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六
甘州深處, 一架馬車由遠及近,速度越來越慢。
駕車的人拚命嘶吼,不斷催促馬兒快跑, 月光灑在康裏布達奶白的皮膚上,他臉上的血口十分鮮豔,不留心就像一瓣精心裝點的花。戈壁的夜晚寒冷無比, 康裏布達推開車門。
年輕美貌的婦人瞪著驚恐的雙眼, 她隻比康裏布達大兩歲。一個剛有一歲的嬰孩蜷在婦人淺粉灑金的裙袍上,圓潤的手指裏緊攥一串珊瑚珠。
另一個男孩躺在婦人的腿上,還有一個女孩, 稍微大些, 已經五歲。她沒有睡, 依偎在母親身邊,一直在輕拍弟弟的手頓在半空, 繼而把頭埋在母親的懷裏,以保護的姿態攔在婦人和嬰童的身上。
“不行, 得分開,馬拉不動了, 前方有驛館, 憑令符可以換馬。到了之後, 萬萬不要出聲。”康裏布達極度焦慮,看那婦人的眼神,卻很溫和。
然而當他關上車門,康裏布達兩道濃眉便垮了下來,他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月亮又快圓了, 已是七月中旬, 不到朔日,對離開大都多少天他已不太有概念。
多半時候康裏布達都帶這四口睡在路上,他是趕路慣了的人,躺在地上也能睡著。於是女人和小孩在車上睡,他便在車下生火做飯,尋常時候康裏布達不會輕易打開車門,隻因那漢女極易受到驚嚇。
隻是拉車的馬實在受不住,必須得換馬,康裏布達備得有通行驛站的銀質圓符,假借隨便什麽王公的名義便是,有時候話也不必多說,館舍官員便會放行。
這條路康裏布達跑過數次,見到界碑便知,約莫再驅車西行十數裏,便有驛站。
馬車再度顛簸上路,戈壁路麵難行,遍是岡陵丘阜,晝夜溫差極大,夜裏十分寒冷。
到後半夜,康裏布達的臉亦凍得發青。
正在此時,一陣馬蹄聲追蹤而來,康裏布達頓時不困了,側身向外一看。
不遠處綿亙的山丘線上,一隊數十騎正急趕而來。
“駕——!”
清脆的女聲遙遙傳來,康裏布達一咬牙,不斷用馬鞭抽打拉車的馬兒,馬臀被抽出了鞭痕,再激發不出力氣。
馬停下了四蹄,拗著頭不肯再往前。
車門響動。
“不要出來。”康裏布達叮囑一聲,從門縫裏瞥見一雙大而圓的眼睛,認出來是他最小的一個妹妹。康裏布達安撫地笑了一笑,坐在車轅上。
隻消片刻,馬隊衝了上來,將車駕團團圍住。
一身火紅胡裝的也圖娜坐在馬上,她下巴微揚,臉上永遠是驕傲的神色,宛如戈壁深處豔麗無匹的天寶花,金子中鑲嵌的藍寶石點綴在她額間,卻還不及她的雙目來得光輝燦爛。
康裏布達放棄地躍下馬車,連日幹渴的嗓子隻能擠出沙啞的聲音:“阿姊,放過他們吧。”
“你在說什麽笑話?”也圖娜神色間是從未有過的冷峻,她瞥了一眼馬車,正要下令讓手下將車中的人全部殺了,康裏布達卻將袍襟一掀,他背脊筆直,雙膝卻彎折下去。
粗糲的沙石透過薄薄的絲褲,令康裏布達的膝蓋感受到疼痛。
“你!”也圖娜怒極,舉起鞭子就要抽他,利落的一聲鞭響,鞭子卻隻在康裏布達的身側留下一道痕跡。也圖娜氣得渾身發抖,見康裏布達絲毫不懼,她眼圈略微發紅,咬住了嘴唇。
“你知不知道父親為何派我去平金坊?”也圖娜控製不住身體發抖,“你又知不知道納門塗為何膽大包天,膽敢背叛父親?你們都被這漢女嬌滴滴的麵容蒙騙,父親也便罷了,康裏布達,你以為憑父親會不知道你在大都的所作所為,你知不知道是誰一直在父親跟前為你求情?”
康裏布達溫柔地注視也圖娜,回答她:“是你。”
“是誰照顧你的親生母親?”
“是你。”
也圖娜漸漸平靜,鞭子垂在她的身畔,像一條乖順的長蛇。她不解地看她這個弟弟,忽然發現,她一點也不了解他。
“你知不知道,將你捉去,嚴刑拷打,險些要了你小命的人是誰?”
“若非用藥,他們捉不住我。”康裏布達道,“我知道是父親的命令。”
鮮紅的抹胸包裹著細金邊,也圖娜胸口不住起伏,她神色複雜地收起鞭子,堅決道:“車上四人,一個也不能放過。”話音剛落,也圖娜突然改了主意,冷冷注視康裏布達,“你想我留下父親的孩子對嗎?”
