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七
天還沒亮, 紀逐鳶帶一隊人四處搜尋食物,許多人棄了田地而逃,偶爾會有沒有來得及采摘的果實。
溪中有魚和蟹, 有些士兵有絕活,最會照泥鰍,便打了火把, 專挑冬水田附近人留下的腳坑。有人踩過後, 水漫入坑中,便會有積水,泥鰍喜爛泥, 拿火把一照, 一氣能抓十幾條。
“怎麽下雨了。”高榮珪抬頭望了一眼。
天快亮了, 青蒙蒙的一片,在微白的清晨裏, 穹頂之中積聚的雨雲方現出身形。
“得快點回去,你看什麽?”高榮珪聲音停頓, 循著紀逐鳶的視線也看到了,地上有紛亂的馬蹄, 還很新鮮。
“不宜久留了, 我再找看看還有沒有能吃的東西, 前麵有義莊。”二人視線內已出現一處大宅,黑瓦白牆,佇立在陰沉的天色裏。
“那你快點。”高榮珪不想淋雨,便先回了。
紀逐鳶來到義莊門口,把刀插進門縫一陣搗鼓, 聞聽木塊落在地上的聲音, 伸手把門推開。然而, 他才踏進門中一步,便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再往前走時,紀逐鳶眼瞼猛跳,他鼻端聞到的氣味,太熟悉了。
是血。
一時間四周緊閉的房門都像是暗藏著危機,正在紀逐鳶猶豫要不要去探時,他身形一頓,整個人朝地上一撲,就地一滾,揮起長刀。
箭鏃擊中刀刃,發出錚的一聲響,斜飛出去,釘在廊柱上。
“誰?!”紀逐鳶快速跑到廊下,隻一眼便分辨出偷襲者所處的位置,他手插入下身戰裙,皮套綁在紀逐鳶的腿上,內中正有一支微型火銃。
“砰——”
第一聲擊穿窗紙。
紀逐鳶豎著耳朵聽得片刻,內中沒有人聲。他拿起斜靠在旁的長刀,歸入鞘中,用力紮緊胸前的帶子,一麵腳步不停,同時手上完成火|藥和彈丸裝填。於被射穿的窗戶近處,紀逐鳶虛起眼,再射一發。
就在此時,房門被紀逐鳶一腳踹開。
一股煙塵翻騰而起,撲到紀逐鳶麵前,他不自覺屏息退步。少頃,紀逐鳶走進門中,把靠右手邊的所有窗戶全部打開,地上都是白色粉末,紀逐鳶這才聞到,是麥粉。
太陽出來之後,露水從桑樹葉尖朝土地上滴落,窗上蜘蛛帳中坐,正修補被雨水砸得七零八落的蛛網。
“這是什麽?”房內隻有吳禎和紀逐鳶兩人,桌上一把火銃,紀逐鳶綁在腿上的皮套也被解了下來。他慣用的長刀斜抵在門上,吳禎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他已下令不許旁人靠近。
半晌,紀逐鳶還不回答,吳禎拿起火銃,發覺與他在徐達處見過的極為不同,這一支更為巧便。
“火|藥哪來的?”吳禎換了個問題。
“帶了一點。”
“一點?”吳禎雙眼眯起。
“嗯,就夠用兩次。”紀逐鳶道。
“剛才那兩下,都用完了?”吳禎步步緊逼,試圖從紀逐鳶臉上看出破綻,然而紀逐鳶平日便極少流露出情緒。吳禎放棄地雙眉一揚,喝了口茶,說:“火銃先放在我這。”
紀逐鳶沒有爭辯。
吳禎的怒氣下去了點,坐起身來,朝紀逐鳶指了了下對麵的凳子。
紀逐鳶便過去坐下。
“有人聽見你用火銃,朝我報告。大夥兒都沒有,你的哪來的?”吳禎不是要紀逐鳶回答,接著又道,“你有一個能幹的弟弟,大夥兒都沒有,你說怎麽辦?”
