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八
晚上紀逐鳶吃了一頓酒才回來, 都是互相擋過槍戟的同袍,不好推辭。他留著心眼沒喝太醉,回了家, 天井裏靜悄悄的,空氣中還殘存著菜肴的氣味。紀逐鳶向天上一看,陡然清醒過來, 竟已是入亥時分。
守門的從茶房伸出腦袋, 看到紀逐鳶做手勢,識趣地沒吭聲。
紀逐鳶開房門看了一眼,沈書已經睡了, 紀逐鳶自去打冷水洗臉, 醒醒神。他鼻子湊到自己衣服上聞了聞, 都是酒菜味,自己去廚房打算燒點水。
舒原披著衣出來, 小心翼翼拿手圈住燈焰,小聲說:“給你留著水, 在澡房裏頭。”
“多謝。”
“沈書叫給你留的。”舒原從肘腋下取出另一支蠟燭,就著燈點燃, 斜插到牆上燈台裏, 打著哈欠回去睡了。
洗完澡紀逐鳶睡到被窩裏, 伸臂將沈書抱過來,沈書就依偎著他的肩膀,一條腿掛到他的腰上,像把紀逐鳶當成一顆堅實可靠的大樹。
紀逐鳶想到昨夜便有些不放心,拇指輕撫過沈書的手腕, 揣在唇畔親。這晚上隻是抱著睡覺, 沈書早上醒來還有些睡蒙了的感覺, 紀逐鳶早起練兵去了。沈書把早飯一吃,還未決定去不去找朱文忠,年節下他有點懶怠。
外頭有人叫寫字,沈書就出去寫了一幅字,剛剛擱筆,又有人來。送走兩撥人,大老遠沈書看見陸霖來了,把筆往硯台裏一扔,扯過周敦擋在麵前,腳底抹油地跑了。
沈書從家裏側門出去,散步到公府,問朱文忠借來一匹馬,溜溜達達地騎馬出城去巡自己家的田。朱文忠叫沈書帶上兩個人,便把公府裏的侍衛派了兩個給他。中午飯沈書也未曾回城裏吃,就在田間問幫忙種地的士兵們買了兩個不知道什麽麵做的餅,就著茶棚一文錢一碗的茶水吃了。
下午沈書看時辰差不多,起身正要上馬,官道上馳來一隊人馬。沈書沒細看,等這隊人馬過去,上了馬背,緩緩騎馬回城。
到家前又去油鋪裏逛了逛,問了一圈油價、米價,絹帛錢數,招待隨行的兩個侍衛各吃一碗湯水才讓他們把馬牽回去。
“王大哥?!”走到家門前,沈書一眼便看見那個瘦高個的男人。
王巍清一手牽著馬,另一隻手正在翻看門前桌上寫好的條幅,他風塵仆仆,胡子遮了半張臉,眉宇間卻更添一股剛勁兒。
沈書什麽也顧不得了,衝上來撲到王巍清身上。
王巍清扶了沈書一把,向來嚴肅的臉上也浮現出淡淡笑意。
沈書許久沒見過王巍清,先吩咐小廝到街上去找個剃麵的來,給王巍清把胡子刮了。柳奉亨跑前跑後幫沈書叫人去燒水,熱水一桶接一桶送到澡房裏去,王巍清不用人伺候,然而沈書使了個壞,待王巍清換下髒衣服,小廝把裝髒衣服的盆拿出來,沈書便對周敦、孫儉兩個使眼色。
他倆一人拿澡豆,一人拿絲瓜絡,進去就把王巍清按在浴桶裏。
王巍清洗澡出來,滿頭滿臉的水,臉上通紅。沈書叫小廝把他按在躺椅上,借著點兒夕陽,沈書在膝上鋪了幹布,把王巍清的頭發摟在膝上,給他好好梳了個頭。出門在外十天半個月不洗澡是常事,缺衣穿的時候打濕的衣服就拿根繩子在外麵曬,曬幹接著穿,管它是汗還是泥,胡亂往身上一套便是。
王巍清眯起了眼睛,雙手交扣在腹部。
沈書給他梳完頭,低下頭,對著王巍清的耳朵,呼的吹了一大口氣。
王巍清險些跳起來。
沈書哈哈大笑,連忙跑了。
晚飯廚娘活剮了兩條草魚,拿酒醃足半個時辰,用油炸過,將泡得入味的酸菜紅椒剁碎,借炸魚的油爆一遍薑蒜花椒幹辣椒段,炒香配料之後,將燉得奶白的新鮮羊湯嘩一聲傾入鍋中,煮滾了汆魚。
暮色降臨,王巍清挨個抱過康裏布達帶回來的小孩,非拿紅封套裝了點錢,要給三個孩子壓歲。
康裏布達堅辭不受。
王巍清:“高兄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這點意思你不能不收。”
康裏布達聽得嘴角抽搐:“這兩個是我弟弟,這個是我妹妹。”
王巍清眉毛一揚,“別扯了,差著輩兒呢!”
