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三
十月底, 靜江路突發山崩,大水衝毀農田,淹死者不計其數, 屍首埋於泥沙碎石,墳塋皆無。中書省奏興元淪陷,不久, 察罕帖木兒及李思齊領兵擊破李喜喜、大刀敖、白不信所部, 紅巾引兵入蜀。另一方麵,朝廷在太行山用兵卻遭慘敗,知樞密院事身死。
幾件事在半月裏化作飛花紙片送入京中, 禦天門外, 驛馬如飛。
剛過日中, 君臣在殿內一道用飯後,靜江路消息傳來, 皇帝聞聽,匆匆離開正殿, 之後便有做佛事的聲音飄下大安閣。
眾臣自長朝殿左右日精、月華門退出,各族官員無不滿臉陰雲密布。有人靠近過來, 口中低呼“允中”, 繼而悄聲, 欲與這官員小聲議論幾句。
“此事不知。”如是敷衍數次,再無人靠近過來,到了自家的轎子前,太平彎腰坐進轎子裏,袖手閉目。他感覺到轎子被平穩地抬起, 從容地微有顛簸, 下朝後總有這麽一段路, 令人昏昏欲睡。
回到家中,中書左丞相太平站在房中,由人伺候著以熱水敷麵,家裏有個手藝專精的下人,為他淨麵二十年餘,原本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如今已是略有駝背的中年男子。
賀均被人叫進來時,正見到他的父親坐在一把躺椅上,日光照出他鬆弛的皮膚,賀均分明察覺到,他的父親已經不複年輕了。
太平的臉沒刮完,賀均便在旁靜靜侍立。下人扶太平坐正,替他最後擦了一遍臉,將麵脂以手掌溫度化開,輕柔地按進太平幹燥的皮膚紋理之中。
太平揚了揚手。
室內隻餘下父子二人。
太平雙肩塌了下來,掀起皺褶深刻的眼皮,對兒子說:“靜江路天塌地陷,可聽說了?”
“一早便有人得了消息回來說,京中都在議論此事,陛下當年險些終身困在靜江,偏偏是那裏出事,難免人心不安。”賀均眉頭深蹙,賀家人一脈相承的濃眉大眼,使得他們在蒙古人和色目人紮堆的大都不那麽惹人注意。
“今上大為震動,已請帝師在大安閣誦經。想來又要對世祖裘帶叩拜一番,尋求先祖庇佑。”太平沉思道,“鬼神之說,不足為信,然則僧道自不會如此說。”
賀均捧一盞茶給父親,遲疑著開口:“紅賊攻下山東,如今直逼帝都,各部司都有議論,或者可以遷到上都暫避之……”
茶盞杵在桌上發出砰地一聲。
賀均如夢初醒,惶然跪倒在地,顫聲道:“父親。”
“京師不可讓,陛下若移駕上都,隻會令士氣受損,上行下效,不戰而降、不戰而逃,還有什麽勝算可言?”太平急促喘息,朝兒子遞出一隻手。
賀均忙握住父親的手,以恭敬之態緩步起身。
“隻能是一場勝仗,一場全麵的勝利,才能令人主安心。”太平話聲沉緩,之後不再說話,而是起身去書房。賀均便隨他父親入內,替他研墨,是日密信傳出,接下去的幾個月,太平的故交好友及受益於他的後生晚輩,俱在遷都一事上,與他站在一邊。
是時穆華林在應天,接到探報後,立刻修書一封,交予暗門送回到大都,遊說部分相熟的蒙古親貴支持中書左丞相太平。
房中焚香氣味濃鬱,林鳳將調好的藥膏用薄薄的竹篾挑出,敷在陳舊的傷痕上。
穆華林皺了一下眉。
林鳳唇畔一絲冷嘲,道:“要請狼王多多包涵,怎麽樣我也隻是一介女流。”
“洪修殺我之心,我早就知道,他若有本事,就讓他放馬過來。你來找過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他。”
林鳳手指一顫,藥膏抹到了腳踝上。
“至於衛焱隴,我會找個名醫替他看看。你與洪修如何我不管,但既然暗門知道你來了應天,洪修就會知道。你若還要回去,就自己想好說辭。”穆華林沉聲道,“我用不用你,不是由你決定。”
“狼王這是拒絕我了?”林鳳猛然抬頭。
穆華林一手按在門上,腳步略微一頓,並未回答她,就此揚長而去。
林鳳緊緊咬住嘴唇,雙眼通紅,狠狠將藥罐砸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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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冷得要死,到山裏頭更沒炭可燒,天黑之後,一行人總算找到獵戶以備不時之需的茅屋。
沈書從來沒住過這麽不走心的茅屋,那獵戶就不怕自己半夜住在這樣的地方,風一吹人就要滾到山下去嗎?
