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〇
劉青帶著小孩, 快一個時辰才回來,柳奉亨一點也不困,興奮勁兒上來, 話頭打不住,說了快半個時辰。兩家人見到劉青送去的東西,沒費什麽事便答應下來。
“那兩個姐姐好可憐, 一直哭, 家裏人也不勸。”柳奉亨氣鼓鼓地說。
沈書看柳奉亨腮幫上似乎有一道擦痕,當場並未說什麽,安頓柳奉亨去睡覺。
是時朱文忠在榻上睡覺, 沈書把劉青帶到外麵, 站在天井裏說話。
“大體上奉亨說的都沒錯。”劉青對柳奉亨頗有讚許。
沈書思索道:“他年紀太小了, 你要保護好他。”
劉青點頭。
沈書:“臉上怎麽回事?打架了?”
劉青忙道:“當中有一家的弟弟,童言無忌, 言談間對當中一個女孩有些侮辱。”
沈書示意劉青不必再說,停頓片刻, 笑了起來:“他人小,心卻很好。”假以時日, 也許能擔大任, 不過現在看還太早。
翌日清晨, 果有人來請,讓沈書去見胡大海。
“我陪你去,別挨一頓罵。要挨罵就一起,誰還不是被罵大的。”朱文忠迷迷糊糊地說,側身臥在榻上。
沈書已在床邊站著穿衣服, 他說了句什麽, 朱文忠根本沒聽清就睡了過去。
胡大海的衛兵在外麵等, 沈書收拾得一身幹淨利落的武袍,烏發編成辮子,順著後腦梳上去,於頂收束成髻。
路上衛兵一句話沒說,沈書盤算是為昨夜的事,應該是劉青推車過去被看見,照實說即可。但到胡大海的帳內,卻見到另幾名將領也在。
胡大海踞案而坐,隻在沈書進來的時候瞥他一眼,便低頭看手裏的文書,旁邊有一書吏正在奮筆疾書。
兩名副將是胡大海的左右手,一個三十來歲,另一人沈書看不出年紀,跟胡大海一樣蓄胡子。
這是什麽陣仗?沈書正猶豫要不然自己先開口主動問。
名喚夏騅的副將已起身。
沈書忙低頭。
“你哥在吳禎手頭惹了□□煩。”
沈書心裏一咯噔,不便就問,隻有等夏騅把話說完。
“他私藏火銃,被人告發,吳禎收去一支,不想沒幾日攻城的時候,他用另一支射穿了元人將軍的頭。”
越聽夏騅說,沈書越不明白,這不是大功一件麽?私藏火銃……
沈書略一沉吟,胡大海既然叫自己來,還不避左右,至少中軍帳裏的四個人一定知道他的意圖。有什麽事是紀逐鳶私藏火銃,會讓胡大海想到又想同自己談的事情?
“這件事先不能叫鄧元帥知曉……”夏騅一手置於略微挺出的腹前,左右踱步。
正當夏騅要開口直言時,沈書突然說:“大帥可否請二位將軍先出去,容卑職細稟。”
夏騅回頭看胡大海。
他的同僚則直接許多,冷哼道:“沈書,憑你也配直接與大帥說話?”