康裏布達沒有回答。
也圖娜思索道:“殺了那賤人,我會放過父親的孩子們。”
康裏布達全然不能理解,為什麽也圖娜如此憎惡那漢女,也圖娜也從來不屑於解釋,她口中隻稱那名漢女是“賤人”,莫說敬稱長輩,也圖娜甚至不願意直呼她的名字。
“他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麵前,她一點武功也不會,父親已死,他疼愛蔡姬,大家都知道。”康裏布達還要再勸說。
也圖娜打斷他的話。
“你知道什麽!”也圖娜驟然暴怒,怨毒地望向馬車,“她奪走了父親的心。”
康裏布達:“人的心從來自由,無論身受何等禁錮,父親隻是老了,所以迷戀蔡姬的年輕美麗。年紀大了的男人都會如此,你想一想那些老來犯糊塗的男人……”
“但她不該利用父親的寵愛來對付我……”也圖娜道,“她也想要殺你,隻是沒能成功,她肯放過你,隻不過因為父親不曾把你放在心上。”
“父親已經死了,他的罪已經贖清。阿姊,你已經贏了。”康裏布達扭頭看了一眼馬車。
萬裏荒丘在馬車背後,隻覆蓋一層毛茸茸的淺植被,夜晚看來,遠處不過有連綿起伏的一道線條。
也圖娜不欲再同康裏布達費口舌,然而她剛走前一步,便被康裏布達雙手抓住她的鞭子,拖慢她的腳步。
“阿姊!”康裏布達膝蓋在沙礫上拖出一截距離。
“鬆手!”也圖娜嗬斥道,抬起一腳,將康裏布達踹翻在地。
康裏布達立刻起身,正要與也圖娜動手,也圖娜卻比他還快,鞭子如影隨形,抽破了康裏布達的腿。
“你要為了這個賤人與我動手嗎?!”
康裏布達沒有說話,拔出腰刀,以行動回答了她。
“不自量力。”也圖娜掌心握住長鞭,拉開步幅,旋身就是一鞭。鞭子毒蛇一般昂揚起半截身子破開空氣,飛卷上康裏布達一條腿,也圖娜身體一低,借助後腳支撐。
康裏布達隨之被扯倒在地。
也圖娜眼睛一眯,用力往回一扯,本該整個人被拖出摔在地上的康裏布達卻以極快的速度掄起手臂畫圈,以臂為軸,絞動鞭子。
同時也圖娜識破他的意圖,丟開鞭子。
康裏布達一躍而起,他離也圖娜已隻有一步,腰刀狂砍而下,也圖娜隻得以腿接招,想要踹飛康裏布達的兵器。康裏布達棄了刀,雙手攀住了也圖娜的腿,於半空中一翻,那一下落地衝力極大,也圖娜身不由己地整個人被扳倒在地,滾出數圈。
康裏布達動作極快。
待也圖娜單膝跪起,頸側感到一股冰冷寒意,也圖娜微露笑意,挺身反而朝前一撞。
康裏布達眼瞳緊縮,隻得撤走陌刀。
短短一瞬,也圖娜趁勢撿起鞭子,回手一鞭,所有人聽到破裂聲。
馬車車門轟然破開,整個車蓋歪斜,險些被鞭子抽成兩半。
也圖娜反手又是一鞭,木板碎裂,飛向四麵八方。
“姐!”康裏布達一聲怒吼。
車裏嬰兒啼哭起來,又有女孩絕望的慘叫聲。
康裏布達隱隱覺得不妙。
也圖娜搶上兩步,喝道:“給我上,拿下蔡姬,重重有賞!誰也不許殺了她!”
“娘!”
康裏布達聽見一聲哭叫,顯然,也圖娜也聽見了,她的腳步一頓。
也圖娜所帶手下離馬車更近,有人清理了車轅上垮塌的車蓋與木板,隻見蔡姬蜷著身子,她的三個孩子都被抱在懷裏,木板壓住了女孩的一條腿。
康裏布達衝上去,將不知所措的胡人拉開,他檢查了女孩的腳,沒有流血,好在車蓋不重,然而移開那塊木板後,更多的血液漫了出來,四個人的鞋子俱一片濕潤。
蔡姬胸口插著一柄金簪,那一下極準確地刺透了她的心髒。康裏布達顫抖地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手不知該落在何處,蔡姬的一雙兒女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女孩更是滿臉淚珠。她的小兒子反倒不哭了,懵懂無知的眼珠轉來轉去,稚幼的手緊緊抓住蔡姬散落的一縷烏發。
萬裏之外,一場酣戰過後,夢中的高榮珪渾身一搐,有人拍打他的臉,高榮珪便即醒過來,迷糊地動了動嘴唇。
“起來了。”紀逐鳶麵無表情地喚醒高榮珪,坐在旁邊地下穿鞋襪,這是行軍半月來最安寧的一個晚上。他們進入縣城,借住民家,城中空了一大半,餘下的貧弱人家,一聽是朱元璋的軍隊,都願意把家借給他們住。
於是紀逐鳶安排了二百人徹夜值守,不許士兵侵擾平民。
“不叫晏歸符?”四人擠在一張老床上,稍微一動床榻便發出吱呀的呻|吟,桌椅板凳早已不翼而飛,除了這張床,這戶人家什麽都沒剩下。
“讓他再睡半個時辰。”紀逐鳶聲音極低地說,突然上前扯起唐讓的耳朵,另一隻手捂了唐讓的嘴,粗魯地將人“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