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三一一

三一一

  “劉青,去找找村口曬穀場附近有沒有鼓。”


  劉青:“昨天我看到有,不太大。”


  沈書心中一動,欣然道:“去拿,然後直接到營門外跟我們碰頭。”


  劉青領命而去。


  沈書等到紀逐鳶出來,黑馬兀自在紀逐鳶的手掌裏嗅聞,紀逐鳶背個褡褳,褡褳裏鼓鼓囊囊的,沈書猜測不會都是黃豆。有時候他跟紀逐鳶鬧著玩,從他身上什麽都翻出來過,什麽小藥刀、銼刀一類,鑿子、錘子,有些東西沈書也不知道是拿來做什麽的。


  “走。”紀逐鳶看了一眼,問,“劉青呢?”


  “讓他先過去,我讓他到村口找鼓了。”


  紀逐鳶幾乎立刻就明白沈書要做什麽,一哂,把手在袍子上擦幹淨,揉了一下沈書的頭,道:“聰明。”


  沈書有點不好意思,以前紀逐鳶不常這樣放在明麵兒上誇他,有些話真的說出來,好聽是好聽,卻也有點難為情。


  “怎麽就一匹馬?”


  不等沈書說完,紀逐鳶拍了一下馬頭,翻身坐上馬背,朝沈書遞出一隻手,下巴微微朝前一點,“走!”


  日光照得紀逐鳶的眉毛發光一般,他一半臉浸在光裏,一半臉隱在陰影中,臉龐剛毅的輪廓在如此光影裏愈發俊朗迷人,紀逐鳶更與沈書見慣的武夫都不同,他難得有一股野性難馴的氣質。


  “怎麽了?”紀逐鳶出聲。


  沈書忙抓住他的手,借力也上了馬。紀逐鳶雙臂圈上來,一股雄性氣息隨之襲來,沈書收斂心神,大聲道:“走!”


  紀逐鳶兩手一抖韁繩,馬速極快地飛射而出。


  沈書簡直想放聲大叫,他自己騎馬很少跑得這樣快,疾風如雷,呼呼地踏在耳蝸裏,震撼五內。


  紀逐鳶說了句什麽,沈書沒有答言,紀逐鳶便知道沈書聽不清他說話,不再交談,反而有意炫技,施展渾身解數,帶沈書在出了村的平川上放肆狂奔。


  “你——慢——點!”沈書終於有點受不了了,感覺胃在翻騰,但真的太爽了。


  “快到了!”紀逐鳶把韁繩一緊,讓馬放慢速度。


  “那就快點啊!”沈書又說。


  紀逐鳶:“……”


  “不是快到了嗎?快點快點。”沈書兩腿一夾馬腹,紀逐鳶重新趕得馬兒飛奔。


  不到片刻,軍營的帳篷在目力可及的西北方向現出輪廓,晨霧奶白,將眼前荒蕪的田地籠罩住,隱約有人聲傳來。道旁零星長著野生的桃樹和李樹,杏樹掛了果,黃澄澄的一片。


  沈書一時有點走神,紀逐鳶先下馬,拍了一下沈書的腿,沈書傾身過來,紀逐鳶一把將人抱下來。


  “劉青還沒到。”紀逐鳶往四周掃視,“他要是到了會站在我們容易發現的地方。”


  “先過去看看。”沈書牽了一下紀逐鳶的手,又覺不大妥,待要放手,紀逐鳶主動緊握住沈書的手,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嘴角微微上翹,隻不看沈書。


  “王八蛋,縮頭烏龜,龜兒子些給老子們出來,妖寇,真當你爺爺吃素的!”頭前手持火把的男子不知是做什麽的,裹巾淩亂,身上短衣敞懷,腰上一把短刀裹在舊得發白的一塊皮子裏,腳上一雙草鞋,十根腳趾粗短烏黑。


  “放火燒他們!”有人叫道。


  立刻有人應和。


  紀逐鳶把人撥開,他個子太高,隻得低著點身,右手握成拳有節奏地向上舉,跟著人聲低沉地吼:“燒他們,燒他們,燒他們!”


