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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文忠來了。”胡大海爽朗的聲音從帳內傳出。


  沈書跟隨朱文忠入內, 匆匆一瞥間,中軍帳主帥卻是鄧愈,胡大海在左首下方第一位, 右首置一空位。眾人圍坐在一起,中間擺了一口行軍鍋,鍋裏是各色雜菜, 一名士兵拿碗給眾將分食。


  除胡大海身邊帶一名文吏, 那人沈書見過, 正是上次夏騅、司馬壑麵前, 為胡大海侍弄筆墨的文人。


  這頓飯是為朱文忠接風,鄧愈隻比朱文忠年長兩歲, 生得極為高大魁梧, 手長腳長,更有出鞘寶劍樣淩厲的英氣。其父鄧順興早年在鄉裏組織團練拒敵,四年前中箭身亡,鄧愈的兄長接管軍隊後, 不到一年病亡, 於是十六歲的鄧愈便開始執掌兵權。兩年前鄧愈引兵來投, 朱元璋封他做管軍總管,才替他改了現在的名兒。


  朱元璋原定下的大方略, 是要鄧愈、胡大海二人先取建德, 再攻紹興。渡江之後,朱元璋以原集慶路改應天府,據為大本營,兩年中由北向南的鎮江、常州、寧國、池州、徽州已連成一線, 接著便要向東折去, 取建德、紹興, 以便對杭州形成包圍。待攻下杭州,平江路岌岌可危,就可向北圖謀半個江浙行省。如此一來,據江南以圖天下指日可待。


  元朝廷每年所征稅糧過半來自江南,江浙一省便占十之七八,說是天下糧庫也未為不可。然而富庶之地,往往受戰火更為嚴重。街上走過許多人,長眼睛的都知道盯著穿金戴銀的主兒搶。吃飯時不過閑談,主要讓朱文忠見見鄧愈,讓他們兩人熟識一番。順便朱文忠也可認識一下鄧愈手下諸將,未來數月朱文忠要同他們並肩作戰,難得有這樣聚齊所有人的時刻,胡大海一提出,鄧愈當即便覺很好,才有這一頓二十餘人圍坐一團吃的飯。


  吃完夜還未深,朱文忠已先自回去,沈書在帳外等候許久,方見胡大海出來。


  胡大海發叉的雙眉一揚。


  沈書上去行禮,說想同胡大海的郎中官說幾句。


  胡大海哈哈一笑,並不介意,拍了拍他側後那青年的肩,虛點沈書道:“你們談,我這個大老粗先回去。”


  沈書一哂,知胡大海愛開玩笑,胸無點墨,心胸卻很開闊,向來不忌諱文人之間互相結交,是以沈書想結識他的書吏也不避他。沈書本想叫他騎馬去近處就有的一條小河邊飲馬,順便聊幾句,看看這人是否值得一交。孰料王愷竟有點怕馬,站在馬廄不遠處時,沈書已牽了一匹馬,回頭一看,王愷渾身都僵了。


  沈書會意,便不要馬,兩人在營地裏走了一會。那王愷為人相當靦腆,唯在詩詞上竟頗有所得,談到古今詞人,王愷才打開了話匣子。半個時辰後,沈書與王愷分手,回到帳中,紀逐鳶還沒回來。


  這趟過來,劉青索性與紀逐鳶換了一頂帳篷,讓沈書與紀逐鳶住在一起,帳中另還有一名李姓的管軍,從前住一塊的一個牌頭兵數日前從馬上摔下來,扶起來時,怎麽叫都叫不醒了,不多時死了。


  沈書與他不熟,聽說時也不禁有些惆悵。


  沈書剛脫了靴子,腳上換了草鞋,蹲到帳篷外麵去,用個木盆盛點水,一邊刷靴子一邊等紀逐鳶,等靴子刷幹淨立在帳篷角落裏,沈書已有點瞌睡。連日趕路的疲乏頓時湧上來,正要睡時,紀逐鳶回來了。


