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四
河畔遍是桑樹, 富春江水位下降,沈書把馬交給江岸邊的守兵,緩緩步下河壩。湧動不息的江水與靜止的河段不同, 往往裹挾泥沙,水色白中泛黃。紀逐鳶帶人冒雨在江岸上負重狂奔,有人看見沈書, 跟紀逐鳶說了什麽。
沈書隻能看見他們說話, 紀逐鳶一巴掌拍到士兵肩上,那人險些雙腿一軟。紀逐鳶回頭看了一眼沈書,朝他做個手勢。沈書便找到一棵參天蔽日的大樹, 樹木不能完全擋住雨水, 但比站在外麵好很多。
小半個時辰後, 紀逐鳶讓隊伍解散,一路踩著泥濘爬上坡來, 微微喘氣。
“沈大人。”
“小沈大人,又來接你哥啊?”
“沈大人。”
眾人紛紛調侃, 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回城。有個人卻徑直走過來,沈書詢問地看紀逐鳶。
“老祁, 快回去, 別著涼了。”紀逐鳶話音未落, 那人將袍襟一掀,往地上一跪。
沈書嚇了一跳,趕緊去扶。
“老祁。”紀逐鳶眉頭皺了起來。
祁睿峰連磕三個響頭,抬眼看沈書,繼而轉臉看紀逐鳶, 道:“一直想給沈大人磕個頭, 沒找到機會, 沈大人對我等有救命之恩,把該磕的頭磕了,卑職心裏才安。”
“快起來。”沈書迅速平靜下來,他看這人瘦得有點脫形,隱隱猜到可能是在常州生過病的人,不過當時鮮有人知道他在裏頭所起的作用,功勞都被他按在了紀逐鳶頭上。估計紀逐鳶對自己手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嘴上又沒把門,沈書同祁睿峰說了幾句話,問過他的情況,安慰幾句以後勤加鍛煉,飲食上注意,體力慢慢就會恢複。
祁睿峰走後,沈書看堤壩上沒人,便過去扯紀逐鳶的袖子。
兩人往江邊走,紀逐鳶牽了沈書的手,細雨如絲,江麵灰蒙蒙的一片。
“再走一會回去。”紀逐鳶說。
沈書陪紀逐鳶在堤上盤桓一會,突然說:“今天早上我收拾包袱,可發現你的秘密了。”
紀逐鳶停下腳步。
沈書麵無表情地說:“現在給你機會自己說,那枚紅寶石哪來的?”
“什麽紅寶石?”紀逐鳶疑惑道。
沈書沒有說話。
紀逐鳶撓了一下頭,恍然道:“那個就是打仗的時候順來的,這麽大一顆,我打算回去之後獻給夫人的。”
“我收好的那枚銀幣也不見了。”沈書道,“你還要瞞我嗎?”
“寶石我確實沒跟你講,但銀幣本來就是我收著的……”紀逐鳶看到沈書眼底狡猾的笑意,突然反應過來,“你……”
“那枚寶石我見也圖娜戴過,也圖娜什麽時候給你的?她有什麽目的?”沈書不認為也圖娜會拿寶石收買紀逐鳶,應該是作為信物什麽的,但最近沈書簡直被紀逐鳶弄得有點腰酸背痛,是以專門尋了這麽個機會,白天與他來這無人處好好談談,以免紀逐鳶顧左右而言他,最後賠了自己還折兵。
“沈書,你聽我說。”
“嗯,聽著呢。”沈書認真地看紀逐鳶,這個眼神另一層意思是:如果你覺得能騙得過我,就試試。
紀逐鳶放棄地說:“也圖娜派人來找我,約了我幾次,我不想他們去找你,才去見了一次。這就是那一次同也圖娜的手下見麵,他帶來的東西。”
“讓你做什麽?”也圖娜接管胡坊之後,據康裏布達說,胡坊內部迅速便被她的強硬手腕收服。畢竟紀逐鳶和自己,不能算幫派中人,唯一可供也圖娜利用的,隻有穆華林的徒弟這一層身份。而紀逐鳶一直排斥為穆華林做事,紀逐鳶會主動攬下這種事,唯一的可能是要保護沈書。
“她十二月要拜神,叫我們去大都觀禮。”紀逐鳶道。
“也圖娜應該知道我們都不是自由身,不可能突然離開去大都觀禮,你答應她了嗎?”沈書隱隱覺得也圖娜不可能做毫無把握之事。
“還沒有。”紀逐鳶道,“我肯定要先跟你商量。”
沈書嗬嗬一聲,沒有戳破紀逐鳶。
“你怎麽答複胡坊的?”沈書又問。
紀逐鳶照實說了。
“現在啟程,就是快馬加鞭也來不及。”沈書看了紀逐鳶一眼,“你今日不是‘不小心’沒把那枚紅寶石帶在身上吧?”