  沈書:“……”擠到人群前麵,沈書立刻就發現了,這群人有備而來,帶了十幾桶油。有人打開桶蓋,往緊閉的營門和兩遍木樁哨塔下部潑。


  “多潑點,潑他一圈。”一個麵相凶惡的瘦子說。


  “老陳,火把還有沒有?”有人過來問。


  沈書覺得奇怪,怎麽還沒有人出來,難道真要等放火燒,軍營裏的人才會往外跑?


  就在這時,紀逐鳶拉了一下沈書的袖子,沈書順著紀逐鳶的視線,望見哨塔上有人。


  還有繩子在不斷往上吊東西,是捆好的箭,一捆足有六十枝。繩套在竹箭腰中,豎垂的箭貼著支起哨塔的木樁緩慢上移。


  “現在點火嗎?”一個年輕人五官眉目讓太陽曬得擠作一團,過來問方才叫罵那人。


  看起來那位“老陳”,是這些人裏的頭兒。沈書試圖從人群裏找看看有沒有那日被自己帶到礦上去的人,然而眼前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家臉都曬得很黑,一眼望過去,要把每一張臉都看清根本不可能。


  “再等等。”老陳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目色焦急,似乎想找什麽人,最後神色一黯,表情顯得疑惑。


  “他會不會在找阮田?”紀逐鳶上半身塌著,不仔細看像個駝背,貼在沈書的耳邊說話。


  “有可能。”沈書也沒看見阮田,“可能他挑動了幾個親朋好友來,自己卻沒來。”


  “他發覺有人跟蹤了?”


  沈書不確定地搖頭:“我跟他照過麵,人很狡猾,也可能隻單純不想當出頭鳥。”沈書又到處看了一眼,眉毛微微皺起來,如果劉青再不出現,紅巾軍先忍不住,從哨塔上放箭下來,這些拿著鐮刀鋤頭殺魚刀的鄉民,恐怕要遭。


  火油潑得到處都是,氣味刺鼻,一把火點了,就算沒有燒死人,營房外的防禦工事也得重築。沈書心裏疑惑,難道是韋狄今天不在?就算把門關起來避免與鄉民衝突,罵得這麽難聽,做將軍的忍得住,這些豁出命造反的農民軍人,也不可能忍得住。


  有個聲音格外尖銳的男子朝哨塔上一指,驚叫道:“上麵有人!”


  “有人有人!”


  “他們不會要殺人吧?!”此言一出,人群往後退出一射之地。


  “媽的,還敢藏暗箭,給老子們滾下來,狗娘養的,老子肏得你娘爽翻天生下了你這孬種,還不下來叫爹!”


  哨塔上架好了弩機,不能再等下去,沈書拍了一下紀逐鳶的背。


  老陳臉上亢奮得通紅,唾沫橫飛地跟著亂罵。這時一隻手從身後握住他的肩膀,老陳隻覺肩上一沉,骨頭竟開始疼痛。臉色一變,正要回頭去罵,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老陳,你是有娘生沒爹養的種。”


  “你誰啊!”旁邊一人衝上去推紀逐鳶。


  紀逐鳶把老陳的衣領一提,幾乎就在瞬間,老陳成了他的盾牌。


  那人一巴掌險些把老陳心髒按出來,老陳痛苦地扭了一下臉,大叫道:“生兒子沒屁|眼兒的玩意,還不放手——”


  話音未落,一股粘膩冰冷的液體從老陳的麵上淋過。


  誰也沒看清紀逐鳶什麽時候拿的火油桶,紀逐鳶將小半桶火油從老陳頭上潑下。


  老陳眼皮被油糊住,火油味幾乎令他喘不過氣,而且他的耳畔,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熱意。


  “啊啊啊啊啊啊!”老陳慘叫起來,像被人撬了膝蓋骨,一個勁往地上滑,偏偏後領那股勁兒扯得他跪不下去,他渾身一抖,齊膝的短褲管裏有液體流出,淌了一地,隨即老陳渾身一抽,哭叫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不是我幹的,是阮田讓我來的!我是被那小王八羔子騙的,他自己沒來!”


