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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啊啊啊啊——!”沈書轟一聲跳到澡池子裏。


  十數個武將正在裏頭泡著, 朱文忠來好一會了,李垚也打了赤膊。


  沈書看一眼李垚。


  李垚滿臉通紅地下來浸到水裏。


  熱水激得沈書險些跳起來,池底濕滑, 頭頂的皂莢樹還在往下滴水,都是被池裏的熱氣熏的,葉片上也掛滿了水珠。


  沈書扭頭看看, 有幾個已經泡完上去, 池子不遠處,原架設得有一張石案,這小院兒四角都有石燈, 隻沒點上。


  “怎麽找到的, 太絕了。”沈書被熱氣熏得滿臉通紅, 不知道朱文忠睡著沒睡著,就是睡著了沈書也想把他叫起來說話。


  朱文忠嘴角一彎, 在將睡未睡之間,長臂一撈。


  沈書眼前一花, 猝不及防被他按到水裏,沐浴用的香湯裏加了不少草藥, 想也知道是給將領們解乏舒緩舊傷的。沈書不小心喝了一口洗澡水, 滿臉古怪神色。


  朱文忠哈哈大笑起來。


  沈書不大熟練地撲騰過去, 連連擺手說:“別整我,一晚上沒睡。”沈書頭發徹底濕透了,李垚過來幫他解開頭發,盛放脂膏的木盤在水上飄來飄去,李垚拿了一把梳子, 打開一盒脂膏, 用手指挑起來一點, 抹在沈書的頭發上。


  “這誰的地方,這麽會享受?”沈書側頭低聲同李垚道謝,仍在好奇地往四處看,地方不很大,尋常富戶家中的院子,進來的時候看前院,不像當官的住處,宅院寬敞是一回事,布置陳設都富麗堂皇,許是什麽商賈人家。


  “休寧的一個大商人,咱們還沒打過來,就跑了。守軍統帥在這裏住了好幾日,咱們進來,不也得享受享受,今晚就住這兒。好險沒把這裏燒了,守將竟然偷偷挖地道跑的,圍城第一日他就在城裏遍尋舊有的地道,居然給他跑了。”朱文忠邊說話邊拿個木瓢衝自己,舒服得不斷歎息,搓自己的手臂。


  李垚看了他一眼。


  朱文忠:“不用管我,把我的軍師伺候好便是。”


  沈書被他說得不大好意思,李垚幫他洗完頭,還按了一會頭皮。沈書確實覺得很舒服,舒服得一陣接一陣頭皮發麻,中途還險些被按尿了。李垚的手法一上勁兒,沈書踩在池子裏的腳掌十個指頭都要摳緊。


  不過洗完頭沈書就不讓李垚伺候自己,讓他隨意就是,還要幫忙給李垚擦背,李垚連忙避過去。


  朱文忠看李垚遊到旁邊去,笑朝沈書說:“你別逗他,他不習慣。”


  沈書看李垚也是識趣,李垚遊走,眼前就隻有他和朱文忠在池子東麵的一個圓形的小池中,其餘人都離得遠,或者有人往這邊看,沈書與朱文忠都未理會,背對餘人,趴在池子邊緣。


  “禁酒了,讓人調的舍兒別,沸水化開,放涼了的,嚐嚐。”朱文忠給沈書一根麥管。


  倆人泡在水裏,隻露出一個頭,各自嘴裏叼一根麥管。朱文忠把幾根麥管對在一起,整個人往熱水裏又沉下去些,咕嚕咕嚕喝果汁。


  “石榴?”


  “嗯。”朱文忠有點犯困,才剛過午,這時辰出來逍遙,簡直不是人。


  “胡元帥對你也太好了點。”沈書聽朱文忠說,進城以後,清點完畢,胡大海給眾人都安排了活兒,但從朱文忠往下,往往隻分去整頓一個片區。所謂整頓,便是清點巷戰陣亡的敵我雙方士兵,屍體要抬出城外統一掩埋,撒蓋石灰或者草木灰,對還留在家中的百姓進行安撫。


  “不殺人,不搶女人,不燒房子。”朱文忠比起三根手指,“就這三樣,必須嚴守。胡叔打哪兒都這些,要是違犯,殺頭沒跑。”


