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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二

  應天府, 侍衛房中,穆華林脫下一身濕透的親衛隊服,換一身黑衣。要從夜晚的公府溜出去, 對穆華林而言易如反掌,有時他甚至不用上房頂,黑衣易於在夜色裏隱藏, 人貼牆根, 避過親衛巡邏。門房上的人常常怠惰,夜間更三五個聚在一起賭錢,隻能看得住大搖大擺進出的大活人。


  穆華林到清溪坊, 找到李維昌。


  房中的女人匆匆起來理了理雲鬢, 將紗衣攏上肩背, 頸後一片紅暈,使得芙蓉鮮豔欲滴。


  一進房門, 穆華林便聞到茉莉油味兒,冷道:“你倒肯在這些地方使銀子。”這茉莉油是波斯名品, 唐時遠涉西域的商人從大食人處得知,耶塞漫花能擠出一種滿是芬芳的花油。到了前宋, 茉莉油才從南部傳入, 而在成吉思汗之孫旭烈兀建立伊兒汗國後, 從西進入大元的重要商道盡數落入孛兒隻斤家族控製。這等花油本也源源不斷,不算什麽金貴東西,但隨著蒙古貴族內部權力分裂轉化,大元與其餘汗國的聯係逐漸削弱,不起眼的一瓶小小花油, 翻山渡海而來, 從無數商人手頭流轉, 所費也就不菲了。


  “害,她就喜歡這些個。”李維昌一手從脖頸中摟出汗濕的頭發,咂嘴道,“吃點果子?”


  穆華林說不吃,但叫李維昌倒點果酒來用。


  昏暗燈下,李維昌道:“林鳳已找到了,你徒兒該還沒告訴你,我的人在壽昌尋到他。”沈書曾叫李維昌查清與林鳳有交遊的所有人,李維昌派人在查,隻是事情繁瑣,而且李維昌向來知道,穆華林交辦了事情,就隻看結果不問過程,便不在他麵前嘮叨。


  “嗯,林鳳可有什麽動向?”穆華林問。


  “大人許是想不到,她在公府外頭盤桓好幾日了,直到數日前朱元璋回來,她像是怕露了行藏,幾天都沒出門。”李維昌道,“像是她要找什麽人,而且這個人就在朱元璋身邊。”


  穆華林抬眼瞥李維昌,果酒他可以一口喝一整盞,放下空盞後,穆華林方道:“可能是來找我,過兩日我找機會出城去一趟鑄造局,十月蔣寸八能領一筆錢,我可以去送。”


  “委屈大人了。”李維昌搖頭,“隻不知道雲都赤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穆華林注視李維昌,問他:“你想知道?”


  “卑職也四十好幾了,到現在還沒個後,得給我們老李家留個根苗。”


  穆華林眉頭一皺,李維昌為他斟酒。


  穆華林緩慢地喝幹了那一盞果酒,沉聲道:“你要生就生,將來有地方養。”


  “大人勿怪卑職話不中聽,您的兩個徒弟,未必能事事聽從於您。”


  “隻要在那兩件事上聽話即可。”穆華林沉吟道,“人一生行事,隻有極少數時候,是做心之所想。絕大部分時候,隻是在做該做的事。”


  李維昌一愣,旋即舉起酒盞,同穆華林碰了一下,兩人不再說話。穆華林酒喝得差不多便離去,李維昌意興闌珊,道袍半遮掩胸前,慵懶地靠在榻上睡覺。


  ·

  十月麥苗青青,沈書讓人抄了農書,十戶領一份,夜間讓農戶們聚在一起,請經驗豐富的老佃戶和養蠶人家出來講學。原本夜間燒香會屢禁不止,現在晚上叫聽農事,燒香會不禁自絕了。


  “過年之前回去,鄧元帥和胡元帥另有他們的安排,我不管他們,就管我們自己的人。”朱文忠用熱水擦了一把臉,“我估摸著要開春去了,還有點時間練兵。北方打得太厲害……”朱文忠一頓,眉宇間隱有擔憂。


  沈書打了個哈欠,將桌麵上的文書收拾整齊。


  “劉福通打不下來。”沈書道。


  “這也不好說。”


  “人心不齊,不可能打下來,就是打下來,自己人也還得互相攻訐。你忘了杜遵道?”沈書見朱文忠似有些想不起來,提醒他道,“前年剛建宋,小明王讓杜遵道和盛文鬱領了兩相的位置。”