  “吃點東西再睡。”紀逐鳶抓出一把肉幹來。


  沈書晚上吃太多,叫紀逐鳶自己吃,紀逐鳶吃了兩個,把餘下的收到一個小皮囊裏,出去找水擦臉擦腳,進來抱著沈書睡覺。


  九月十三,朱元璋在江陰,夜晚已有些涼。


  穆華林在帳外盤桓了會,知道郭寧蓮在朱元璋的營帳內,等到過了醜時,方聽帳內安靜下來。少頃,作侍衛穿戴的郭寧蓮出外,冷不防會在門前遇到旁人,當即俏臉一紅。


  穆華林一臉漠然,並未與她說話,而是大聲求見。


  日前朱元璋離開應天,派出一隊人到揚州探聽消息,穆華林先就一騎快馬,甩開同伴,回來報信。


  朱元璋聽完,含在嘴裏的茶頓時咽不下去。原先郭子興在,朱元璋還不似現在這麽喜怒不形於色,自封吳國公後,儼然竟真比穆華林見過的那些個王公貴族,更有國公的派頭。


  “竟有這等人,那他張明鑒,就不配為人。”朱元璋起身,負手在帳內來回踱步,讓人召集眾將。


  當夜朱元璋便派繆大亨領兵攻伐揚州。


  天亮之前,陣地中馬聲、人聲響成一片。薄薄晨曦當中,穆華林坐在草垛上,遙望見遠處紅霞一片,那是紅巾軍標誌性的裹巾。從接到報告,到大軍出發,隻用了短短一個時辰。穆華林神色嚴峻,淡金色的日光落在他深邃的眼中,輕雲薄霧,群山翠疊,湖澤萬千,散落在江南。


  趁轅門換防,穆華林牽馬離營,在城中穿過人聲鼎沸的集市,拐入尚未蘇醒的小巷,敲開一扇木門。


  孛羅普化頭盔丟在桌上,旁邊六名蒙古大漢,皆是一身鐵鎧,佩戴彎刀,將來人看住。


  “斯欽巴日,你替我趕走青衣賊,是大功一件,我必向皇帝保奏,赦你之罪。”孛羅普化唇上全是鼓起的小圓包,嘴唇皴裂,布滿血紋。


  穆華林沉默不語。


  “允你認祖歸宗。”這是孛羅普化能開出的最優渥的條件,他還存著一絲希望,喘息道,“木華黎甘以身為成吉思汗擋箭,我不用你為我送命。你將我平安送回大都,這於你而言就像端起你麵前的酒杯一樣輕易。你這些年中動的手腳不少,脫脫曾告訴我……”孛羅普化聲音頓停,急躁地皺著眉頭,凝神聽了一會,繼續道,“送我回京,你斯欽巴日從今往後隻有功德沒有罪孽。”


  “朱元璋派兵去揚州了。”穆華林道。


  孛羅普化喘著氣點頭,神思不屬地拈起酒杯,杯裏已經空了,他卻渾然不覺,隻是追問穆華林:“然後呢?我須找人借兵,待張明鑒那禽獸被擊潰時,反攻揚州。你的人快,可替我傳令,我先到揚州城外……”


  穆華林倏然起身。


  孛羅普化身後六人齊齊拔劍出鞘。


  孛羅普化喘息不定,驚懼地注視穆華林,這一刻穆華林居高臨下,孛羅普化征戰數年,然則揚州實在是個銷金窩,江南之柔美,早已將孛兒隻斤家族廝殺四方的勇猛纏得無處使力。


  那一瞬間撲麵而來的殺氣,隨穆華林走出門外,頃刻間消弭無蹤。桌上給穆華林的酒杯並未動過,反而,穆華林留下的銀鋌竟不知何時放在了桌上。孛羅普化渾身一軟,手下當即將他扶住。


  “我去替王爺殺了這狂妄之徒。”手下說。


  孛羅普化艱難起身,將沾滿血汙漬的頭盔扣上腦袋,沉沉呼出一口氣,隨著這口氣離開他的身體,他隻若行屍走肉一般,雙腿打架,踉蹌地走出房門。熱烈的陽光傾瀉而下,和風拂麵,孛羅普化閉起眼睛,聞見溫暖空氣裏的桂花甜香,這在酷寒的塞外,乃是許多放牧的少年郎畢生無法想象的美景。不知為何,孛羅普化仿佛嗅聞到了牛馬糞便混合著青草的氣味,他猝然睜眼,庭院裏兩株即將開敗的桂樹靜靜佇立,桂花爛了一地。


