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七
“到底什麽事, 陸兄。”沈書拿了茶壺,要去叫個人。
陸霖連忙製止他,“幾句話, 說完就走。”
“明兒晌午,我在得月樓擺一桌酒,都是自家兄弟, 久仰沈大人的文人風雅, 家裏幾個堂兄表弟的,也略識得幾個字,想結識一下沈大人。”
“你今天……”
沈書的聲音一頓, 陸霖一顆心蹦到嗓子眼兒, 生怕沈書會拒絕。
沈書皺了皺眉頭, 打量陸霖,嘀咕道:“我怎麽覺得你今兒有點怪。”
“啊?”陸霖匆促地眨了幾下眼睛。
“一口一個沈大人, 你到底什麽事兒?”
陸霖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
沈書更疑惑了, 這一看就是有事,然而怎麽問陸霖也隻說是約他吃飯。吃飯不是什麽大事, 過年之前本來就要到處吃飯, 朱文忠帶他回來也有這個意思, 想讓沈書多結識他那一幫子人,再跟公府的大人們,吃吃喝喝順便攀點交情,等翻了年,朱文忠被派出去打仗的時候, 公府裏能有人照應。明天中午倒還沒有安排, 沈書便答應了, 知道陸霖嗜酒如命,揶揄他道:“把你從休寧順回來的酒帶來。”
“有你喝的時候。”陸霖意有所指,沈書已低頭在看他桌上的一封文報,陸霖看了一眼沈書,表情流露出欽慕,但不敢耽擱太久,省得撞上紀逐鳶,多嘴提了一句,“隻請你啊,別叫你哥。”
沈書一愣,他上哪兒不帶他哥啊?還是去吃酒,不帶紀逐鳶,酒也別想吃了。
“你哥明天中午不是要陪同幾位將軍去巡視軍隊嗎?”
沈書:“忘了,行,我什麽時候到?”
“午牌就來,我去那邊等你,穿得好看點兒,平時我沒在他們麵前吹你的牛皮,你還是,稍微拿點兒平日裏對將士們訓話的官威出來。”陸霖不放心地叮囑再三,生怕沈書表現不好給他丟人似的。
晚上睡覺沈書想起來仍覺得有點好笑,便跟紀逐鳶說了。
“誰?陸霖?”紀逐鳶霎時不困了。
“他家裏兄弟想認識認識我,中午請在得月樓吃飯,我去一趟,估計你還沒回來我就回來了。”
“他兄弟認識你做什麽?該不是托你給他們安排事做。”
沈書想了想,自己也沒這麽大本事,再說陸霖大大小小也管著朱文忠的輜重營,給自家兄弟揀個差事,不是難事,何必舍近求遠?
紀逐鳶想來想去不放心,還想說兩句,沈書卻已睡著了。紀逐鳶側身吹了燈,摸到沈書的手抓在掌中,睡夢中沈書自然而然翻身過來,扒在紀逐鳶的身上,紀逐鳶難免有些氣血上湧,強令自己閉眼睡覺。
夜半三更紀逐鳶起來打一盆冷水洗臉擦身,天快亮之前又擦一遍,索性不睡覺了,給沈書掖好被子,到院子裏打拳。一套拳法打完,渾身是汗,無處發泄的精力得到宣泄,紀逐鳶抖了抖手和腿,把外袍脫了,背上幾道舊抓痕,紀逐鳶覺得有些癢,伸手要撓偏夠不著,隻得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用冰冷的井水衝一遍。
黃老九醒得早,早早推開窗戶,窗下設了一張坐榻,黃老九看了紀逐鳶打拳,自然也看見了紀逐鳶身上的各種疤痕。他的眼睛是老了,眼神卻一點不差,略掃一眼就知道都是些什麽傷,甭管是刀槍棍棒還是手指甲,沒有一樣能逃得過黃老九的眼睛。
黃老九眉頭微微一皺,若有所思地關上了窗,沉悶的咳嗽聲從房裏傳出。
紀逐鳶放下水桶,一麵擦身,一麵抬頭看一眼黃老九的窗戶。
得月樓新換了一塊匾額,將門樓擴出一倍,林浩險些沒找著地方。還是沈書認出斜對門賣香脂澡豆兒的鋪子,下車看時,陸霖已在酒樓外相候。
“陸兄。”二人略作寒暄,陸霖引著沈書入內,堂倌上來支應,徑直帶著兩人上二樓。
中秋前夜沈書才來過這家,短短四個月間,酒樓的生意越做越紅火,桌椅板凳、條屏珍寶都添得許多,堂倌人數翻倍。
“就這間。”陸霖給那堂倌一枚碎銀子,推了沈書進門,“你先坐,我那幾個哥哥來遲了,我下去接一接,順便叫幾個菜來。”
沈書不疑有他,先進去坐下了,不知何處傳來的琵琶聲,窗外正對著街,吵吵嚷嚷。
這時沈書看見街對麵有個武夫模樣的人,穿得一身黑,擱在人群裏十分紮眼。沈書心裏剛起疑惑,那人抬頭,向他招了一下手。
沈書:“……”竟然是紀逐鳶來了,他走進門簷下,沈書便看不見了。
堂倌先進來上一壺熱茶,沈書一看杯子,數目不對,不等他問,又有人來上果子冷盤。
這時堂倌搬來一麵屏風,陸霖滿頭是汗地進來。
“陸霖,你帶誰來了?”沈書臉色微變,這架勢不像帶兄弟來,倒像是帶了姑娘來。沈書心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想給陸霖個台階下,便道,“咱們哥倆說說話,不用彈唱。”屏風後一抹倩影已坐定,顯然是有人進來了,沈書聞到一股脂粉氣,一時間福至心靈。陸霖那天拿的錦囊,多半是這姑娘繡的,該不是來給他說親了?