“夏騅,司馬壑,你們退下。”胡大海一聲令下,那二人隻得閉嘴,胡大海未點書吏的名,他自己起來退了出去。
胡大海側身,一隻手不斷摸下巴的胡子,打量沈書。
殊不知沈書也在打量他,當然沈書不可能明目張膽盯著他,就不知道胡大海還記不記得行軍途中,曾經同自己說過幾句話。
“坐。”胡大海開口,他生得膀大腰粗,是標準的武人身材,麵孔也不似徐達般收拾得幹幹淨淨,麵龐黑黢黢,兼有一圈絡腮,看著能有五十來歲。
“大帥若要火銃,一時半會還不行。”
胡大海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少頃,胡大海覺得有意思,止住笑聲,道:“文忠賢侄說你是聰明的讀書人,我還有所懷疑,看來不錯。”
沈書還是頭回聽這說法。
胡大海解釋了一番,說讀書人未必就會聰明。
“也有讀書讀迂了的,成日裏就是這個孫子那個老子的曰來曰去,叫他自己說,屁也蹦不出個響的來。”胡大海不客氣地說,“吳禎給我來信,說要給我送兩千人來,不知道他想什麽。又說領兵的小將犯了點錯,寫來我一看,好嘛。”胡大海從案上揭了一張紙。
沈書暗忖胡大海手裏拿的應該就是吳禎的信。
“你自己看。”
待沈書拿信看時,胡大海又道:“我是叫人念來聽,鬥大的字我認不得幾個,年幼時隻要叫我讀書,我就要上樹。”
沈書咳嗽一聲:“大帥自過謙了,行軍打仗與讀書識字原是兩回事。”信中吳禎語氣極為懇切,大意講人是我的愛將,大夥兒都有點嫉妒紀逐鳶年紀小卻太得主將信任,老被人告狀。原話寫道:“以一二軍械事,屢有人來說,叫人不勝其煩。胡兄悍勇,兒郎似好馬,須有善牧人。”
這頂帽子看來胡大海戴得挺舒服,吳禎旁的不說,看人很準。當年孫德崖的弟弟綁了朱元璋,紀逐鳶冒進,吳禎卻能看到他是一把尚未磨光的劍,轉頭便把人要了過去。
沈書起身,將信放回到胡大海桌上,跪坐在胡大海對麵,中間隔了書案。沈書便以平穩的聲調,將鑄造局大致情況說與胡大海聽,兩個私礦自然略去,但講了大概年產。
“原預備著這兩年攻城所用,叫負責工事的蔣頭預備了一些。但鑄造局主要料理火器,既然大帥有此想法,何不趁攻城有功,見到主公時,便可建言,仿他一二個武備寺,放在應天。”說話的對象是胡大海,沈書便不與他掉書袋,隻說利害就行。
胡大海濃密的眉毛不時微微挑動,等到沈書把武備寺的基本構想說了,胡大海才道:“你與李善長相熟?”
“李大人是主公近臣,我們一年也碰不到幾次,從未如此,私下談過話。”
胡大海沉吟道:“他是大忙人,也是大好人,行。還有一事,火銃怎麽回事?”
沈書也覺有點發窘,隻得如實答道:“照我哥的級別,暫且用不上這等火器,但那是我哥……”
“我聽說,不是親哥?”
“勝似親哥。”沈書道,“這哥哥是我家鄉鄰人,我們兩家父母皆不在了,我父族親都離得遠,亂起來書信不通。他還有兩個叔,不知在何處,原先被元軍拉去敢死隊。”
胡大海臉色一變,顯然知道敢死隊是怎麽回事。
“一路護著我,有他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可以這麽說,卑職經手的軍備,自然是公府先有。另外會改一部分圖紙,做出來差強人意,棄之可惜,便使錢從蔣頭那買一些。”話說到這裏就可以了,就是穀子從人手上過一道,也得留一層皮下來。沈書向來自己出錢買,隻是沒想到吳禎手底下,竟有那麽多人瞧紀逐鳶不順眼。
“你也會設計火器?”
“略通一二,家中有一位長輩通曉百工,卑職隻習得一些皮毛。”
胡大海想了一想,道:“你那位長輩多大年紀?”
“已是老人,常年藥不離口。”
聽沈書這麽說,胡大海有些遺憾,複又看一會沈書,似乎在想什麽懸而未決之事,少頃,胡大海說:“把你放在文忠賢侄身邊,是屈才了。等將來有機會,我給你另外安個位子。”
“大帥好意。”沈書萬萬沒想到胡大海這麽快便有其他決定,連忙磕了個頭,“卑職多謝大帥,還請大帥千萬不要將卑職調離。”
胡大海神色頓時嚴肅起來。
“年輕人要有衝勁,老呆在安樂窩裏,豈能成材?”