  沈書想起一路進來,確實沒看見士兵亂闖民宅。要說胡大海治軍嚴,他操練不算最頻繁的,也沒有諸多條令讓士兵背誦。唯獨三條死令,這麽一來,他所到之處,少有士兵敢把婦女拖出屋舍,而在房子沒被燒的地方上,打下來之後重建和安撫百姓就容易多了。


  陸續有人起身離去,連李垚都走了。


  沈書泡得手指皮膚都起皺,但朱文忠似乎是有話想說,沈書便多留一會。


  果然,人走得差不多了,朱文忠先睜開一隻眼睛,看見池子另一頭隻有三個人。那三人裏沈書唯有跟陸霖還熟悉一點,陸霖坐在池子裏打瞌睡,下巴浸在水裏。


  “我跟你說。”朱文忠說話氣息噴在沈書的脖頸上。


  沈書往後稍微退了點,有點癢,但側過頭去,示意朱文忠說。


  “你還記得婉苓?”


  “誰?”沈書想起來了,婉苓是韓娘子的閨名,朱文忠當時為這棲身酒館的美嬌娘魂不守舍了好一陣。沈書一聽但覺心中一凜,暗道別又攪上。做兄弟他當然希望朱文忠得心愛之人,朱元璋卻絕不可能允許朱文忠娶這女子,既是孽緣,不如早日斬斷,如此那韓娘子也可早嫁他人。


  不等沈書開口勸說,朱文忠從他表情中看出端倪,說:“你要說讓我不要再見她,我就不說了。”


  “說過一次,我就不會再說了。”沈書本來想說的話也隻得都憋回去。


  “人還遠著呢,沒在休寧縣,你緊張什麽?”朱文忠向上靠了點,已然長開的寬闊後背靠在濕得光潤的石壁邊緣,發際濕潤,他泡得皮膚有些泛紅,眼角帶出些許睡意,“我得想個法子,把人藏好。”


  沈書:“……”


  “不找你幫忙,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們往來。”


  沈書忙道:“你們隨意,我沒有想不想的,我跟她不熟。”


  “婉苓是個可憐人。”


  “可憐人何其多?當初徐州付之一炬,脫脫治水、重開科舉,鎮壓各地暴|亂有功,朝中誰還談論他屠城一事?”啪嗒一聲,水珠滴在沈書臉上,他細長烏黑的睫毛微微一顫,卻未挪動。


  “你要這麽比,那沒法比了。”朱文忠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來扒拉沈書,“你不了解她,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沈書側過頭去看朱文忠。


  朱文忠瞳孔略略一震,咽了咽口水,連忙挪開眼睛,猛然沉入水中。少頃,朱文忠濕透地從水裏鑽出來,頭剛露出水麵,就被沈書一把按了回去。


  沈書嘻嘻哈哈同他鬧了一陣,認真地朝朱文忠說:“我知她是好女子,也知你信任看重我,希望我同樣欣賞你看中的女子。你喜歡的人,我不會說三道四,不過文忠兄,你須想清楚,譬如說你要把人藏起來,藏在哪裏,被人發現以後怎麽辦?你舅舅行事,你比我清楚。”


  朱文忠坐在熱水裏猶自忍不住一個冷戰。


  沈書默了片刻才道:“你得想好,如果護不住她,你固然還是受疼寵的外甥,那韓娘子呢?”


  泡完澡沈書先回房去整理行李,卻見劉青已經在給他鋪床。


  “大人把頭發擦幹。”劉青丟了幹布來。


  沈書一麵擦頭,一麵思索朱文忠說的話,韓婉苓竟又現身了,還在嚴州。嚴州與徽州相鄰,從地界上隻有一條線的間隔。按說人海茫茫,隻是普通人,分別後尚能重逢,真叫人稱奇。


  朱文忠找個萍水相逢的女子都找到了,王巍清找自己的老婆孩子卻一直杳無音訊,可歎是命!李維昌再來時且看看他尋林鳳尋得怎樣,還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用,要是他能管用,再叫他去找王巍清的家人好了。


  等劉青收拾完,沈書躺到榻上去,想不起來下午有什麽事,熱水澡泡得太舒服了,渾身筋骨都像鬆開來,需要好好睡一覺進行重組。沈書想得自己都笑了起來,轉眼又有些惆悵。


  心頭許多事情,無處發泄,更無人去說。


  這時有人來敲門,沈書剛要吼一句把人打發走,卻聽來人說:“我陸霖,手頭有東西不方便,快開下門。”


  “這什麽?”沈書跟陸霖大眼瞪小眼,“不是不許喝酒嗎?”