“那沒辦法。”
吳禎點了一下頭,心平氣和地說:“出去吧,這把火銃我替你保管,等你夠格用它的時候,它就會回到你手上。”
唐讓用一早掏的泥鰍給晏歸符熬了一大碗粥,正在嘮叨:“我們那女人生了孩子都吃這個。”
高榮珪嗯了聲,“我們那裏這還治男人那個。”
“哪個?”唐讓好奇極了,偏偏高榮珪不肯再說,唐讓有些怕他,便哄晏歸符張嘴。
晏歸符滿臉不自在,拿過去自己吃,臉色不大好看,像是沒有休息好。隻有晏歸符自己知道,病愈之後,他的體力不如從前。而且晏歸符不喜歡泥鰍的土腥氣,軍隊裏上哪找調料,隻放少許鹽和薑片,晏歸符吃一口就得停下來一會。
紀逐鳶推門進來,高榮珪拿了個小凳給他,問他怎麽回事吳禎又叫他去。
“沒事。”紀逐鳶到榻上躺下,翹起一條腿,腳踝架在膝蓋上。
高榮珪瞥見他腿上綁的火銃不見了,心下了然,隻是沒問紀逐鳶。紀逐鳶每每被吳禎叫過去單獨麵談,一般都是挨罵,挨罵回來,心情不好,大家都能看得出來。這種時候不要理會,過會就好。
紀逐鳶把眼睛閉上了。吳禎身邊有幾個管軍,成日盯他,動不動就告狀,蒼蠅一樣令人討厭。但紀逐鳶已有打算,不想在事成前節外生枝,他冷峻的臉上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隻是無人看見。
紀逐鳶側翻了個身,把手探到行囊中,確認另一把火銃還在,手指摸出一塊肉幹,放在嘴裏細細咀嚼。待徽州、婺源這麽一路殺將過去,立功的機會有的是,隻要拚著一口膽氣,深入敵後,取敵首人頭。得要一員敵營大將,或者可以用火銃遠射,屆時,他便可以要求恩賞。
眨眼間七月將盡,沈書隨軍出發已快十日,再怎麽不習慣騎馬也已經習慣了,每天與一眾武將推來攘去,比在應天府裏快樂。一般情況下沈書都呆在朱文忠的指揮營裏,偶爾支援一下,主要負責全軍後勤。輜重營另有將領,姓陸,不大相熟。一般是打一仗換一撥人,沈書的態度是,若是旁人要與他結交,看對不對眼緣,他自己不主動結交武將,便是輜重營的也不交。
“我手下的,倒也無妨。”朱文忠脫下甲胄,一口氣總算喘順了。
沈書一哂,沒有多說。他不結交武將,一是朱元璋原有嚴令,二是宋思顏的話讓沈書開始審視,朱文忠信任他,已十分惹人注意。文臣與武將不同,赫赫戰功,盡歸開疆拓土的大將,謀臣卻很可能因獻策被事後清算,做好分內便是,他本就不是做猛將的料子,不勉強。在後方算算賬,出出主意,最多就是隨軍出征,待部隊駐紮下來,留守老營,需要支援時再上。
“我已嚴令軍中禁酒,舅舅大加讚賞,正在全軍推行。”朱文忠一氣灌下去一整碗水,接過沈書擰幹的帕子,擦幹整張臉上的汗水,又道:“不過不是因為我這裏禁酒才全軍禁酒,打起仗來糧食都不夠吃的,拿來釀酒,實屬靡費。”
沈書點頭,“喝酒誤事,能不喝還是不喝為妙。”
“可不是都這麽想。”朱文忠搖頭,“大元以來,嗜酒之風極盛。酣戰過後來一二斤好酒,確實盡興。咱們年輕人固然沒什麽,那些飲酒數十年的,晚上必要吃一盅,不讓他們吃酒,等於要老命了。”
聽到這裏,沈書突然明白過來,搞不好朱元璋還真從外甥這得到的靈感,畢竟他和一眾手下都要飲酒。糧食要省著吃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麵,有沒有想到從這方麵去節省是另一回事。朱文忠心裏也很清楚,此等小事,無須表功,他的天地在戰場上。