紀逐鳶保證沒有,就是忘記帶出來,沒想到沈書會去翻到。沈書將信將疑,他明顯感到紀逐鳶在這件事上,聰明了不少,也更有自己的主意了。沈書又問了紀逐鳶胡坊的人來的時間,得知是在一個月前,如果當時就決定要到大都去,一切還來得及安排,隻是路途遙遠,中原戰火不斷,路上肯定會耽擱時間,來回也得四五個月。從九月算起,至少得三月份才能回來。這麽一想,紀逐鳶的獨斷也沒有問題,離開這麽久,確實會很難解釋。
“師父的身份……”沈書沉吟道,“其實最近我也在想這個。”
“所以睡不好?”沈書睡得好不好,唯有紀逐鳶最清楚。
沈書長籲一口氣,挪開了眼睛,望向霧氣籠罩的江麵。
“如果朱文忠永遠隻是個受主公寵愛的小外甥,穆華林什麽身份,我們也能撇得幹淨。我跟了朱文忠兩年,他愛兵如子,謙遜好學,胸懷大誌,更可貴的是,那年他隨父親輾轉到滁州,路上吃苦不少,對下層兵士多有體恤,對流民有悲憫。假以時日,朱文忠必成大器,師父的身份一旦暴露,與他相關的人恐怕全都要遭殃。”肯定不隻是自己兄弟二人,尤其朱文忠把高榮珪、晏歸符、王巍清等人要過來之後,會牽扯進去的,還有舒原,甚至沈書家裏的管家、小廝,舒原曾效力於張士誠,又是一個敏感點。許達也跑了,如果被人抓到,他們同怯薛有關係,還曾是已經降元的張士誠手下,按照朱元璋一貫的處置辦法,當然要抓起來殺光。
沈書想到另一件事,表情難掩悚然。
“怎麽?”紀逐鳶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
沈書搖頭:“出來穿少了,有點冷,我們回去吧。”
兩人走到靠近崗哨處,沈書便掙開紀逐鳶的手,走到前麵去牽馬,紀逐鳶是帶隊拉練跑過來的,沒有騎馬,翻身坐到沈書身後,握住韁繩。
到睡前沈書一直有點心不在焉,隻在紀逐鳶麵前裝作無事,傍晚時胡大海召集將領們議事,沈書跟朱文忠,紀逐鳶自己過去,兩人便分開。眾人從大屋裏出來,陸霖把沈書拉到一邊說話。
“繡得好嗎?”
沈書仔細看了看陸霖拿來的錦囊,針腳細密,花樣栩栩如生,揶揄道:“哪個姑娘送你的,這手藝好著呢,你小子有福了。”
陸霖往後看了一眼,有人在跟紀逐鳶說話,紀逐鳶不時朝這邊看。
“你哥他是不是特別凶?”陸霖問。
“沒有,他就是不笑的時候有點嚴肅。”沈書警惕道,“你不是給我說嫂子來了吧?”
“不是!”
沈書鬆了口氣,把錦囊還給陸霖,說:“繡挺好的,可以娶。”
“你真這麽覺得?”陸霖認真問沈書,“她不僅繡工好,長得也好看,清清秀秀的,很是文靜。”
沈書笑道:“這麽好?”
“真的很好,什麽時候讓你見一麵就知道了。這個錦囊送你。”
沈書還沒來得及拒絕,陸霖已經把錦囊又塞回他手裏,腳下抹油地跑了。
“什麽東西?”紀逐鳶走過來,“他還會這麽細的功夫?”說著紀逐鳶便把錦囊揣到自己懷裏了。
沈書:“……人家給我的!”
“你又不用。”
“你知道我不用?你要用?”沈書一路跟紀逐鳶推來搡去,回到房間,紀逐鳶拿了短匕出來。
“哎,你做什麽!”沈書來不及阻止,錦囊已被紀逐鳶割破。
沈書眉頭皺了起來,搶過那個錦囊,不讓紀逐鳶繼續搞破壞。
“他送你這個做什麽?”紀逐鳶道,“你還寶貝?都不知道哪來的,改天讓人看到,突然冒出個姑娘來叫你娶,你就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拿來,我替你燒了。”
“這是別人送他的,又不是送我的!”
“別人送他的他幹什麽要送給你?”紀逐鳶力氣比沈書大許多,按住沈書的手腕就把錦囊又搶過來,拿個陶碗裝著,要用蠟燭去點。
“你無聊!”沈書簡直無語了,“我又不會戴出去,剛才我就要還給他,他跑了。你給弄壞了,我拿什麽還他?那不是白欠他一件東西嗎?”
