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七
“還未來得及同你說。”晏歸符朝沈書道。
沈書正色起來, 知道他不輕易開口,開口必是正事。
高榮珪隻得先閉嘴。
晏歸符說了兩件事,一是想跟高榮珪也調去胡大海手下, 二是昨天進城的時候,三人的馬被城門一個叫丁光眼的小將扣下。
“這個好辦,等等。”沈書當即起身, 到書房去寫來一張條子, 喚鄭四進來,把事情說了。
晏歸符推一下唐讓的手肘,唐讓反應過來, 忙道:“我也去!”
沈書正要讓他們出個人, 得有人去認自己的馬, 戰馬臀上都有徽記,各人的馬自己能認出來。
等人走後, 沈書方說:“調任亦有辦法,但跟徐常二帥的大部隊, 封賞亦不會少。以常遇春的戰績,近年除在寧國被朱亮祖擊敗過一次, 幾乎無往而不利, 統帥也賞罰分明, 比較適合高兄。”
“要那些虛名做什麽?我就是混幾年多撈點錢財便是,早晚要去過日子的。”高榮珪瞥一眼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道:“你自己的事情,休要問我。”
高榮珪嘿嘿一笑,倒不在意康裏布達怎麽說。
當初高榮珪來高郵,一路上跟韋斌、王巍清嘀嘀咕咕, 顯然算盤在手, 另有計較。如今韋斌已死, 王巍清也打仗去了,經常不與眾人在一起。
“各處這麽亂,我的意思,大家最好還是在同個統帥手下,如此便是分開,也有相聚之日。”晏歸符無奈道,“生這一場大病,我身體不如從前,也不存什麽封侯拜相的指望。”
“你這話說早了,你才多少歲?患疫病是會虛弱一兩年,隻要好好將養,還能跟從前一樣的。”高榮珪篤定道。
以前濱海也不少人在大災之年得瘟疫,高榮珪說的不假。於是沈書另有一個想法,隻是天色已經晚了,便說明日一早朱文忠要回前線,自己跟紀逐鳶得先走。
“你們照常回去報到,我來想辦法。”這時唐讓不在,那小子年紀還小,沈書便問晏歸符唐讓是什麽打算。
“他?”高榮珪搶過去說,“一個跟屁蟲,你晏兄到哪他就到哪,隨便給他安排完事。長那麽瘦精精的一個人,力氣不濟,難成大將。”
高榮珪說話直白,從不藏著掖著,這也是實話。沈書聽了點頭,再說回到孩子。
“那三個都是康裏布達的弟弟和妹妹,康裏布達先不走。”見康裏布達要開口,沈書做了個手勢讓他先不要說。
康裏布達坐了回去。
沈書:“他們的娘就死在這三個孩子麵前,一定心裏害怕,離不開你。我聽家裏小廝說,你一不在就要哭,你要走了,孩子們非得活活哭死不可。”
“讓他們哭,沒人搭理就不哭了。”高榮珪剛插一句嘴,被康裏布達輕描淡寫瞟了一眼,馬上不說了。
“甘州那事著急嗎?”沈書沒有點明。
康裏布達與他彼此都心知肚明,甘州那筆脫脫留下的財富,是康裏布達應得的,他當然不會放棄。
“不是太著急。”康裏布達遲疑道。
“我走前會吩咐周戌五尋幾個帶過小孩的大嬸,招了來帶他們,隻是一天兩天之間恐怕不容易找到,現在肯出來做事的婦人比從前少,世道不安,就會如此。”
康裏布達理解地點了點頭,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但還是說:“我原想……”他看了一眼晏歸符,話裏有猶豫,“你同紀逐鳶,也許可以過繼一個孩子去,不過這三個孩子,都是胡漢混血,樣貌能看得出來。”
“都太漂亮了。”沈書笑道,“我們再想想,過年之前一定給你一個答複。收|養孩子是大事,須得慎重。”
康裏布達嗯了一聲,“我跟老高往後是不生的,我也願意養他們,雖是弟弟妹妹,畢竟年歲差在這裏,既然我帶他們回來,一定會好好撫養他們成人。三個孩子吵鬧不是什麽大事,這幾日我同他們相處得還不錯。”
高榮珪盡量往後靠在椅背裏,對沈書做口型:太——多——了,繼而神色如常地坐直。
“如果你們要,最好要最小的那個,越小越不記事。”高榮珪看一眼晏歸符,“晏兄,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你當是分果子?”紀逐鳶想到一件事,壞笑起來,“到時候你們倆豈非得稱我和沈書一聲叔了?”