沈書最欣賞朱文忠的一點便是,他的目標相當清晰。朱文忠從不自恃是朱元璋的侄兒橫行無忌,當初高郵那張遜,不過是縣丞的兒子,投在張士誠麾下,有個將領錢賀罩著,便恨不得學螃蟹走路。朱文忠的眼裏隻有城池,他對攻伐興趣濃厚,帶他的不一定是朱元璋本人,有時跟著鄧愈,有時輔助胡大海,這些大將都肯盡力帶他,尤其胡大海,每當議事,都會將排兵布陣的細節交代得一清二楚。
胡大海不怎麽識字,卻是天生的戰將,用不著紙上談兵,他有自己的一套打法,最擅長便是分散敵軍,各個擊破。但胡大海欽慕文士,每攻下一地,必四處尋訪名儒。連沈書這樣年紀還輕的讀書人,胡大海也願折節下交,因此朱文忠身邊一眾謀士,都對胡大海頗有好感。
離開應天後沒幾天,朱元璋所率部隊便與朱文忠的隊伍分開,朱文忠率兵與胡大海匯合後,先下徽州,繼而向歸德府進發。
浙東除元廷召集的各路義兵元帥,便是楊完者這攔路虎。
反觀張士誠,接連丟了泰興、長興之後,頗有退誌,高築守城,終日閉門。
老母親終日垂淚漣漣,為張士德被俘悲慟難耐,一見張士誠便要將陳芝麻爛穀子的往日舊事一遍一遍細數。
張士誠每每沉默以對,短短一個月,麵容蠟黃枯瘦,幾乎淹死在酒缸裏。這日午後,醉酒一場,臉到脖子一片通紅。卻有人來報,說有密使到訪。
張士誠大手一揮,怒道:“不見!”
手下人湊近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
張士誠瞪大雙眼,眉頭緊擰起來,呼吸亦有不穩,酒氣噴在手下人麵上,手下半步也不敢後退。
“正在外麵等候,主公此時可要見他?”
“先不……”張士誠霍然起身,急促地在廳內踅了幾步,轉來轉去,暗紅的嘴唇抿緊,胡髭抖動,麵頰略微凹陷進去,沉聲道:“叫周仁來,待周仁到了,再請那人進來。”
手下領命而去,張士誠自廳上主座,走到門口,腳步都帶虛浮。
日光穿下屋簷邊緣,傾灑在張士誠臉上,他靜靜閉目,感受這照在臉上的暖意。片刻後,張士誠倏然睜眼,眸中隱含擔憂和緊張。
“來人,來人。”張士誠鼻翼翕張,酒氣衝得滿臉發紅,“來人!”
第三聲怒喝發出,被張士誠趕出庭院的下人才敢怯步進來,領頭的婢女見張士誠無意發怒,朝身後看了一眼。
頓時就有二十個美婢進來,服侍張士誠梳洗,將王袍換上,穿衣鏡中,張士誠偏過頭,便見耳後有一絲銀發。
婢女會意,上前小心翼翼用篦子將銀發巧手藏在黑發當中。
張士誠長籲一口氣,一改近日潦倒,到廳堂上先坐。周仁到得很快,張士誠見他一頭是汗,先問他去了何處。
“回主公,卑職一早到城頭巡視,到得晚了……”周仁乃是張士誠的心腹,職守在隆平,精通斂財之道,頗受重用。
不等周仁請罪,張士誠略帶焦躁地說:“應天來人了。”
“應天……”周仁話語一頓,遲疑道,“我們派去的人已經回來,朱元璋已拒絕放將軍回來……”
“不是咱們的人,是六弟秘密派來的,恐怕他人已遭不測。”張士誠眉心一陣顫動,隻得用拇指用力按住,少頃,張士誠抬頭,隱有迫人的氣勢散發出來。
周仁便知張士誠已恢複平靜,出門去喚人,叫請密使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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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完成~明天開始還是正常更新,劇情文一章會比較肥,入V萬字已經更完啦。一般平時是日更四千到六千不定。明日起將在每日上午10:10:10準時更新,日更大長文,不會看著看著作者就不更了,放心大膽來追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