“等會說,等會再說。”陸霖喘著氣,堂倌上完菜,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灌了幾杯茶,方道,“這是我家裏幺妹,聽說沈大人的好才貌,好生仰慕……”
“陸兄。”沈書正色道,“既然不是家裏兄弟要見,我這就走了。”
陸霖一把抓住沈書的袖子,急道:“來都來了,好歹看一眼。”陸霖朝屏風做臉色,壓低嗓音說,“人都帶來了,你要惹姑娘家傷心不成?”
沈書臉色不好,心裏著急,怕紀逐鳶找上來撞個正著。他倒不怕紀逐鳶生氣,那都有招哄得回來,沈書怕的是紀逐鳶在這裏鬧起來,讓陸霖下不來台。萬一動靜大了,讓人闖進來,敗壞姑娘的名聲。
“我沒事見你妹子做什麽?你們先回去,我待會走。”
陸霖聽了沈書這話,臉色發青。
屏風後傳出女子的啜泣聲。
沈書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起身走到屏風前,作了個揖。
“陸姑娘,今日唐突,改日沈某親自登門謝罪,還請姑娘多多包涵。”沈書直對陸霖做眼色,想讓他帶他妹先走。
啜泣聲突然停了。
屏風後麵走出來一個女子,沈書正不敢看,房門又打開了,沈書一時不知道要看哪頭。
紀逐鳶走進門來,反手關門,沒讓外麵人看見半點屋裏的情形。
陸霖嚇得頓時有點打跌,腳底往沈書的身後挪了一步。
沈書:“……”
“不是不帶你哥來嗎?”陸霖在沈書身後極小聲地說。
沈書麵無表情地極小聲回答:“不是帶你堂兄表弟的來嗎?”
“我堂兄表弟都不在應天,就這麽一個親妹妹!”陸霖滿頭是汗,紀逐鳶每往前走一步,他的額頭就更濕一分。
陸霖那妹妹反倒不哭了,用手帕拭了眼淚,目不轉睛地打量身形高大、麵容英朗的紀逐鳶。
“紀將軍。”陸霖心虛地叫道。
陸霖的小妹一聽他哥如是稱呼紀逐鳶,麵上更紅一分,手絹遮了她小半張臉,一雙靈氣充沛的圓眼跟隨紀逐鳶轉動。
“怎麽陸管軍隻請我弟吃飯,卻不請我,敢情我什麽時候得罪了管軍,自己卻不知道?”紀逐鳶走過去,直接在飯桌旁坐下來了,還轉身過來招呼沈書和陸霖都過去坐。
“玉嬋,來。”陸霖的把戲被戳穿,把心一橫,喚了小妹過來,大大方方介紹給沈書和紀逐鳶認識。
陸玉嬋似乎一點也不怕紀逐鳶,淚痕猶在,舉止毫不矯揉做作,談吐有幾分詩書氣,但顯然更傾慕紀逐鳶這類武將。
飯至一半,紀逐鳶說要談點軍務,陸玉嬋相當識趣,起來先告辭。陸霖吩咐了幾句,沈書才聽出來,兄妹二人都是有備而來,那陸玉嬋還帶著個丫鬟,隻是沒有叫進來。
前腳陸玉嬋走,陸霖便叫人上酒。
沈書算瞧出來,這陸霖也不是個憨傻的人,從前隻是共事,在軍中他是個話不多的人,回來之後,無論是先前陸霖到家來找沈書,還是今日出來吃酒,他都顯然並非一個悶嘴葫蘆。看來是怕在軍隊裏言多必失,平日裏都收斂著性子。
“怎麽樣?我妹妹是不是長得好人才?”陸霖抬手要拍沈書的肩,被紀逐鳶不動聲色拂開。
陸霖酒醒了三分,舌頭仍然捋不直,朝紀逐鳶說:“紀將軍,你也不是沈大人的親哥,我可打聽了,沈大人還沒定下來親事。”
沈書險些一杯酒噴出來,忙瞟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倒沒說什麽。
沈書定了定神,擦去鼻子裏倒湧出來的兩滴酒,如坐針氈地聽。
“我妹妹,這麽好人才,咱們兩家結個親家,再合適不過。沈大人,你看怎麽樣?”話既出口,陸霖也豁出去了,索性不看紀逐鳶的臉色,隻盯著沈書一個人。
“陸兄,你問過你妹妹的意思嗎?”沈書心思動得極快,“今日才第一趟見麵,她未必對我滿意,你不妨回去再問問她的意思。”
“那她要是看上你了?”
