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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來的是香紅, 沈書當即起身,將袍襟一撣,臉上微微發紅, 抿了唇問:“是夫人有吩咐?”


  香紅大方地行禮,答道:“夫人有請大人過去說話。”


  廊廡下無人,一路竟都沒有碰上旁人。難怪來的不是李垚, 入府後又叫等。會是什麽事?沈書先想到韓娘子, 但朱文忠經前一次那女子不告而別,這次一定會格外當心不讓人發現。馬秀英坐鎮公府後宅,兩個郭氏女幫忙打點, 外麵甚少聽說內宅的事, 若有大事, 怎麽也會有人討論。沈書實在想不到馬氏找他做什麽,今時不同往日, 圍聚在朱元璋身邊的文人很多,不少人既是自薦, 也走朝廷不興科舉時走過的老路,來應天府遊謁。


  元人重實務輕經史, 除了宿衛可做大官, 再就是飽學之士, 往往是校官或者提舉教授,最多的,是以吏進官。一個漢人要從鄉試一路考到京師,再到地方上去做官,那是千難萬險的事, 其中又需用銀不計其數。到京後所有路子都要拿響當當的銅鈿做敲門磚。


  所謂遊謁則指前宋末年時興的以文會官, 將絞盡心力所作的詩文投到顯貴手中, 以求扯上貴族裙帶,舉薦為官。凡此種種,大多因為有元以來,科舉在朝廷選任官員時作用下降,有點家底的江南文人,打點行囊到京師做謁客,以期能鯉躍龍門。但這已是文宗時的流行,變鈔失敗後,本就崇尚武力的元人,更願意為手握義兵能為朝廷鎮壓叛亂的豪強加官進爵。如此便有不少儒士轉向江浙新起的兩股勢力,一是自封周王的張士誠,二是今年在浙東浙西節節勝利的韓宋。


  就在這一年當中,沈書先到常州,之後隨朱文忠在池州青陽一帶作戰。朱元璋打開的局麵,早已不同於兩年前滁陽胡人暴|亂那時,更不是從小小和陽渡江,將全副身家押在前線的危急時刻。


  沈書自己心裏明白,隨著自己一天天長大,馬氏看待自己,會更像在考量一個可供朱家驅策的吏員,而非被朱文忠帶著一塊去吃飯的伴讀書童。那評判的標準就會簡單得多,便是他沈書能不能做朱文忠的益友忠仆。照朱元璋的行事風格,但凡主將小節有虧,首先被處置的便是他身邊的文人。沈書快速在心裏想了一遍,最近朱文忠確實沒有什麽行為不當之處,便把心且先放到肚子裏。


  香紅引沈書到院中,入內傳話。


  馬秀英住的院子比在和陽時大多了,夏天的荷花全已幹枯,黃葉還未撈出。桂花香飄十裏,這地方就有五株,全都墜滿淺黃可愛的串金小花。


  沒站多一會,有人來請,沈書便入內。


  見到馬氏,沈書第一感覺是馬秀英胖了不少,就不與在和陽的時候比,僅僅同懷著孩子那時比,整張臉都圓了,體態更見豐腴。馬秀英先叫人上茶點來,沈書是吃過飯來的,有點吃不下,隻咬一口便放下了。


  幸而馬秀英性子仍與從前一般,沒有太多彎繞,很快便將苦惱之事和盤托出。


  原來朱元璋有二郭侍奉,到馬秀英這裏來得少了許多。


  沈書一聽,頓生局促之感。


  馬秀英笑道:“你不必覺得緊張,生下樉兒前,也是同你講,我心裏的煩悶確有紓解。我沒有兄弟姐妹,也無父母在身旁,你同保兒同歲,我當你是自家的小輩,想同你多說幾句。”


  這是在家裏呆得悶了,心情不好。沈書心想:有些話同不相幹的人講,反倒比同親近之人講更容易說出口。


  沈書聽馬秀英說了一會,斟酌片刻,方道:“主公待夫人與旁的女子,全然不同,夫人大可不必擔心才是。”


  馬秀英苦笑道:“有何不同?一般的生兒育女,一般的噓寒問暖。況且生完老二後,我已不複少女時候纖細,渾身也總是酸痛。姚大夫拿了不少方子來吃,也沒見有什麽效用。”


  沈書正色道:“當然不同。當初主公過江,寫過多少信給夫人,如今主公親征時,可寫信給旁人?”


