒斥道,“哎你,就你,過來。”
一個小廝跌跌撞撞闖了過來,單膝跪在窗下。
沈書的手指敲打臉頰,思索地瞧祝牛耳。
“外頭可有人在說吳公的閑話?”
“這……”小廝抖如篩糠地哭喪個臉,“沒活兒的時候,鄉民們就是愛說幾句閑話,也沒什麽特別的,隻是說吳公又納了兩房小妾。大夥兒也不止說吳公,說得最多的還是蒙古皇帝。”
祝牛耳一個耳光扇過去,小廝捂臉哇哇坐在地上哭。
“閉嘴!還哭!”祝牛耳訓斥兩聲。
小廝連忙用一隻手緊緊捂住嘴。
祝牛耳又踹他一腳,“幹活去!”轉過頭來對著沈書笑道,“鄉民隨口胡謅的,大人若聽見什麽,告訴小人在何處聽見的,小人立刻就帶人去收拾這些賤骨頭。”
“我現在是還沒有聽見,這樣,祝牛耳,既然你是鄭四找的人,我就給你講明白點,礦上的紅巾軍不會撤走。”
“小的實在不知道大人的意思……”
“你現在不知道,沒準回去靜一靜就知道了。你也知道這裏窮鄉僻壤,死個把人不是什麽大事。你別看我這個樣子,看到那攤血了沒有?”沈書隨手一指。
祝牛耳眼皮大跳,果然見到院子裏好幾攤暗色的痕跡,隻是地麵有青苔,不能立刻分辨是不是血。
“人不可貌相這句話,你該聽過。”沈書道,“再怎麽樣,鄭四是我的管家,就像李卻虞是吳公的手下。誰聽誰的,不是很明白嗎?”
祝牛耳眼睜睜看著兩扇窗戶在自己麵前砰一聲關上,略微佝僂的背脊直了起來,他收起諂媚,走到那幾灘暗色痕跡前,猶豫地蹲下去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瞳孔頓時緊縮。指尖分明是血液的顏色,他再把手指放在鼻端,額角跳個不停,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驚疑不定地回頭看了一眼沈書的窗戶。窗戶上一個接一個圓洞,著實很像有人從窗戶往房間裏放過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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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嘩啦一聲,熱水兜頭從紀逐鳶的腦袋往下衝,沈書卷起袖子,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膊,他上臂的肌肉已經緊致結實,分開皂液的手指格外修長。
紀逐鳶看得有點著迷,幾乎沒有聽清沈書說什麽。
“穆玄蒼今天來見我了。”沈書又說了一遍。
“誰?”紀逐鳶猛然睜眼。
沈書忙叫他閉上眼。
紀逐鳶眼睛被水刺得略微發紅,眉峰緊皺,一把抹掉臉上的水。
“他來找你幹什麽?他不是逃了?”紀逐鳶想來想去,十分不妙,複又看沈書,“他還惦記你?”
“不是!”沈書把紀逐鳶的頭轉過去,手指插在他的頭發裏,關節抵在紀逐鳶的頭皮上揉按,“他就是不辭而別,心有不安。”
“嗬。”紀逐鳶冷哼一聲,“這種亡命之徒有什麽可不安的?那個混賬不知道又在算計你什麽,你腦子也不好使,他一肚子壞水我跟你說……哎,人呢?”紀逐鳶使勁把眼睛睜開,才一回頭,冷不防一瓢熱水直對著他的臉衝了下來,紀逐鳶眼睛睜不開,雙臂卻往前一伸。
沈書連忙求饒。
“我錯了錯了,哥!”
“進來,脫了脫了。”紀逐鳶哪兒聽沈書說什麽,眼睛都沒睜開,也不管沈書還穿得有衣服,抱著他的腰就把人拖進了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