這一點上沈書與胡大海分歧很大,而且說到這事,胡大海似乎很難通融,隻叫他不用再說。
回到自己房中,朱文忠正吃早飯,沈書這才覺得餓了,過去一起吃。
“什麽事一大早叫你?”朱文忠問一句,看沈書臉色,用筷子把油餅浸到酸湯之中,“挨罵了?”
沈書突然大叫一聲。
朱文忠嘴裏那口沒咽下去的油餅頓時不上不下。然而沈書叫完之後,跟沒事人一樣胃口大開地吃他的餅。
早飯用完,鄭武來收碗盤,室內無人了,沈書與朱文忠到窗下去坐,沈書將胡大海的話一字不落地詳細說給朱文忠聽。
“不行,不行,你是我的人,怎麽能調走?”不過朱文忠並不太緊張,隻是向沈書確認他確實沒有想要調任的心思。
“說了要看你當上大將軍,決不食言。”
朱文忠鬆下一口氣,一眼接一眼瞥沈書。
這點小動作自然瞞不過沈書,但朱文忠既得自己一句話,也無須再多說什麽。
朱文忠側頭嘿嘿一笑,搖頭道:“隻要我不放人,胡叔卻也沒有辦法。他是真賞識你,把你當成自己的小輩,才會為你打算。”
“這我知道。”沈書還是很承胡大海的情,不過沈書另有想法。若是一個人沒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自然隨波逐流,隨際遇飄萍一般遊來蕩去。隻不過他沈書早已想得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
接著,朱文忠揭過胡大海不提,意味深長地看著沈書笑,笑得沈書心裏發毛,險些炸了。
朱文忠道:“等你哥過來,你倆收著點,保不齊這邊也有告狀的人。”
沈書麵無表情地說:“有人告狀就是你。”
“怎麽是我?你哥價成日追在你屁股後頭,到時候正事不做,你看胡大海找不找他麻煩。”朱文忠舊事重提,“你倆還是該各自娶妻,就是不傳宗接代,擺在家裏旁人也沒有說頭,還能幫忙打點內院,也好叫你倆在外時沒有後顧之憂。”
“這話你不要說了,再說我生氣了。”
朱文忠隻得連聲說好。
沈書沒太睡醒,這時有點發呆,略坐一會,兩人都要去清點士兵,朱文忠還得到傷兵營去看,都需沈書陪同,完事沈書得自己帶人和另外幾名管軍一起把戰利品點一點。難得一點晨光,軍隊生活最為枯燥,偶爾沒事出去抓幾隻兔子就算頂有趣的了,進城後都跟打仗一樣忙著睡覺,休息不到兩天又得上路。
到得當天夜裏,沈書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紀逐鳶馬上過來了。越想沈書越覺得睡不著,既興奮又緊張得有點肚子痛。好在第二天天不亮時,沈書又隨朱文忠出發離開休寧縣,全天騎馬接近十個時辰,人坐在馬上給風吹得都木然了,夜裏睡在野外,其間碰上河裏發大水,半夜起來頂著大暴雨搶人搶糧。沈書得了幾天風寒,以為紀逐鳶會在這時趕到,他被留在一個村裏養病,痊愈後紀逐鳶還沒來,隻得追上朱文忠的部隊。
八月,天氣更冷,一整日見不到太陽是常事,地麵常濕滑難行,便要更常停下來休整隊伍,放馬吃草。
初六,沈書收到舒原從應天捎來的信,得知穆華林離開之後,仍未回應天。算算也快一個月了,沈書幾乎沒有餘暇去想穆華林到底上哪裏去。
夤夜,江南行台禦史衙門裏,一場歌舞方歇。禦史中丞蠻子海牙送客出門,見客人等車而去,滿臉笑容頓時垮下來。
周仁回到住處,稍收拾幹淨點,隻穿一襲單衣坐下來給張士誠寫信。
蠻子海牙說通之後,還剩下一個楊完者。真正能做主讓不讓張士誠降的關鍵人物,乃是現任江浙左丞相達識帖睦邇。
寫完信,周仁擱筆,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起身去擰了熱毛巾搭在麵上。
經過一夜,日光照過窗戶,周仁稍一動彈,脖子劇痛,他臉上毛巾早已冷透,自己竟在椅子上睡了一整夜,且此時周仁頭有點發燙。喚來下人時,下人幾乎聽不出自家主人的聲音。
周仁一麵擤鼻子,一麵咳嗽,喉中有如塞了火炭,叫下人去送信。
不到正午,穆華林現身在周仁下榻的館舍,問過病情。