  “杜遵道是大元朝的官兒。”朱文忠想起來了。


  “嗯,這在其次,當年韓山童身死,劉福通救了他的兒,帶著四處流亡。稍見起事有望,便拱了他做皇帝。韓山童當年自稱是明王出世,他的兒當然是小明王。但你別忘了,劉福通是立他做的皇帝,連他的生母楊氏,也被當做太後侍奉。現在的宋,仿照元製,占據的地方還遠不能與朝廷抗衡,已建立起一個小朝廷。劉福通不是以德服人,隻不過占了當年營救韓林兒有功,想必私下裏韓林兒與他矛盾不會少。他既要大權在握,又要假把式不說我做皇帝,還想繼續撐當年韓山童與他爹弄燒香會的那一套,如今不服他的人多了去。你信不信,一旦有人既能掌握兵權,又能把韓林兒從劉福通手裏搶出來,所謂大宋,立刻便會四分五裂。”沈書淡道,“前年夏天,主公伐張士誠的檄文寫得很清楚。”


  朱文忠嘴角抽搐,隻覺沈書真是變態,連他舅寫的檄文都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聽,正常人能幹得出這事兒?

  “檄文寫什麽?”朱文忠盡量平靜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壓住翻騰不已的心緒。


  沈書回憶道:“原文我記不清了,好像是這麽說,予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漸至提兵,灼見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運難與立功,遂引兵渡江。足見主公根本不信劉福通那套托詞,這些年我跟我哥也走過不少地方,認同主公所說。改朝換代時總有裝神弄鬼之說,但沒有誰能僅憑裝神弄鬼就贏得了天下。眾說漢高祖斬蛇起義,乃赤帝之子,所以成事。實則不然,高祖進入沛縣時,已得數百人,陳勝、吳廣有張楚,高祖很快便有了第一個三千人。此後一路攻伐,與其說得神助才得天下,也不見得斬蛇之說後,還有什麽靈通現世,可見得鬼神不足為道,得賢士名將方可有天下。你看韓林兒有誰?再看主公都有誰?”


  “我舅也挺信卜筮那套。”朱文忠道。


  沈書意味深長地揚眉,笑道:“我們如何能知道,他是算給自己信的,還是算給旁人去信?”沈書點到為止,看朱文忠已經明白,便不多說。他喝了一口熱茶,陷入沉思。


  照軍報來看,劉福通在中原攻略算不上多順利,往往是一地攻下後,卻守不住。元廷則用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二人,屢次奪回已到劉福通嘴裏的肥肉。這兩人早年在汝寧府以地方武裝起事,卻不是反朝廷,而是替朝廷鎮壓各路農民軍。元朝廷在各地設置義兵萬戶府,並給義兵統帥官職,免農戶差役,以此防範農民軍壯大,緩和造反危機。


  而李思齊更以區區羅山縣典吏進而擢升為汝寧府知府,於是不少在地方上有威望有能力組織義兵者,便一門心思搞武裝,自發抗擊農民軍。一時之間,整個大元疆域戰事頻仍,有時兩軍對上,若不自報家門,竟弄不清是敵是友,便有陳埜先詐降反被自己人殺了的烏龍。


  “這個毛貴……”沈書想了想,決定先不與朱文忠說。早前毛貴攻益都,倏然有數千騎兵增援,便是穆玄蒼所為。打從穆玄蒼把穆華林耍了一次,沈書再重新審視他,愈發覺得這批馬會出現在毛貴的隊伍裏,大有深意。穆玄蒼也說過韓林兒是韓林兒,劉福通是劉福通,言談間大有不把劉福通放在眼中的意思。會不會韓林兒其實也想讓毛貴取代劉福通?

  無論是誰,朱元璋還遠不到跟劉福通翻臉的時候,劉福通也一心盯著大都。沈書翻江倒海的思緒漸漸平息下來,窗外的雨聲便清晰起來。


  “哎。”沈書碰了一下朱文忠的胳膊肘。


  朱文忠側過頭看他。


  沈書斟酌著開口:“我哥現在也過來了,我那幾個一起到滁州的弟兄,說都想到你這來。”


  “真的?!”朱文忠險些跳起來,翻了個身,撐在席上。


  “就高榮珪、晏歸符那兩個,王巍清也很能打,你應該聽過。”


  朱文忠簡直高興壞了。


  沈書笑道:“主要是有個哥家裏頭突然多了三個孩子,大家夥兒都分散開,不好照顧家裏人。”


  朱文忠想了想,說:“我給舅母說一聲,可以照應著他夫人,是哪一位有孩子了?怎麽突然有三個?三個都是一個媽生的?”