  馬秀英垂下眼睫,手指纏裹住絹帕,輕聲道:“倒是沒有。”


  “主公的長子、次子俱是夫人所出,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子女,也不曾見別人生下孩子來。”沈書心中本有疑惑,看馬秀英表情有一瞬震動,便知自己猜對了,又道,“主公往後再有多少女人,夫人卻隻有一位,您是原配發妻,與主公同甘共苦。卑職聽過不少主公與夫人的佳話,應當句句屬實,既有不同於旁人的情分,她們如何能與夫人相較?為此黯然神傷,主公每日閱人無數,許多事情,他心中洞若觀火,隻是不說罷了。既然主公從未動過旁的心思,夫人如果心中有所懷疑,反會使得夫妻之間生疏。”


  馬秀英思索一番,微微皺了眉頭。


  “這也不妨,夫人已為主公生下兩個兒子,日常隻需將本分盡到,再讓主公偶爾觸及到往日情分。縱使美人多嬌,何人更比夫人知道主公這些年裏的甘苦?”沈書想了想,多叮囑一句,“怨妒反會將夫君推給旁人,夫人泰然處之,旁人反倒無計可施。而且既然主公還不許別人生下孩子,他的心在您這裏,您又何必自苦?”


  馬秀英笑了起來,搖頭道:“倒是我庸人自擾了。”


  沈書端起茶來喝,知道馬秀英已想通,這時不要去畫蛇添足。待自己走後,馬秀英應該能想得更明白,朱元璋有兩個妾,既然馬秀英主動提到生兒育女,又拿自己同其他美人比。沈書料定,馬秀英生完這兩個孩子之後,擔心容貌不如從前,失去丈夫疼愛。她與朱元璋的次子去年出生,從朱標之後,又是懷孕生產,民間亦有傳說,婦人孕中多思。


  沈書曾聽他爹說,他娘懷他時成日發火摔碗,家裏竟隻有一個好碗,每日裏夫妻兩個輪流用來吃飯喝水。


  每次爹如是說,娘也隻笑,既不辯駁,也不揍他。現在沈書長大了,當然明白爹在逗趣,而非真的家裏隻有一個碗可使。


  沈書用完茶點,告辭出去,香紅送他。


  從馬秀英的房間出來,沈書便讓香紅不用再送。


  “我怎麽覺得,先生怕我。”香紅嫣然一笑。


  沈書頓時啞然,隻好讓他送自己到朱文忠的院子去。半道上沈書又想,人家姑娘家都大大方方,他有什麽好發窘的。一旦心中光明坦蕩,行事便不再拘謹。


  朱文忠知道沈書先去見過馬秀英,隻問一句跟他有無相幹,既是沒有相幹,朱文忠便不多問。


  “明日卯時啟程,你收拾一下,還有你哥。”朱文忠把文報丟給沈書,似乎有些納悶,吹去茶水裏的浮沫,疑惑道,“張士誠這就降了,還說咱們關死他弟弟,有朝一日,他也要將我舅的左膀右臂,活活剮去一層皮。”


  “降了?”沈書也有些意外,當年如果張士誠肯降,哪有後麵這麽多事。脫脫圍攻高郵失敗純屬偶然,當時高郵城破隻在旦夕,誰也沒有料到哈麻會在這時向脫脫發難,而蒙古皇帝也真敢此時解散脫脫的軍隊,不過是防備脫脫造反。倒給了張士誠一個好機會,率兵殺出,令餘下的少量官軍四散奔逃。


  “降了,給了他一個太尉的位子,更好笑的是,連死了的張士德也得到一個官銜。”


  沈書翻到後麵,見報文說達識帖睦邇讓周伯琦帶人到平江撫諭張士誠,頓時臉色一變。


  “怎麽了?”朱文忠給沈書倒了杯茶。


  “不喝了,剛在你舅母那裏喝了不少。”


  朱文忠便把沈書的的茶也拿過來自己喝。


  “周伯琦字寫得好,我還臨過他的帖。”沈書解釋道。


  “可惜不跟咱們一邊,不然帶你認識認識。”


  沈書:“也不必,有緣的人總會聚在一起。”


  “那是,我們就有緣。”朱文忠嘿嘿一笑,饒有興致地說,“我聽說早上你跟你哥從得月樓出來的?”


  說起得月樓,沈書便把在得月樓看到檢校組的人告訴朱文忠。


  朱文忠不悅道:“一群野狗,不知道楊憲又在發什麽瘋,也許是在盯宋思顏。”


  “盯他做什麽?”


  朱文忠被問得一怔,罵道:“你讓我一個人去猜一條狗在想什麽?”


  沈書哈哈一笑,根本不怕朱文忠,還把他按在席上,兩人推來推去地都倒在席上懶得起來。


  朱文忠撐起頭來,側身瞧沈書,拿個杏子在袖子上擦幹淨,邊吃邊說:“這回哥哥對你夠意思吧?”