“你就拿著。”沈書笑道,心裏別提多高興,王巍清是早前就捎了信說要回來過年,日子近了,人卻沒到,沈書還懸著心怕他趕不上除夕,提前回來也了了沈書一樁心事。
晚上太冷,沈書讓人在堂屋裏支個火盆,一麵烤火,大家坐在一起說會話。隔著火光,沈書拿紀逐鳶的袍子蓋腿,斜靠著康裏布達,火盆對麵坐著王巍清,舒原的狗出去沒多久,院子裏雞叫不斷,舒原一嗓子吼“飛白”的名字,院子裏沒聲了。
王巍清一直沒剝手裏的橘子,等到沒人說話的時候,他才問沈書:“你哥還不回來?”
“下半夜才回。”沈書看王巍清似乎有話想說,大夥兒各自回房睡覺散了之後,沈書單獨留下來。
王巍清把火盆滅了。
沈書打著哈欠:“不用管,明天早上再收。去我書房說。”果然如沈書料想的,王巍清一直想問妻女的消息。
沈書放下撥子,燈火已經足夠亮了,他看著王巍清,認真道:“還沒有找到,近來有個得力的人,找人很有一手,我讓他去,一準把人找到。”
王巍清眼神一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
沈書看得難受,想說句話來安慰王巍清。
王巍清卻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心裏都知道。這次繆大亨攻打揚州,我們隊也去了。”
沈書倒吸了一口氣,神色凝重。
“那個張明鑒,就是活剮三萬刀也難贖其罪,孛羅普化給不出軍糧,張明鑒就下令宰殺活人充作口糧,我們進城的時候,行軍鍋還在煮……”王巍清聲音一哽,用手揉了一把臉,他咬住了嘴,良久方道,“我就是擔心,最近老做噩夢,有時候在戰場上一分神,險些讓人砍了。”
沈書聽得心驚肉跳,忙問王巍清負傷了沒有。
“都上過藥,好差不多了。”他垂下頭,後脖頸露在燈下,頸側血管鼓出,連皮帶肉都在抽動。王巍清長歎一口氣,茫然地看了一眼蠟燭火焰,輕飄飄地說,“你說要是真不在人世了,好歹也托個夢告訴我,絕了我這念想也好……”
“嫂子一定沒事,你別多想。”沈書扯過一張紙,嗬開凍筆,使勁搓了兩下手,寫了一張字條。
王巍清疑惑地看沈書的舉動。
沈書出去叫人進來,正是陸約在外頭,王巍清認得出他,朝他點了一下頭。
“明天一早,你把這個送到清溪坊去,還是那個算卦的,叫他定個地方,給我捎回來。我明天上午有空,就明天上午見。”
王巍清很是感動。
沈書卻阻住他的話,說:“我本來也有事要問他,而且這人算卦很靈,也讓他給你算一卦。”事情說定,沈書也不多安慰王巍清了,有些話由外人來說更好。王巍清走後,沈書給李維昌另外寫了一封信,仍然交給陸約,這才回房。
紀逐鳶回來時沈書還沒睡著,他小心翼翼脫了外袍,拿個盆,躡手躡腳往外走。
“怎麽這麽晚?”沈書突然說話。
紀逐鳶嚇得盆子掉地上,連忙拿手扶住。
沈書一晚上心情不好,被紀逐鳶滑稽的動作逗樂了,讓他趕緊去洗澡。紀逐鳶本就急著回來睡覺,三兩下把自己捯飭好,爬到榻上,展開被子把沈書裹過來,按住他就親。
沈書讓他親了一會,本來想說王巍清的事,但天快亮了,時間寶貴,於是配合地側過身。
窗紙一點一點明亮起來,樹影穿過窗戶落在地上,幾隻雀兒在梢頭跳來跳去。沈書累得不行,把早飯吃了,讓陸約回來立刻叫他起來,這才又趴回被窩裏,讓紀逐鳶摟著睡了會。
李維昌約在一個賣字畫的鋪子裏見,看見沈書還帶個人來,隻愣了片刻,旋即滿臉堆笑。
“幸會幸會,這位怎麽稱呼?”