  陸霖不知上哪弄了一壇酒。


  而且幹嘛找他喝啊?!沈書服氣了,同陸霖商量:“今天不喝?我幫你藏好,你怎麽弄來的,將軍可嚴令禁酒的,我不能破戒,你也不能,放還是可以幫你放一放。”


  陸霖擦了一把汗,如實答道:“這院子裏挖的。”


  沈書:“……”


  “我打聽到,這家人原有三個女兒,隻有女兒,而且還沒出嫁。”


  沈書嘴角直抽搐:“你動作可真快。”


  “你不知道,沒有比送女兒出嫁的酒更好的了,反正他也沒帶走,帶回應天府再喝就是。”陸霖本想今天就喝,但看沈書堅決不肯鬆口,也便罷了。


  “我給你帶回去。”沈書真拿他沒辦法,而且陸霖仿佛與他格外親近,陸霖的性格靦腆,平時跟朱文忠說話說不上十句,一找沈書就像換了個人。沈書問過他,陸霖仔仔細細想了,說是不知道怎麽的,有的人麵善看起來和氣,有的人一看就有壓迫力。一來二去,陸霖老過來找沈書說話,沈書看他沒什麽壞毛病,也算他作半個朋友。


  今日看來,陸霖應該是嗜酒如命,隻因有禁酒令,沒敢放縱自己。打發陸霖走了之後,沈書讓劉青把酒拿去收著,又吩咐他不要讓別人看見,往酒壇外麵多裹點布,不容易摔壞是一方麵。


  “朱文忠嚴令禁酒,我專跟他唱反調,他不踹死我。”沈書道。


  “大人說笑了,朱將軍不敢。”


  沈書總覺劉青話裏有話,看他模樣倒是老實,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半下午的一場酣睡,根本沒法說有多快活,會挖池子泡澡的地主果然不是一般人,那櫃子裏沒帶走的被褥都熏了香,聞起來主人家才走沒多久,都還沒有發潮。


  就算是發潮,這條件比行軍路上打地鋪,大雨一來就要忙著起來打鋪蓋卷往高地上躲已經好太多了。晚上沈書以為會有慶功宴,等人來叫吃飯,順便歪坐在桌邊,拿炭筆給他哥寫信。軍隊之間相互傳信,竟比從應天府自己寫信送去要容易得多,夾在軍報裏發過去便是。


  “……休寧已下,地僻,住在民家,探得一處絕妙居處,假山怪石、竹林牡丹不足為奇,卻有一巨池,灌以熱水,於同一院中,專設一房燒水,頗有昔年華清池之想象,設八麵琉璃屏風,繪仙人過海,玉環醉酒,猛虎出關諸般圖樣。可見屏風非取自同一處,主人家盲目堆在一處,略顯壞菜。來日可在家中依樣挖一池,畫屏重設,若有琉璃燈更佳,石燈亦佳……”


  每下一座城池,沈書一定給紀逐鳶寫信,隻是常常不能及時發出,信中隻寫在各地所見的趣事。要是一件也沒有,就寫朱文忠的糗事。要發出的信總要先給朱文忠,隻要朱文忠還沒有來找沈書的麻煩,沈書就知道他沒看自己的信。倒也不怕朱文忠看,機密要事沈書從不在軍中傳遞的信件裏寫。


  等到上燈的時候,朱文忠過來,說沒有慶功宴了。


  沈書一問,方知有兩個副將破戒,睡了平民家的女兒,不僅沒有慶功宴,胡大海把那兩人當場砍了頭。


  “一頓訓話訓了一個時辰,老子們都陪站著。”


  沈書給朱文忠倒了杯水。


  朱文忠連喝三杯才停下來,略微有點發愣,手握茶杯說:“你說得對,可憐人何其多。”朱文忠說完這句,便顯得胸悶得很,不再說話。


  沈書讓劉青去找點吃的來,兩人對付著吃了一頓餅,還有點舍兒別調的石榴汁。


  “現在喝起來,跟白天真不是一個味道。”朱文忠咂嘴道,不解地盯著碗裏的湯,“有點澀。”