紀逐鳶一愣。
沈書看了一眼皺巴巴的錦囊,紀逐鳶一刀幾乎把整個錦囊對半割開,沈書自己也不會這麽細的手工活。沈書在榻畔坐下,賭氣地說:“你燒,你現在燒,燒幹淨點兒。有病麽?”
紀逐鳶看一眼沈書,還是扭頭過去,把那錦囊點了,燒成灰燼之後拿出去倒掉。等紀逐鳶再進屋來,看見沈書已經把自己卷成一團睡了。紀逐鳶想了想,出去把碗洗幹淨,站在井邊用冷水衝了個澡。
紀逐鳶爬上榻,拽被子時沈書不讓他拉過去,紀逐鳶討好道:“改天給你買個好的,金線繡的,繡個二龍戲珠。”
沈書:“……”當初衛濟修那一堆冊子裏,正有一式叫二龍戲珠,沈書不知紀逐鳶到底是不是有意這麽說,更不想問,用身體壓住被子不讓紀逐鳶進被窩。
“那我給你繡一個。”紀逐鳶道。
“你會個屁……”沈書隻想給紀逐鳶兩腳,把他踹到地上去,但這麽一來,紀逐鳶就有被子蓋了。
“那你給我繡一個。”紀逐鳶眼含笑意,擺明了逗沈書玩。
沈書也沒那麽生氣了,就是覺得紀逐鳶也太幼稚,瞪了他幾次,紀逐鳶滿嘴認錯,手卻悄悄摸到被子邊緣,把被子一點一點扯出來,先進去一隻腳,慢慢把自己完全塞進被窩,抱住沈書,用下巴沒刮幹淨的胡子蹭沈書的臉。
此後一連數日,沈書見到陸霖都心虛,生怕他問自己為什麽不戴那個錦囊,於是沈書盡量避開他。好在平日見到的機會本來就不多,沈書還準備了一肚子托詞,幾天後,地裏霜凍,沈書每天一早要下田去看情況,分派人手扯油布遮蔽一部分麥田,顧不上此等閑事。幸而霜凍並未持續太久,十一月中旬,富春江兩岸終日晴好,甚至暖得有點不似冬天。
汾州桃杏紛飛,狹裂深穀之中,抬頭望去,竟不知漫天花瓣從何而來。大風來得迅疾,韓林兒在空中虛抓了一把。
“陛下,到卑職背上來。”穆玄蒼蹲下身。
韓林兒順從地趴到他的背上,穆玄蒼的背脊寬闊,薄薄武袍透出健壯身軀的溫度。
穆玄蒼將人背上半山腰裏一座菩薩廟,讓他在蒲團上安坐,旋身出外去找食物。
一行兵馬囤駐在壺關縣,昨夜一場大戰,連劉福通也十分困乏,躺在廟宇裏睡覺。他鼾聲如雷,穆玄蒼在廟外便聽得一清二楚,穆玄蒼把果子和清水遞給韓林兒,讓他先用一些。
韓林兒眉毛微微一皺,沒說什麽,把手伸到穆玄蒼的麵前。
穆玄蒼詢問地看他。
“花。”韓林兒攤開手掌,粉色的細小花瓣卻已被他掌心的熱汗黏作一團,韓林兒頓時皺起臉,用力在穆玄蒼的肩上蹭掉掌心裏的花泥。
穆玄蒼不禁笑了起來。
韓林兒愣怔片刻,別開眼睛,拿果子吃。
穆玄蒼步出廟宇,斜坡向下,無數裸露的岩層仿佛是天神刀劈斧砍後遺落人間的奇景。他的手下聚集過來,一群人並不與紅巾軍混在一起,其中一人低聲道:“門主,壺關就在附近。”
穆玄蒼做了個手勢,沒有看他,他的麵前是一條深邃的裂穀,自山上深插入他腳下的斜坡,一道泉水倒掛,激起水霧彌漫。潭底容納這承天接日的長龍,造就一汪碧綠如玉的鏡湖,深深隱蔽在山林之中。
習武之人目力極好,潭水之中鋪滿了細碎的花瓣,一時間所有人順著穆玄蒼的視線,都看見水裏的春意。
有人忍不住說:“這才十一月,怎麽會有這麽多桃杏花……”
“或者哪裏有溫泉。”穆玄蒼抬頭張望,空中花瓣無風自舞,纏綿地飄落在人的頭發和皮膚上,“不足為奇,莫要胡言亂語。”腳步聲傳來,所有人默契地停止談話。
穆玄蒼回過身,隻見劉福通步履沉重地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