  人群裏七嘴八舌地說話,沈書耳朵都快聾了。


  紀逐鳶鬆開手,在武袍上擦幹淨手指,右手裏的油桶隨他抬手,潑濺出不少。這時所有人都看見他背上裹著粗布的棍狀物,紛紛騷亂起來,不知道那是什麽,怕不是一杆長|槍。


  紀逐鳶屈起一臂,手指抻開布囊係帶,觸碰到長刀握把。


  “這人也是紅巾軍的賊人!”一個不怕死的擠在人群中大聲吼叫,“自從這群土匪來了,把咱們抓去挖礦,死去的冤魂會保佑我們!他隻有一個人,莫要怕他!三狗子點火!我看他有沒有三頭六臂能救得過來!”


  正在這時,一聲怒吼直衝飛天:“放弩|箭!”


  人群已經散出了弩|箭射程,但沈書這麽一嗓子,鬧事者下意識便抱頭往後跑。待到有人大叫:“沒人放箭!沒有人放箭!不要跑!”人群已經亂作一團,有的人跑出數十步,才敢站住腳回頭看,隻看見一個青年站在石頭上大聲地朝哨塔上叫:“讓你們放箭!怎麽不放?!”


  哨塔上的守兵麵麵相覷,都不認識沈書誰,往陣地中一看,旗兵沒有給出信號。


  斜刺裏一人飛撲上來,紀逐鳶刀不出鞘,重重一掃,刀鞘擊中那人腰腹,頓時他整個人折成一把斷弓,飛了出去。火把從他的手中脫出,火星直墜向營門。


  紀逐鳶飛起一腳。


  火焰被風扯碎,千萬火星飛濺而出,於數十步外墜地刹那,徹底熄滅。


  又一人衝上來,紀逐鳶手下留著勁兒,或揍或踹,將人擊倒,長刀始終不曾出鞘。然而當這些人發現哨塔上的人並不會放箭,各自就瘋了一樣前仆後繼,五百個人就像五百隻同時從洞穴裏放出來的耗子,從各個方向亂撲。


  被火油淋了一身的老陳往石上撲去,試圖抓住沈書的腳踝。


  沈書比他更快,一個躍身,從另外一側跳了下去,繞著營寨往後跑,跑到哪兒都有人,沈書邊跑邊吼:“老陳已經跑啦,老陳跑啦,老陳自己回家找阮田算賬去啦!”


  “………………”上百個鬧事的一聽,頓時都慌了神,有人一把扯住沈書。


  沈書氣喘籲籲:“不要拉我,我也要跑啦!”


  “跑什麽咱這麽多人呢!不是說好放火嗎?”


  沈書眼珠一轉,才十幾桶火油,跑到此處已經沒有火油可以潑了,這麽多人看來隻是為了軋個人場。


  “老陳跑了啊,我怎麽知道?”


  眾人:“???”


  沈書:“???”


  趁抓自己的人沒注意,沈書立刻又跑了,一路大叫,跑完一圈已經累死了,正在旁邊伸長脖子用力吞咽,嗓子眼又幹又痛。沈書扯起衣領,往衣服裏扇風,心裏正犯嘀咕,劉青到底死到哪裏去了。


  這時馬蹄聲響起,沈書雙手撐在大腿上,抬頭一看。


  “接住!”劉青一聲大吼。


  紀逐鳶掄起長刀,橫掃出去,十數人被抽飛出去,滾在地上。他腳下拉開弓步,刀鞘斜掠,橫拍在鼓麵上。


  低沉短促的一聲“咚——”