  “夫人死了。”


  朱文忠理解地點頭,不便多問,旋即又有點為難。


  沈書道:“先給你提一句,不必這麽急,我還在想,咱們早晚是要弄些人專管軍備……”


  “那還可以留人在應天,不過高榮珪和王巍清,都是在外麵打仗的人,聽說都是武夫?”朱文忠麾下還未有特別能打的武將,他帶的人不多,貿貿然去要人當然不成。但朱元璋在他身上所花心血不少,再觀朱元璋對朱文正和沐英的培養,讓朱文忠領兵是必然之事。


  到那時朱文忠再要將這幾個人都調過來便不是難事,不過既然提到武備,能有自己人在裏頭是最好。


  “晏歸符可以去,他大病一場,身體受損不小,戰是能戰,但他做事細心,文武皆有可用之處。”沈書頓了頓,又道,“等回應天過完年,我估計,主公要給你升官。那時最宜把這幾個人都要過來。”


  “那你哥呢?”


  朱文忠一句話正戳到沈書難辦之處,其他幾個還好說,紀逐鳶跟的是吳禎,吳禎做慣了情報工作,儼然一直在訓練紀逐鳶,他對紀逐鳶多有照拂,幾次替他擋了可以問死罪的災厄。吳禎是朱元璋的心腹,朱文忠直接要人過來,不是不可,卻有點不地道。


  “我改天問問他。”沈書如是說。


  沈書回去睡覺,走到門外,跟紀逐鳶碰個正著。恰好紀逐鳶這天晚上不出門,兩人把澡洗了,話也顧不上多說幾句,起碼有半個月不曾好好親熱過,都有些按捺不住。


  入亥之後,彼此大汗淋漓地抱著,紀逐鳶要去打水,沈書抱緊他汗津津的脖子,不讓他去。


  紀逐鳶伸出一條手臂,讓沈書枕在自己臂上。


  兩人都閉著眼,令人戰栗的風暴還殘餘在肌膚和血肉裏。沈書迷迷糊糊起來,自己沒察覺說出聲來了:“哥,你想不想調到文忠這邊來?”


  半晌不聽回答,沈書差點睡著了,直到紀逐鳶說話的聲音響起:“舒原同你說了?”


  “說什麽?”沈書睜眼。


  “沒什麽。”紀逐鳶意識到說漏了嘴,忙道,“有機會讓我調過來?”


  “還不確定,我有些把握。”沈書道,“你跟舒原有什麽秘密,沒有告訴我?”


  “沒有。”


  “真沒有?”


  突如其來的一下子,紀逐鳶差點叫出聲來,旋即邪性地笑了笑,反倒把沈書勾得離自己近些,舔咬沈書的嘴唇,微微眯起了眼,低聲道:“繼續。”


  沈書:“……”他怎麽覺得哪裏不對,平時紀逐鳶這麽做他早就認輸什麽都招幹淨了,果然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沈書放開紀逐鳶,抱著被子翻了個身,“臘月回應天,我去問舒原。”


  “你問我。”紀逐鳶哄道,“好好問我,我一定說。”榻畔留了一根蠟燭在,起初紀逐鳶要如此,沈書死活不肯,後來好說歹說,偶爾沈書也顧不上吹滅蠟燭。微弱燭光裏,沈書露出被子的耳朵和耳後那一片肌膚都紅得像能掐得出血來,紀逐鳶以唇輕輕碰了碰,試到滾燙的溫度。


  沈書更往床裏頭挪。


  “有一天晚上,我和高榮珪巡堤,他給我講了一個事。”紀逐鳶一隻手橫過沈書的腰,讓他靠過來一點,沈書仍不肯回頭。


  紀逐鳶道:“說可以卡住這裏。”


  沈書像被激了的兔子,一腳踹中紀逐鳶的小腿。


  紀逐鳶誇張大叫一聲。


  沈書沒理會他。紀逐鳶的聲音更低,在沈書的耳邊嘀咕不休,沈書聽得一身燥熱,轉過頭來時,眼神濕潤,眼角微紅。


  紀逐鳶燥出一口熱氣,“你要這麽問我,那我隻好無有不答了。”


  “不要臉。”沈書咬牙切齒地說。


  “怎麽不要臉了?”紀逐鳶眉毛一動,“不信你拿哥試試?我什麽都告訴你。”


  沈書將信將疑,皺眉道:“高榮珪從哪聽來的,莫不是騙你?”


  “他能從哪聽?敢從哪聽?”紀逐鳶三兩句便把沈書的思緒帶跑了,他從沈書手上解下發帶,試圖讓沈書來試。終究沈書不好意思,讓他糊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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