周仁燒得有點糊塗了,聽見極耐心的一個聲音,一直在問他感覺如何。周仁稀裏糊塗地說了,戒心逐漸瓦解。
那日見完張士誠,穆華林便在周仁家裏等,當然不可能走正門。周仁許久才歸,穆華林主要想得知張士誠的態度。
當時周仁說張士誠接連輸給朱元璋,大塊地方丟出去,本就焦躁難當。
“如今兄弟新喪,他老母親必有一頓哀慟,他為王一方,也在糾結。”周仁同穆華林打了會太極。
雙方都是老狐狸,穆華林便不與他多說,深夜辭去後,再沒找過周仁。
周仁人在病中,不斷長籲短歎,吃完藥,穆華林竟還沒走。周仁在榻上閉目躺著,聽見穆華林在外麵同大夫說話,錢也是花穆華林的。多年來周仁受過不少穆華林的好處,主要是錢財上的,今日病得要死,隔了一扇屏風聽外麵穆華林事無巨細問完大夫,又把小廝叫來,拿錢給周仁的隨從,吩咐他上哪裏買什麽藥,燒成這樣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
周仁直愣愣躺在床上,眼角不覺微微發紅起來,燒得幹裂的嘴角一彎。
說話聲停,穆華林轉到屏風後來,卻見周仁一副感慨萬千的神色,不知眼前的漢人在想什麽。他還要去拜訪一個人,隻不過周仁的讓人來找,此人對於勸降張士誠極為重要,就算要死,斷不能在這時候死。
周仁長籲出一口氣,側臉望向穆華林,嘴唇微微顫動,說:“你不是想探問張士誠到底是不是誠心降元?”
穆華林神色一凜。
周仁自己要坐起身,穆華林到床畔扶了他一把,周仁喘息不定,臉色好半晌才緩過來,疲憊不堪地靠坐起來。
“他此時此刻是真想要元廷能庇護一二,這兩年跟楊完者、徐壽輝、劉福通都有摩擦,可謂四麵有敵。張士誠是鹽販,起事時不過是一口氣咽不下去,將鹽官打死了,按律當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後來他身邊聚集的文人越來越多,以儒家仁政那套治吳地,頗有聲威,因格外優待儒士,讀書人的心比天高,又會作詩寫文章,哄得張士誠真以為自己是真命天子。與其說是張士誠想做皇帝,毋寧說是大家想要把他拱上去,如此便可封侯拜相。”周仁歎道,“張士德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戰場上縱有輸贏,才略遠在呂珍之上,同張士誠又有一層血緣,忠心自不用說。今年連敗,與楊完者幾次交兵也未討到好處,隆平亦失了小半。士誠本就有意降元,奈何張士德忽然死了,都知他兄弟二人感情好,他母親又格外疼愛這個兒子。”
“他想此時報仇?”穆華林語氣十分平靜。
周仁聽來卻覺刺耳非常,他一哂,竟劇烈咳嗽一陣才說出話來:“那也要他能。”
穆華林沒有說話。
周仁複又喘息,麵孔燒得通紅,有氣無力地說:“小明王且不知如何,但他得了朱元璋,北伐山東至今尚無不利。張士誠擔心大宋終會得這天下,或者如前宋一般,與大元分治。等到那時,他再要降元也來不及了,亂臣賊寇,其罪百死難贖,還會禍及家人。”
穆華林給周仁倒了一杯水。
水是涼的,周仁喝下去以後感覺好多了,道:“多謝。你放心,你來這一趟,徹底掃除了他唯一的擔心。”
穆華林諷刺地笑了笑。
周仁閉上眼睛,一時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穆華林又等了片刻,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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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見麵啦!按照目前發展。。。。以後沈書家裏可能要開幼兒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