  驟雨忽然而至,婺州既下,鄧愈引兵入城。紀逐鳶白天須帶兵四處清理屍體,幫助平民滅火以及修理房屋。


  外麵雨勢太大,朱文忠占據了一間無人的民宅,今夜就在這裏睡。沈書把紀逐鳶和自己的行李擺放好,找個破陶壺想煮點水喝,近日他有些拉肚子,要喝熱水。


  李垚去找了一把燒水壺來,數日沒有洗澡,沈書感覺自己都有點臭了,奈何這兩天也沒睡覺,困得頭暈眼花,鼻子似乎也不怎麽靈了。李垚往水壺裏添一小塊薑,煮沸以後,用沈書吃飯的碗給他倒了一碗薑茶出來。


  沈書便出神地在屋裏坐著,簷下接連不斷的雨水沒完沒了地滾入溝渠,桌子上稍微一靠,手肘便黑一塊。沈書身上衣服髒得不行,便不管了,喝完薑茶他也不覺餓,倒床便睡。


  朦朦朧朧裏沈書聽見有人叫時,天都黑透了,他下午睡得不好,反反複複跑茅廁,隻覺腿發軟,屁股也疼。


  紀逐鳶拍沈書的臉,喂他喝鹽水,剛把人放下去,沈書翻個身便又睡著了。榻上不僅潮濕,還有一股黴味。


  “好像不太好。”劉青終於說了。


  紀逐鳶盯著沈書看一會,眼睛有點發紅,一言不發到外麵去。


  柳奉亨不時擰幹麵巾給沈書擦臉和脖子,或者給他喂點水,夜深之後,沈書不起夜跑茅房了,卻又醒來吐了兩次,吐到後來胃裏沒有東西,沈書不知道清醒沒有,直說“苦”。


  紀逐鳶不顧嘔吐物刺鼻的味道,拿根木棍翻看。沈書已一天沒吃東西,就是喝水,吐出來的都是黃水。


  紀逐鳶又出去,到傷兵住的大院去找人。白天他已來過一次,此時陸霖從遠處看到紀逐鳶進來,連忙上來攔住,將人扯到一邊,小聲問怎麽回事。


  紀逐鳶不想說,正要走時,站住腳回轉身來問道:“你是陸霖?”


  陸霖莫名其妙:“我當然是。”


  紀逐鳶聽沈書提起過他,便把沈書上吐下瀉,一直醒不過來的事告訴了陸霖。


  “那你來這是?”陸霖狐疑道,“是來找軍醫?”


  “傍晚就來過,看他忙。”


  “他現在也忙。”


  “我知道,如果他正在看要死的人,就讓他看完,不然我就把他扛過去。”紀逐鳶煩躁地說,“你待會就當沒看見。”


  “這、這不妥當。”陸霖憋得一臉通紅,擠出幾個字來,“可以去找城裏的大夫,傷兵這麽多,看到早上也看不完。”


  紀逐鳶茅塞頓開,正要走時,被陸霖拽住。


  昏暗的屋簷下,陸霖擰著眉,壓低聲音說:“沈書估計是吃壞東西,給他喂點溫鹽水。萬萬不可亂來。”


  “嗯,這我知道。”


  “你那還有鹽沒?”陸霖想了想,每個士兵隨身攜帶的鹽都不多,待會晚點沒事就給沈書送一小袋鹽過去,“早有人看你弟不順眼,你別給他惹事。”


  “我做的事不與他相幹。”紀逐鳶沉聲道。


  “被趕過來還沒有吃夠教訓?”陸霖壓低嗓音說,“紀逐鳶,你既沒有帶來大隊人馬投奔主公,同國公府也沒什麽親緣關係,做事須有數些。”