“哈哈哈哈,大概也沒想到會有人雨天出來偵查吧?”朱文忠摘下弓箭,拿出酒囊喝了一口,遞給沈書。
紀逐鳶接過去先喝了一口,用袖子擦了一下壺嘴,方給沈書。
朱文忠酒囊裏都是烈酒,暖身用是最好。三個人出來,都聽紀逐鳶的行事,山背後據半月前的消息,是個苗寨,囤了接近萬人的苗軍。隻不知是不是跟楊完者一支,胡大海本隻派紀逐鳶一個人出來,安民和屯糧都忙活得差不多了,沈書便說同他一起來。孰料朱文忠也想來,要是撇下他,回頭不知道要被念叨多少次。
於是沈書就讓朱文忠一起來,這一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騎馬,隻能給馬裹了蹄,牽著上來,以免打滑。
“馬不行,得弄點矮腳馬。”紀逐鳶坐在旁邊,擦拭劍上的血跡。
朱文忠生火。
沈書見他把火堆順利燒起來了,便說拿兔子出去剝皮。
“我去。”紀逐鳶正要起身。
沈書已抓著兩隻兔子的耳朵,到外麵找流動的泉水衝洗了。
“放心吧。”朱文忠笑揶揄道,“連我都能自己生火了,沈書能行,從前是你攔著不讓他做,你不在的時候,他還打過狼呢!”
沈書回來時,見紀逐鳶一臉的複雜神色,一手抓一隻剝好的兔子給紀逐鳶看。
“你那什麽表情,我處理得可幹淨了,等著瞧。”沈書嘿嘿一笑,食中二指從腰帶縫的裏襯中摳出幾個紙包來,他隻拿一個,餘下的仍塞回去。打開是配好的香料。
“李垚叫我帶了這個。”朱文忠從包袱裏拿出個油紙包,竟是巴掌大的一塊雪白膏體。
沈書拿過來聞了聞,眉毛一動。
“豬油?”
紀逐鳶:“……”
“哥你紮一個架子。”沈書使喚起紀逐鳶來相當順手。
酒足飯飽後,沈書手腳溫暖起來,對眼前的破茅屋稍微沒有那麽多怨念了,誰知睡到半夜,屋頂開始滴水。
紀逐鳶拿武袍把沈書裹在裏頭。
沈書擔心雨會下大,紀逐鳶卻因為兩人都被武袍裹著,從外麵看不到他倆的頭,便開始親吻沈書。
朱文忠睡得鼾聲如雷。
每當朱文忠的鼾聲減弱,沈書便一陣緊張,紀逐鳶隻好抱住他,跟他說好話,哄上一會,主要是讓自己平複下來。
那山崩海嘯的感覺簡直難以言喻,耳畔都是沈書強忍壓抑的呼吸聲,像是一把鉤子,把紀逐鳶心中那頭猛獸高高吊起。待得紀逐鳶放肆起來,沈書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袍子裏又悶又熱,沈書隻覺呼吸不暢,到底叫沒叫他也不知道了,他覺得自己沒叫。
天還沒亮,朱文忠就起來了,一臉毛躁地坐在地上。不遠處,青蒙蒙的晨光裏,那兩兄弟抱在一起,沈書蜷在紀逐鳶的脖頸裏,隻看得見有個人腦袋。
朱文忠一臉倦怠,罵罵咧咧地起來,出去找地方尿尿,並且發誓再也不跟這兩兄弟一塊出來。
這座隱蔽在山中的苗寨,跟楊完者的大部隊毫無幹係,乃是一群苗兵在山裏結寨自保。鄧愈與胡大海得了回報之後,商議一番,先是一場夜襲,居高臨下正宜用火,但用火既殺人也損毀屋舍,索性派人潛入敵營,將苗軍頭子抓起來。
這麽一來,不費一兵一卒,整個苗寨便被攻取下來。
早上還在打仗,晚上數千紅巾軍進入別人寨子。
沈書看到一籠毛色鮮亮的錦雞,正在清點戰利的陸霖便派人來說,把那兩隻雞給他了。沈書想到家裏的阿花,他也不是太想吃錦雞,主要是覺得羽毛好看,本要拒絕,轉念一想,收下來,拿回自己帳篷後,夜深後把籠子打開,讓那兩隻錦雞跑了。
紀逐鳶喝得醉醺醺地進來,一身濃烈酒氣,靴子脫了一隻,正在脫另外一隻時,歪在榻畔呼呼大睡起來。
沈書哭笑不得,起來找水給他洗臉,正在洗時,紀逐鳶突然睜開了雙眼,危險的氣息直令沈書渾身汗毛也炸開。
“弟。”紀逐鳶齒間迸出一個字來。
“啊?”沈書慌亂地應了一聲。
紀逐鳶勾過沈書的脖子,熾烈地吻了上來,翻身將他按在榻上,因為飲酒而發燙的臉不住在沈書臉上蹭。紀逐鳶親吻沈書的額頭、眉毛、鼻梁、下巴,就在沈書張嘴想說點什麽時,紀逐鳶猛地堵住他的嘴。
那股熱情猶如狂風卷地,令人不由得放肆沉淪。
山間清晨,百鳥出林,鳥翅接連不斷的撲棱聲讓人無法安睡。沈書先起來,穿好衣服出去,不料帳門外有個人。
“陸霖?”沈書扯起衣襟,眉頭微微一皺。昨夜紀逐鳶喝了苗寨的酒,醉得不省人事,兩人都有點失了分寸,沈書不自覺抬手摸了摸脖子。
“叫你去吃早飯。”陸霖笑了起來。
“哎,馬上去,我叫我哥起來。”沈書猶豫地站在帳門外,朝陸霖揮手,“你先回,我們就去。”
待紀逐鳶也起來後,兩人去附近溪邊洗臉,沈書在溪水中看見脖子上有個分明的牙印。沈書拿水搓了兩下,這是洗不掉的,沈書早有經驗,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才會完全消失。把衣襟往上提點兒,堪堪能遮掩住,沈書擰著眉想,陸霖來的時候,看沒看見這塊印子?