“總也要合一合八字,是不是?”沈書手裏正有個現成的神棍,便已經有了主意,讓陸家的姑娘能體體麵麵下得了台。
“成!”陸霖把桌子一拍,“沈大人爽快,我陸霖,就是佩服你這一點!來,喝酒!”陸霖猶豫地瞥一眼紀逐鳶,臉上堆了笑,“紀將軍也喝?”
回去路上,紀逐鳶陰沉著臉,不說話了。
沈書在馬車裏打盹兒,既不解釋也不哄他。
等到了家,馬車一停,不等紀逐鳶叫,沈書眼睛一睜,伸個懶腰,大聲說:“到家啦!”竟瞧也不瞧紀逐鳶一眼,自己下了馬車。
紀逐鳶一肚子火氣憋到晚飯,因是沈書的生辰,照例是要治一桌好菜,請兄弟們大吃一頓。偏偏高榮珪、王巍清和晏歸符幾個都還在外頭,檢校組的一夥好狗天天盯得緊,嚴格執行朱元璋叫大家節儉的命令,一幫人去外頭吃,不如就在自己家。總歸沈書覺得如今的日子,已經是再好過都沒有的了,就在家裏整一桌,讓小廝們也不拘規矩,大夥兒一起樂一樂便是。
紀逐鳶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後來,對著壇口就喝。
舒原覺出不對來,朝沈書做眼色。
康裏布達也看沈書。
沈書略微搖了搖頭,笑吟吟地舉杯,他沒有紀逐鳶喝得多,卻也喝得不少,走路眼神發花,紀逐鳶勾著沈書的肩,踱著東倒西歪的方步,還沒走出院子,就在花叢裏吐了。
小廝們給他這麽一折騰,個個都醒了酒,趕緊煮醒酒湯,弄熱水來給紀逐鳶擦身。
沈書把人都打發了,嘴角始終含著一點笑,這一晚上沈書臉上都是帶笑的,不知道在樂什麽。
他白皙的臉上俱是酒後的紅暈,手指劃過紀逐鳶的脖子,拇指撫擦他的喉結。
紀逐鳶吐過之後,被人搬到榻上,像是睡著了,眼睛就沒睜開過。
沈書寬了他的武袍,再扒了他的單衣,從紀逐鳶手指上要摳下早先給他買的一個射箭保護拇指的扳指來,到底沈書自己有點醉意,半晌褪不下來,隻得作罷。
沈書擰了熱帕子,給紀逐鳶擦完臉,便開始擦自己。
紀逐鳶就被那麽晾著,臘月的天氣,饒是鐵打的漢子,到底有點涼。而且沈書不給他衣服穿,紀逐鳶吐完之後,早就醒了,就是胃裏難受,心裏也犯堵。他略微虛起一條眼縫。
但見微黃的燭光裏,沈書解了頭發,將發帶咬在唇上,餳著眼,酒勁兒激得脖子、耳根子通紅。沈書烏黑細密的睫毛略微一抖,紀逐鳶連忙直挺挺地躺好。
沈書奇怪地揚了一下眉毛,從榻上起身,低頭看一眼,探手摸紀逐鳶的臉,不知想到什麽,笑得肩膀也顫了兩下。
少頃,燈也滅了,沈書滿十八這天,天亮時才睡,紀逐鳶握住沈書的手腕,心疼地吻了吻他腕上破皮的地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晨光裏沈書睡得很熟,眼角尚有濕痕,紀逐鳶親了親沈書的眼皮和鼻子,隻覺怎麽看怎麽好,恨不能把沈書揉碎進骨頭裏。
這還不算完,紀逐鳶做夢也沒想到,煩人的陸霖,轉天就在營門外堵住了自己。
陸霖原還有一肚子草稿打算徐徐圖之,孰料才起了個頭,紀逐鳶便道:“我手上都是人命,算命的說了,我的命太硬,沒人克得住。再說我一年到頭也沒幾天在家的日子,陸管軍你做親哥的,總不能推妹妹進火坑。”