  “別想了,派人去那兩家家裏了嗎?”沈書問。


  “我去的。”朱文忠聲音都不穩了,“去了更他娘的艸,說要把女兒許給那兩個混賬。那時頭都砍了,我上哪兒給他們個活女婿,就把頭接回去也不是個活人了。一家剛哭完,到另一家也是這麽說,要把人嫁給那兩個畜生。”


  沈書:“……”


  “女兒都沒說話,一直哭。”朱文忠眉頭皺得死緊,“拿在爹媽手裏確實也難辦,若不嫁給這兩個禽……總之要是不嫁,以後也不知道怎麽嫁人,家裏都窮,嫁女兒當賣女兒辦的。”


  沈書想了想,朝朱文忠說:“不然這樣。”


  朱文忠聽了之後,神色沒有半點寬心,反而有些煩惱。


  “不是不行,隻是日後要是有人拿出來說,也不大好。”朱文忠道,“劉青往那兒一杵,她們家人都嚇死了,以為要搶女兒呢。”


  “我還帶了個小孩。”沈書讓劉青去把柳奉亨叫出來,柳奉亨成日裏跟著劉青混,一次也沒有拱到朱文忠麵前來過。


  朱文忠見到柳奉亨,張了張嘴,壓低聲音對沈書說:“你還真帶個小孩出來。”


  “我都十二歲了,不是七八歲的小孩!”柳奉亨嚷道。


  沈書:“……”


  朱文忠:“……”


  於是這件事當場便定下,讓劉青待會帶柳奉亨到苦主家裏,柳奉亨大小算個童子兵,去跟那兩家人說,可以讓他們的女兒到應天府的大人家裏幫忙做事。至於是哪位大人,安頓好後,會給他們家裏報信。


  “然後是這兩塊碎銀子,兩袋米,兩筐炭。用板車送過去,拿布蓋好別讓人看見是什麽。”沈書吩咐劉青。


  “你都讓人用板車送了,猜也知道是什麽。”朱文忠仍覺得不太妥當,一時之間又沒有更好的辦法。


  “要是跟徐達,我就不敢了。”沈書笑道,讓劉青這就帶柳奉亨去。徐達治軍規矩甚嚴,有人告狀必然要清查到底,把那兩家人找來一問就是。胡大海卻不會管,隻要能嚴守他的三條禁令,其餘在胡大海看來都是小節。


  “你才是人精。”朱文忠往沈書榻上一倒。


  “哎!回去睡。”沈書叫道。


  朱文忠向他枕頭下麵摸到一樣東西,奇怪道:“這什麽?”朱文忠摸出來一根舊發帶,眯起眼睛,“這不是上次那個,你怎麽打仗還帶著,這是不是你什麽定情信物?誰拿這個定情的……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朱文忠向沈書看一眼,卻見沈書滿臉通紅,撲上來要搶。


  兩人很快擠成一團,並排躺在榻上,累得氣喘籲籲,朱文忠略占上風,贏得也不輕鬆。


  “你交代清楚我就還你。”他把發帶纏在自己右手上,右手垂在榻外,榻畔的小杌子上有一支蠟燭。朱文忠拉長聲調說:“不交代我就點了。”


  “綁頭發用的,我還有的是,你點吧。”沈書急喘片刻,平複下來,索性閉上眼睛不管。


  朱文忠疑惑地看看蠟燭,又看看發帶,再看沈書。


  “真綁頭發用?”


  沈書沒回答。


  朱文忠想來想去,兩隻手把發帶牽開,就是一條最普通不過的布帶,這能幹什麽?朱文忠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把發帶搭在一隻手腕上,另一隻手腕並排於發帶上輕輕一抹,似乎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你哥真是,”朱文忠猛然咽了咽口水,“他能舍得?”


  “什麽?”沈書一陣莫名其妙。


  朱文忠連忙不說了,就沈書的性子,要說穿紀逐鳶竟把他綁起來那什麽,沈書能半個月不理他。做人留一線,何苦要戳穿?朱文忠乖覺地把嘴閉了,連發帶也還給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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