  紀逐鳶長臂回撈,將鼓穩穩抱在懷中,就手將帶鞘長刀直插入腳下土地,後腳收回,一個漂亮的回身,踏上沈書站過的那方巨石。


  沉緩的鼓點吸引了鬧事的鄉民,連營寨後方的包圍圈也收攏過來,鼓點越來越急,猝然拔高,宛如雷鳴。


  “接著!”沈書拋過來兩根拇指粗的樹枝。


  紀逐鳶一把接住,一足收起,緊貼另一腳小腿,雙臂一展,宛如白鶴亮翅。跟著一腿斜側屈起,人如青鬆不倒,盤腿就勢席地而坐。


  鼓聲時急時緩,竟似是人的心跳般令所有人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隻顧聽這鼓聲。


  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未幹。


  沈書回過神,竟不知鼓聲是何時停下的,他往旁邊一看,被擊倒在地的數十人仍躺在地上,多半捂著肚子,卻顯然忘了疼痛。其他鄉民神色茫然,繼而紛紛露出恐懼,不敢再上前。


  “你到底是誰?你是紅巾軍一夥的?叫你們將軍出來,我們的人要跟你們談。”


  沈書認出這個聲音,便是方才罵紅巾是土匪那人,此時看清了對方的模樣,是個才二十多歲的農夫,手裏拿一把鋤頭,看上去像還能講道理的人。


  不等紀逐鳶說話,沈書一躍而上,紀逐鳶已經立起身,一把握住沈書的手,手在背後扶了一下,讓沈書站穩,就不動聲色地分開。


  “讓你們要跟我們將軍談的人上來,我來跟他談。”


  那人十分猶豫,正要開口時,隻見沈書從腰上摘下一塊玉牌,紅繩從沈書指間垂下,令牌上赫然有個燙金的“吳”字。


  “老陳……”年輕農夫往旁邊找人。


  “老陳跑了。”沈書道,“還有誰能替你們所有人說話?”


  “就你吧柳兄弟。”有人說。


  “我不行……”


  “就是他,他能代表咱們大家。”另一人扯著年輕農夫的袖子,“你叫什麽來著?”


  “柳奉元。”柳奉元窘得雙頰發紅,手裏的鋤頭被掌心汗水浸得滑到地上,不及去撿,就被鄉民們推搡著向前,穿草鞋的腳後跟在地上磋磨得火辣辣的疼。


  “就你了。”沈書響亮地說。


  柳奉元有些愣怔,猶豫地握住了眼前的手。


  沈書另一隻手握住柳奉元的小臂,把人一把拖到石頭上,舉起柳奉元汗濕的手,麵向鄉民宣布:“這位柳兄弟將隨我回去,我沈書,就住在祝牛耳的家中,奉吳國公府之命,徹查駐紮在此地的紅巾軍。真有冤屈的,找你們祝大財主家裏來,我一定為你們做主。”


  人群頓時交頭接耳。


  “但跟著起哄瞧熱鬧,造謠生事的。”沈書作出凶惡的表情,“你們以為拿菜刀棍子就能跟上過戰場殺過元人騎兵的士兵幹架了?仔細想想自己的頭是不是鐵做的。”


  有人嘩然。


  紀逐鳶在沈書背後懶洋洋地敲了一下鼓,鄉民霎時安靜了。


  “至於煽風點火,慫恿你們鬧事的,首告有功,告發屬實的,得半升米。要是讓別人先告了,即便屬實,也隻得半吊錢。”


  “我要告發!”當時就有人喊。


  “明日一早,祝大財主家門口掛辰牌,挨個兒到門外的桌子上寫名字按手印,先到的先說。”沈書把話說完,看也不往下看一眼,躍下巨石,上前去走到營門外,對紀逐鳶使了眼色。


  漫長的金屬聲過後,長刀出鞘,紀逐鳶一手握刀把,另一手五指分開按住刀刃,將那薄薄的一片插進木門縫中。


  門後的士兵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銀亮的刀鋒向上移動,離開門閂,不等守兵鬆一口氣,薄刃如鍘刀一般飛速落下,無形中似有銀星落下。


  門閂像一塊脆弱的豆腐,掰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