  沈書不答話,枕在自己一條手臂上,隻是笑。


  “你哥也真可憐,一天到處跑,吳禎把人打發過來是好事。”朱文忠聲音突兀地停了下來。


  沈書看他一眼。


  朱文忠道:“鑄造局的東西,私下不要給你哥用了,他沒你有分寸,不知道這世上自有小人戚戚,專門等著拿他的短。折在這種地方不值當。”


  “他不是沒分寸,人情世故,我哥都懂。就是仗著自己能打,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裏。”


  “真小人,偽君子,這兩種人都得繞道走。搞不好什麽時候就壞事,你哥跟一陣子胡大海也好,胡大海話不多,真有本事的,他也從不妒忌。而且他喜歡文人,看在你的份上,也能對你哥好點。”


  朱文忠的話讓沈書想起昨夜在酒樓裏聽見旁人議論紀逐鳶是憑弟弟才爬這麽快,沈書卻知道並非如此。兩人的職司幾乎毫不相幹,打從紀逐鳶跟著吳禎以後,常年都不在應天,根本沒有沈書使力的地方。將來如果紀逐鳶能真正入得了朱元璋的法眼,那更不會是因為他,朱元璋對文人許多提防,處置起來毫不手軟。


  想到這,穆華林的教誨浮上沈書心頭,沈書突然發覺,朱元璋對一幹子文人才是真正的用而不信。光憑他不許武將養士,建檢校組監視下官就可見一斑。好在檢校組也沒幾個人,告狀還是被申斥的時候多。


  同朱文忠說定啟程事宜,朱文忠派了一架車,沈書去鑄造局見蔣寸八,先驗局子裏已造好的幾門銃炮。


  既然胡大海問過,沈書便不能不上心,關起門來同蔣寸八說事。交代完了,走出門來聞見香噴噴的飯菜,蔣寸八的女兒在外等候許久,紅著臉上來說飯已做好。


  沈書卻辭了蔣寸八,沒在鑄造局吃,趕著早點回家。


  沈書家裏,昨晚沒有吃完的一隻炙羊腿,廚娘新炒了幾個菜,另有一鍋藥材燉的老母雞湯,麵上厚厚一層金黃的雞油。


  “能吃了嗎?”高榮珪一手抓一根筷子,腳踩在條凳上,百無聊賴地拉長聲調問。


  “腳。”康裏布達眉頭一皺。


  高榮珪隻得把腳放下去。今天醒來已是下午,高榮珪錯過兩頓飯,昨夜又是劈裏啪啦一頓亂來,早就前胸貼後背。


  更讓高榮珪鬱悶的是,他是一個人在榻上醒過來的,翻身把手臂伸長,撈回來的是滿懷寂寞。出來找了半天,結果就在隔壁房裏,康裏布達不知道什麽時候過去帶孩子睡覺了。


  當時高榮珪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上去想把孩子都弄走,偏偏腰酸腿軟,胸口缺那麽一口底氣。隻得去康裏布達的房裏找一張矮榻,搬過去與小孩睡的床並排,就在床畔湊合一晚。


  紀逐鳶讓人留兩份飯菜起來,打算等沈書回來一起吃。


  小廝正在挑菜,沈書卻回來了,看到桌上這麽多菜,當即大叫一聲,讓人拿碗拿筷子來。


  沈書和高榮珪兩個餓鬼風卷殘雲地吃。


  其餘眾人:“……”


  飯還沒吃完,天就快黑了,屋裏點起燈,沈書吃得打了個嗝兒,放下筷子不打算吃了。


  紀逐鳶給他倒一杯果酒,沈書便捧著杯喝了,喝完把杯子推回去,紀逐鳶就再給他一杯。


  沈書歎了口氣,兩眼有點發直。


  這時康裏布達也放下筷子,朝沈書說:“我這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還沒有漢人名字,沈書,你給他們起一個吧。”


  “我改天想想。”沈書答應下來。


  康裏布達又道:“我跟老高商量了一下,我們兩個大男人,帶三個孩子,似乎有些不妥。”


  沈書心裏一咯噔,心想:不是吧,要分孩子了嗎?我不帶!


  “嗯,確實有許多不便。”沈書點頭道,“不如讓他們自己選,要是都想跟著你,總不好讓旁人來養。”


  高榮珪忙道:“我養,我出錢。就是我、你哥、晏兄,咱們都是天天在外頭跑的人。”


  沈書狡猾地笑了笑,啜一口酒,道:“我也是啊,明天一早就得隨朱文忠趕去與胡元帥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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