高榮珪一時無語。
暫時事情說定,沈書也不逗高榮珪了,三個孩子名字還沒有,康裏布達說先叫他族中的小名,等沈書想好再改。這事便不著急,倒是紀逐鳶有個事情特別急,趕緊催沈書去洗澡,抱著睡到大半夜,沈書依偎在紀逐鳶汗水淋漓的胸膛中,雖然很熱,卻一點也不想撒手。
卯時出發,更早就要起來,紀逐鳶去牽馬時,看到馬廄裏多出來三匹馬,便知道是晏歸符他們回來騎的馬。紀逐鳶給兩匹馬梳了毛,各喂一把黃豆,一邊喂還一邊嘀咕:“你們比人都吃得好了,下輩子我也做馬,沈書也做一匹馬,你倆養咱們,給養得好一點,沒事兒就放我倆出去玩。”紀逐鳶突然想到一個事,都說驢馬那玩意特別大,他還沒看過。
等馬把黃豆吃得差不多,紀逐鳶丟一把馬草進去,走到後麵,深吸一口氣,密切注意馬的反應。
沈書換了一身利落的武袍,從前院來到後院,馬廄是他不在的時候,林浩自己改的,將原本無人居住的一排廡房打通,連成一排馬廄,多的時候七八頭馬也能住得下。
沈書在門口就看見紀逐鳶站在一匹馬背後,馬忍不住會甩尾驅趕蚊蠅,紀逐鳶不知道在做什麽,把一匹馬的尾巴掀了起來。
“哥,你在做什麽?”沈書終於忍不住出聲。
紀逐鳶腳下一滑,險些一頭栽進馬圈。
中午在路上碰到的茶攤歇腳,沈書還想著早上那事,便問紀逐鳶早上是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柳奉亨捧個茶杯跟著問。
劉青去找吃的了,一般茶攤是離此處不遠地方的百姓挑了來賣,隻要好好找,附近必有村落。
“關你的事?”紀逐鳶冷道。
可惜柳奉亨已摸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就是嘴上凶,從來不打小孩,便眼巴巴把沈書盯著。
沈書也正奇怪,不明白紀逐鳶早上在那看什麽,路上也守口如瓶,無論沈書威逼利誘,一直避而不談。
胡大海的軍隊遷移了地方,追趕上去須得數日,沈書湊到紀逐鳶的耳畔,極小聲地說了句話。
部隊的士兵三三兩兩散在四周飲馬休息,朱文忠讓大家取出幹糧用些,巡完一遍隊伍,也過來坐下。
“你臉怎麽這麽紅?”朱文忠喝一口茶,看完沈書看紀逐鳶,發覺紀逐鳶的臉也有點紅,露出狐疑神色。
幸而劉青和李垚這時回來,他們帶的一隊十幾個人,從周圍村落裏要來十幾個粑饃。朱文忠叫人架起行軍鍋,拿士兵們摘回來的野菜野果,撒一把花椒和鹽醃的鹹肉條在湯裏,少頃湯滾了,麻香撲鼻,誘得人滿嘴生津。
人人分得熱騰騰的一碗,朱文忠把粑饃切成幾十小塊,人人都有一塊,就是他自己,也隻分得一塊。
吃完後眾將士上馬,沿河而走。
是夜,秋雨纏綿,數十人歇在一間大廟裏,勉強能遮風避雨,六間空禪房分給將領。平日裏朱文忠擺明照顧他,但紀逐鳶在,朱文忠便分給紀逐鳶,至於紀逐鳶要跟沈書住,是紀逐鳶的事。
子夜在這等野廟禪房中,沈書隻覺說不出的刺激。他微微喘息,平複下來呼吸,側過頭去看紀逐鳶,問他:“早上你到底看什麽?”
紀逐鳶牽過沈書的手。
沈書頓時連耳朵都紅透了,要把手拿開。
紀逐鳶道:“我看馬。”
沈書哭笑不得:“那有什麽好看的?”
“確實沒什麽好看,也沒多少了不起。”紀逐鳶低聲說,靠近沈書些許,吻他的耳朵,微微睨起眼,“你更了不起。”
沈書:“???”