  紀逐鳶也不知聽沒聽進去,謝過陸霖,到外麵牽馬,一連敲開四五家,有人認出他白天替自家修過房子,願意上馬給他指路。老大夫於睡夢中被驚醒,外麵還站個帶刀的紅巾賊,頓時嚇得險些兩眼一翻。


  幸而紀逐鳶馬上還帶個街坊,那人上去叫一聲“餘大夫”,老餘大夫這才定住神,他兒子忙去屜子裏找出一枚丹藥來與他吃。


  紀逐鳶要騎馬帶那大夫,大夫叫他先說症狀來聽,聽完便朝兒子說:“多半是痢疾,你把那幾個方子都抓一副,去了之後,看過病家,再決定用哪一副。”


  紀逐鳶有點急,想讓老頭跟去。


  一道來的人卻說:“放心,咱們一城的人患痢疾都吃老餘家的藥,包管好。他兒子平日也坐診,他去也一樣的。治不好我那房子憑你隨便拆了去當柴燒。”


  頓時眾人都笑了,銀發蒼蒼的一個老婦人提出個食盒來,讓紀逐鳶拿去。


  “我家老頭牙不好,晚上煮的,軟爛好用。天亮時要是不吐了,就熱了給病人用些。”


  “你出來做什麽?”老餘大夫不悅道,“出來也不多添一件衣服,涼了我還得照顧你。”說著便解去外袍披到婦人身上,推她進去。


  紀逐鳶回去隻能走路,馬反而得牽著,那兩個都找不到他住哪,騎馬又沒法帶粥,待會流得到處都是。幸而並不遠,走半個時辰便到。


  這會沈書剛醒一會,睡太久腦袋昏得很,嘴裏味道不好,柳奉亨捧個破陶罐在旁邊讓沈書漱口。


  老餘的兒子先給沈書把脈,叫他張嘴,看他舌苔,又摸他額頭,倒是不燙。


  柳奉亨在旁說燒過一陣,這時睡起來才沒燒了。


  沈書歪靠在榻上,試圖作出沒什麽事的樣子,還說自己餓了。


  老餘兒子便給他用了小半碗粥,吃下去不到盞茶的功夫吐得幹幹淨淨。老餘兒子看了嘔吐物,到外麵去煎藥。


  紀逐鳶過來時,沈書正坐在榻畔,想起身,站起來便往前撲去。


  紀逐鳶怒而把沈書撈起來放到榻上去,不讓他再起來,沈書直往榻裏麵縮,他覺得自己身上有味兒,不想讓紀逐鳶挨得太近。


  “你到底怎麽回事?”紀逐鳶眼睛通紅。


  沈書看著他。


  “不許亂動了。”紀逐鳶又氣又急,滿腔內疚無法宣泄,隻覺張嘴就要吵架,便起身出去,不片刻,聽見沈書在房裏吐,隻得進去,讓沈書漱完口,喂他喝了點鹽水。


  鹽水很不受吞,沈書臉色難看,好不容易喝下去半碗,一直憋著不想吐出來前功盡棄。


  紀逐鳶難受地看他。


  沈書張嘴想說沒事,卻又哇的一聲把鹽水也吐出來,吐完戰戰兢兢地瞥紀逐鳶,怕他又要發火。


  “我沒事。”沈書握住紀逐鳶的手,他的手發涼,指尖有點麻。臉色也白中帶青,顯得虛弱。


  紀逐鳶把臉埋在沈書的掌中,少頃,紀逐鳶側臉貼在沈書的手掌裏,嗓音沙啞地說:“好起來。”


  沈書“嗯”了一聲,露出笑意,翻過手掌輕拍拍紀逐鳶的頭,捧住他的臉,嘴唇碰了一下紀逐鳶的額頭。


  陸霖正要入內,立刻退出去,在外麵站一會,從門邊往裏看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房中紀逐鳶捧著沈書一隻手,先親了一下沈書的手指,繼而親他的鼻梁和嘴唇,雖都是短短的觸碰,卻十分熟稔,顯然平日就是這樣。


  陸霖連忙匆匆離去,連帶來的一袋鹽也忘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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