昨天回去,陸霖酒醒之後,把沈書說的話拿出來翻來覆去一嚼,隱約咂摸出點意思,似乎沈書不想娶妻。在陸霖看來,沈書那等規矩的讀書人,當然是受人脅迫,被逼無奈。陸霖便想,沈書的年紀,要不是戰亂,早兩年就該成家了,傳宗接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早早留個後,對祖宗有交代,才好放手搏命。
這麽好的機會,名正言順可以同這本就不是親兄弟的哥哥分家,該當是一拍即合的事兒。陸霖對陸玉嬋的姿容也有信心,雖非絕色,那也是蘭心蕙質,端麗可人。
陸玉嬋在家時愛讀柳河東、杜子美,偏不愛柳三變、李易安,向來自負才學美貌,一聽沈書連麵也不見就要推拒,倒不是多喜歡沈書這個人,她也沒見過,隻是一口氣下不去,氣得灑了兩滴眼淚。但她的事終究要陸霖做主,這兄妹倆父母早亡,年少時寄人籬下,原托庇於姨母,後來姨母也死了,陸玉嬋的姨父是個酒棍,前些年吃醉後一頭栽在井裏嗚呼哀哉。
姨父姨母沒有孩子,別的族人又不在應天,於是姨母未花完的嫁妝,姨父箱子底下攢的幾個銀錢,盡歸了陸家兄妹。
陸玉嬋幾乎對紀逐鳶一見鍾情,回去就把從軍行背了十七八首,念得陸霖頭疼。
對著妹妹,陸霖心疼又心急,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一定讓她如願以償嫁給紀逐鳶。
現在紀逐鳶就在眼前,陸霖腿都有點發軟,無奈點頭:“是這麽一說,我是個當兵的,也夠委屈我媳婦的。”
“有一件事,旁人不知道,昨日吃了陸管軍的酒,我就實話告訴你。”紀逐鳶左右看看,把陸霖扯到無人處,神秘地說,“我弟在濱海的家中,是有個媳婦的,人又癡又啞,但他們家,對沈家有恩。當年沈家伯父到濱海時,無處落腳,成天流落街頭,肚子都填不飽,病倒在街頭,多虧啞女家裏頭施以援手,才保住性命。後來兩家不是一男一女嗎?恩公的女兒又是如此,沈家伯父便做主,定了二人的親事。”
陸霖聽得眼睛都大了,結巴道:“還、還有這事?那他們二人,成親了沒有?”
“死了。”
陸霖鬆了口氣,歎一句沈書的命途多舛。
紀逐鳶道:“他打小身子骨也不好,咱倆從老家出來,他吃不好,一直生病。那會大夫教我一手推拿的功夫,三不五時得替他打通全身筋脈,這些年日子好過一點,吃得好了,漸漸才將養回來。”
陸霖微微張開了嘴,嘀咕道:“這麽回事?”他雖然還有點疑惑,聽紀逐鳶說得有鼻子有眼,先信了一半。
“什麽這麽回事?”紀逐鳶好奇地問。
“沒,沈大人真是不容易。”陸霖道,“我與沈大人共事,他才學品貌真沒得說,不過你們離開濱海時,沈大人該還小,隻聽說妻子為夫君守寡,何曾聽說丈夫要為妻子守一輩子的?沈大人既然是讀書人,該知道莊子的老婆死了,他還敲鑼打鼓放炮呢。”
紀逐鳶眉毛一揚,還想再說。
陸霖卻道:“如今也不幹沈大人什麽事了,我那妹子……”陸霖搖頭歎道,“我先回去說,要說不服,還得請紀將軍擔待,八字硬我也聽說過不少,經驗老到的陰陽能改得了。不然從古至今,多少大將不是一手的人命,也不見他們就不生孩子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