“你能馴服……”
沈書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耳朵裏嗡的一聲,再聽不見紀逐鳶說什麽,隻想堵住他這張時不時就能讓自己羞窘而死的嘴。
三更天,紀逐鳶出去打一盆冷水,給沈書擦完身,站在榻畔把自己擦幹淨,係上袍子。
沈書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繼續熟睡。
紀逐鳶走出房間,到廟宇正殿去看了一眼,朱文忠坐在一根柱子旁邊打盹。紀逐鳶跨過睡得鼾聲四起橫七豎八的士兵,用手碰了碰朱文忠的臉,朱文忠醒來,跟紀逐鳶出外。
“不是有一間禪房?”到院子裏時,紀逐鳶才壓低嗓音問朱文忠,怎麽不到他自己的房間去。
“有幾個太小的,十四五歲的,我叫他們去我房間睡了。”朱文忠以為紀逐鳶有事,結果紀逐鳶沒事,他隻是出來如廁。
“我也去。”朱文忠推了一把紀逐鳶,兩人劈裏啪啦踩過一片水窪,到外麵野草地裏放|尿。
朱文忠隻看一眼,頓時心驚,咽了咽口水,慌忙側身過去,三兩下搞定,把褲帶拴好,裝作無事發生,他什麽也沒看。
紀逐鳶抖幹淨後,提上褲子,抓住一握鬆枝,但不用力,走上坡來,正要開口跟朱文忠說話時,倏然他眉頭一皺。
“怎麽?”朱文忠也聽見了,是有馬蹄踩在泥土上沉悶的響聲,因為下雨,馬蹄聲更不明顯。
“馬上把人叫起來,我下去看看。”紀逐鳶二話不說,從斜坡往下跑走了。
朱文忠心事重重地先把沈書叫起來,沈書身上袍子敞著,聞言連忙紮好。
朱文忠向榻上看一眼,讓沈書先到旁邊去穿護甲,朱文忠爬到榻上去收拾好床褥,沈書已綁好靴,短刀在靴子裏,腰挎一把彎刀,天氣還不是很冷,外麵下雨,沈書想了想,還是把氈帽戴上。
“人馬不多,不然他們不會走這條路。”寺廟在一條小路旁,如果往應天去,大隊人馬隻能走官道,否則將會踩毀麥苗。沈書想了想,這裏離應天隻有百裏,還是朱元璋的勢力範圍,推測道:“也許是義兵探子,也可能是自己人,先不要亂,等我哥回來再說。”
兩人到外麵,將士們都已醒來,各自穿戴整齊,兵器在手。沈書讓李垚挑幾個人,白天來的時候已經讓人清點寺廟內外,發現廟背後有不少石料,院子裏也堆了不少大石頭,石頭上已有青苔,是被搬來後,人卻撤走了,放在外麵風吹日曬,降雨多的時候,很快便會長滿濕滑的青苔。真要是敵人,他們在高處,可以用滾石。
不片刻,廟門傳來響動。
一個士兵從牆上滑下來,跑來報告,說外麵人都裹著紅巾,紀逐鳶還為他們帶隊。
朱文忠明顯鬆了口氣,他不怕打,也不想在這裏打。
屋簷向下滴水,所有人披著蓑衣,唯有紀逐鳶穿一身布袍。
大殿內有人生火,紀逐鳶過去烤衣服。
沈書沒料到會在這裏見到曹震,原來他帶人到西南一帶探明情況,回來應天,途經此地。
“在遠處就看見這裏有一處寺廟,以為能踏踏實實睡個好覺了,不想這麽多人。”說話的人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言談有爽朗之氣。
沈書忍不住一看再看。
朱文忠與曹震敘話時,沈書在旁邊聽,聽出來曹震對眼前英武的少年郎相當賞識。那人隻比沈書大兩歲,已經及冠,出來見一番世麵,單槍匹馬上了路,還沒出定遠縣,就碰上曹震離開應天辦事。
“跟了我們三天兩夜,以為是奸細,我便讓人把他捆了。”曹震一臉胡子沒刮。
寺廟正殿內俱是薑湯味,朱文忠讓每人喝一碗,有的士兵沒帶碗,便用朱文忠的人帶的碗。
大部分人都在犯困,篝火旁士兵們讓出一圈空地,將領們圍坐在火邊說話。曹震已升任管軍,隻是仍直接受命於公府,眼下在馮國用手中做事,馮國用掌握朱元璋直係的親兵。
比起當初押糧時,曹震的境遇也算大有改善。不知為何,沈書總覺半路來投的這年輕人將來大有可為,便與他通過名姓。那人姓氏也很罕見,安徽定遠人,姓藍名玉。
沈書有些犯困,等紀逐鳶烤幹衣服,便起身告辭。曹震與朱文忠仍在說話,藍玉擺了擺手。
回到禪房,沈書把潮濕的衣服脫了,紀逐鳶烤幹的衣服摸上去也還有點潤,便把兩人的袍子用力抖開,搭在窗前屏風上。
沈書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紀逐鳶已穿戴整齊,丟給沈書衣袍,出去打水。
沈書打著哈欠出去,早飯大家各吃幹糧,沈書伸長脖子吞咽,就著紀逐鳶打來的涼井水填飽肚子。
兩支隊伍就此分道揚鑣,曹震帶藍玉和一眾手下往應天去,朱文忠則帶自己的隊伍奔向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