紀逐鳶過來之前,朱文忠曾再三提點,讓他們兄弟倆注意些。
不過陸霖那人,幫過沈書許多忙,素日管糧草物資,還會特意給沈書留一點。應該沒事。沈書洗了個冷水臉,起身路過紀逐鳶的身後,突然一念生。
紀逐鳶仿佛察覺到什麽,剛要起來,冷不防屁股挨了一腳。
沈書哈哈大笑。
紀逐鳶從水裏浮起來,溪水很淺,要不是臉朝下,他上半身也不會濕。紀逐鳶簡直無語了,然而山間的清晨迷人,朝霞喚醒萬物,淡淡霧靄之中,山水輪廓逐漸分明,宛如天地造化而生的神女一般婀娜。
紀逐鳶生不起氣來,想把沈書也拖下來,又怕他會染上風寒,便作罷了。
“這什麽?”沈書被紀逐鳶胸口鼓起的一塊給吸引住了,正要掀開紀逐鳶的袍襟看時,紀逐鳶卻大步往營地走,走到前麵回身過來朝沈書招手,“快點,我還換衣服。”
沈書跟上去,心裏卻在想,那個形狀看上去像一枚石頭,紀逐鳶藏一枚石頭在身上做什麽?還明顯不想讓自己看。難道是紀逐鳶要送他什麽東西?這才十月,生辰也還早,看上去也不像玉,是貓眼石嗎?
沈書進入帳篷,紀逐鳶已換了一身衣服,他武袍穿得整齊,胸口看上去也很平,應該已經不在他身上了。沈書打量一眼兩人的地鋪,看不出端倪,便先跟紀逐鳶去吃早飯。
被紀逐鳶抓過一次的苗寨頭領也在,臉上還殘留著挨揍的痕跡。
然而看見紀逐鳶,頭領不但不生氣,反而站起來,眼睛一片精亮,指著紀逐鳶說什麽。
寨子裏會說漢話的人解釋道:“頭領還想同將軍比試一場。”
紀逐鳶雙眉一揚,囂張至極,“我不同敵人比試,等他成了我的手下,給他機會偷師。”
那人去同苗寨頭領說。
沈書接過不知道煮的什麽糊糊遞給紀逐鳶。
劉青說是用牛內髒煮的,粥看起來是黃綠色的,沈書試吃了一口,竟然還不錯。
飯後有人來叫,沈書便跟著去給這夥苗人降兵編隊,一連兩天部隊駐在山中,沈書隱隱有與世隔絕之感。在這寧靜的山中,似乎餓殍與戰火都離得很遠,苗人擅長采集和射獵,耕作方式還很落後,但這片尚未遭到太大破壞的山林能喂飽他們的肚子。
返回壽昌之後,胡大海下令,將俘獲的七千餘人編入軍戶,苗人的部隊仍由他們本來的首領負責。
這麽一來,紀逐鳶反倒沒有那投降的苗人級別高了,白天那人找到紀逐鳶練兵的地方,跟他正麵打了三場。
“放心,都是你哥贏。”朱文忠安慰道,“不過胡帥再不給他請功升官,你哥恐怕要氣死了。而且那個苗人開了頭,你哥經常被人攔在路上要切磋,簡直不勝其煩。”
“改天我去會會他。”沈書道。
“你哥雖然贏了,也贏得不輕鬆,他們苗兵的路子跟咱們不大一樣。”朱文忠道,“興頭上,就是不服氣那日被你哥偷襲,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睡著了一定不會栽在你哥手裏。過幾天就不會來找了。”
“我不跟他比打架。”
朱文忠詢問地揚眉。
“算了,勝之不武。”沈書穿好鞋子,綁了裹巾,“確定什麽時候啟程回應天了沒?”
“還沒消息,下個月要是沒信兒來,臘月初就走。早點回去鬆綁,到時候你把他們都叫出來。”
“誰們?”
“你那些哥哥們不是都要來我的手下?叫出來,吃兩頓酒,跟我手下的人熟悉熟悉。”朱文忠有點困,懶得起來。
沈書自己出去,外麵下雨,朱文忠難得大發慈悲,今天下午沒有讓士兵們冒雨拉練。李垚在外麵,沈書問他拿來一頂鬥笠,牽馬出城去找紀逐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