“我王大哥,來來,給算一卦。”沈書對李維昌做眼色。
李維昌一天到頭事多,沈書叫人送信要見麵,他過一眼就把紙條丟一邊,這會想起來了,是有人要算卦,便裝模作樣讓王巍清坐下,掏出錢幣、龜甲之類的糊弄人。
沈書把手一背,到外麵看字畫去,也是稀奇,這時候了還有人賣字畫。肚子都喂不飽,誰還賞畫?看鋪子的夥計掀起眼皮瞥一眼沈書,複又低頭寫字去了。
沈書轉念一想,地方是李維昌定下的,應該是暗門的產業。沈書還不能把應天府裏暗門各處口子對上,便退出去看了一眼這間字畫鋪左右都是做什麽的。
王巍清走出來。
沈書看他表情便知道,李維昌忽悠得不錯,王巍清精神抖擻,精氣神又都回來了。沈書讓林浩帶王巍清在街上轉轉,看要買點什麽東西。
王巍清朝字畫鋪裏看一眼,會意道:“得買幾雙鞋。”
沈書再入內時,李維昌正在品茶,一邊眉毛高挑,齒縫裏滋出一聲長調來。
“少爺可欠我一次了。”李維昌笑眯眯地說。
“以後還你。”沈書不同李維昌胡扯,直奔主題,李維昌拿了地圖出來,“就住在侯家巷子後麵,賭坊對門,門口栽了棵桑樹,樹枝上掛了朵白花的就是。”
沈書眉頭一皺,掛白花也太不吉利了。
“小小的一朵,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李維昌比劃了一下小指頭,“應該是給什麽人留作記號的,在樹枝上紮了朵紙花。林鳳到了應天府以後,除了你師父,誰也沒見。我派人盯了,也不敢靠太近,咱們的人是暗門的人,她的人也是,要是碰個麵對麵,我還不好交代。讓洪修知道我是你師父的人,改天我就一命嗚呼屍首都找不見了。”
“洪修有這麽厲害?”沈書將信將疑。
李維昌唔了一聲,沒有多說。
“她找我師父做什麽你知道嗎?”沈書問。
“這你隻有問你師父了,少爺問雲都赤大人什麽事兒,大人能不告訴你嗎?”
李維昌腦瓜子聰明,有什麽事讓沈書自己去擔,但凡他在裏頭吃不準又有幹係的事兒,就叫沈書自己去。
沈書想了想,說:“也是,我自己去問。然後你還得幫我找個人。”不等李維昌叫苦,沈書先就拿出一串珍珠來。
李維昌不大滿意,還是馬上把珍珠串子揣進袖子裏,“珠玉寶貝啥的也不能吃,少爺下回還是給銀子實在。”
“銀子也不能吃。”沈書把王巍清上次畫的畫像裏還有剩的給了李維昌一張。
“這人……”李維昌沉吟道。
“你認識?”沈書忙問。
“不認識。”李維昌道,“有點眼熟,不過長這樣的人挺多,這上哪兒打聽去,光有個名字畫像。”
“林鳳這麽狡猾的人你都找到了。”
“我的少爺,她到底是暗門的人,她能用哪些人,從哪兒拿銀子取馬,指使哪些人辦事,隻要她動用一丁點暗門的力量,我都有辦法找出來。與她相關的人和事多了,條分縷析,總能摸出絲來。你就給我一張畫像,讓我找人,我總不能讓手下都拿畫兒到大街上問吧?全天下多少路府州縣,每天死多少人?這就是剛才您讓我算卦那人的媳婦孩子?”李維昌疑惑道,“他是你什麽人啊?費得上這麽大勁兒給他尋親?你師父知道嗎?”
“那你跟我師父說去。”沈書心裏打鼓,手上卻抓了一把瓜子吃,顯得漫不經心。
李維昌想了一會,大歎一口氣。
沈書知道事情成了,擦了擦手,朝李維昌許諾,不讓他白幹事,真找到了人,給他二百兩銀子。李維昌一頓長籲短歎,沈書隻當聽不見,另外提起一件事,“你們暗門分家了,你知不知道北邊的都上哪兒去了?”
“大概知道。”李維昌舔了舔嘴皮,嘿嘿一笑,食中二指在桌上扣了扣。
沈書嘴角略彎,“其實我大概也知道,還不就是在山東一帶麽,那馬都從毛貴手底下冒出來了,總不會白送他好處。回頭我問問朱文忠,毛貴打到哪兒了。”沈書作勢起身,隻覺得袖子被拽住了,低頭一看。
李維昌朝他勾手,湊過來小聲說:“我誰也沒說,你師父都不知道。”
沈書心裏犯嘀咕,李維昌還有事敢不告訴穆華林?這麽一看也不是個老實頭。
李維昌聲音壓得極低,湊在沈書的耳朵邊說:“劉福通在壺關吃了敗仗,韓林兒被穆玄蒼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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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好了,明天還是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