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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翌日朝陽初升, 萬頃良田在晨曦中初現輪廓。


  陸霖吃著沈書車裏備的茶點,噯出一口氣,一隻手接著餅渣, 把餅吃完,一把將碎渣抖進嘴裏。


  “茶不行。”沈書朝陸霖說。共事這段日子,陸霖因為管輜重營, 他姨母家從前有親戚也做過元人的官兒, 隻是漢人混官場十分不易,汲汲營營,不知所為何來。陸霖也跟著積攢了些見識, 不知道聊些什麽,聊吃喝最是妥當。


  陸霖嘿嘿一笑,朝沈書擠眼睛, “你不是不去?”


  沈書麵無表情,“送你過去, 我就去鑄造局了。”


  “說起鑄造局,蔣寸八是你什麽人?”


  “怎麽了?”


  “他在給女兒選婿, 最近應天府裏都在議論這事兒, 你沒聽說?”


  沈書還真沒聽到有誰提,舒原和周清原是在鑄造局裏的,眼下放假,不知道是他們也沒聽說,還是不像陸霖這麽包打聽。


  “我要是有兄弟, 就叫去試試, 你跟蔣頭這麽熟, 要你願意做他的上門女婿……”


  不等陸霖把話說完, 沈書道:“我跟蔣頭一起研發過幾門銃炮, 眼下軍中那幾支火銃,都是我家裏改出來的。”


  陸霖眼睛都聽大了。


  “你這手,我怎麽沒聽說過?”


  沈書笑道:“家學。蔣頭同我的交情是不一般,陸兄沒有兄弟,但你自己不是還沒成親麽?不如跟我到鑄造局看看?過了這村,再要這麽好的親事可沒有了。別看蔣寸八有兒子,他最疼這個女兒。”


  “何以見得?”陸霖不以為然。


  沈書便把蔣寸八一早就跟自己打過招呼,將來要叫朱文忠當他女兒的媒人,吃蔣家這杯謝媒酒的事說了。


  “他做炮的手藝沒得說,於火|藥配方上也多有心得,一樣的方子,差一厘做出來都不一樣。這都是細活,沒那個耐性做不了。”沈書想起一件事,先笑了,拈起茶杯喝一口方說,“蔣寸八是個炮筒脾氣,但隻要是上手做活兒,跟老僧入定似的,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看他的工房,順便讓他認識認識你。你要想做蔣家的女婿,待會就同我過去。”


  陸霖連忙擺手,“我這空著手呢!”


  沈書一聽這話,便知陸霖動了心思,都想要給嶽家留個好印象了。餘下的不必多說,他隻管把人帶過去就是。


  燕雀湖極大,一眼望不到邊,沈書原本尋思讓林浩先去鑄造局牽匹馬來給陸霖用。陸霖卻辭了,說昨晚跟陸玉嬋的丫鬟問清楚了,在湖東官道旁的一個涼亭裏見麵。


  沈書心想:紀逐鳶隻知道在燕雀湖,還不是要騎馬到處找,到時候跟你碰個對麵就好玩了。


  “那我先走一步。”


  “你先去,待會這頭沒什麽事兒的話,我有功夫就過來。”


  沈書:“那我叫蔣頭留飯,你晌午過來就成。”


  蔣寸八見了沈書,先敘舊,等茶上來才讓兒子去取來賬本。


  “賬我就不看了。”沈書讓蔣寸八的兒子先別去,朝蔣寸八認真道,“你鑄造局也得自己留一本。”


  蔣寸八聽出沈書的弦外之音,說不得有點感動。


  不等蔣寸八開口,沈書又道:“交到公府那本,得做漂亮。”


  “知道。”蔣寸八揮手,讓兒子先出去,堂屋裏就餘下他同沈書對坐,蔣寸八歎了口氣,“公府換了人來,不懂行市,掣肘頗多。要不是舒大人能說會道,真要憋死老子了。”


  “鑄造局你得坐穩,公府來的都是書生,讓舒原去打交道。缺錢你也告訴他,不要直接問公府要,先跟舒原合計一番,這要錢得看什麽時候去要,要幾次,條陳遞給哪位大人,當中都有門道。”


  蔣寸八默了一會,無奈搖頭:“我是粗人。”


  “所以給你派了兩個幫手嘛。”沈書道,“翻了年,順利的話,將有一大批俘兵,裏頭一定有可用的工匠,到時候人過來,你得盯著點兒。”


  蔣寸八本來正要提人手的事,聞言連忙稱是。


  “然後就是,火|藥,原來的路子有點行不通了,我叫人往甘陝去看,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先省著點兒。眼下打的許多地方,早年元人攻進來的時候,城牆城門都被破壞得一塌糊塗,勉強用泥瓦糊起來的防禦工事,城池不堅,還顯不出你的用處來。開年你靜下心來,好好折騰兩門能轟垮大都城牆的炮來,來真家夥。”


  “要打大都了?”


  “有備無患,早晚用得上。”沈書想的是,得給蔣寸八留出充足的時間試炮改進,早點開始,缺什麽好去弄來。蔣寸八的手藝沒什麽說的,就是不太算日子,回頭得跟舒原說說,多提著點蔣寸八。沈書想了想又說:“舒大人同我是一樣的,蔣頭有什麽盡管跟他提,能辦不能辦的再說。”


  至今為止,蔣寸八所提的要求,沈書基本都替他辦到了,可以說蔣寸八入這一行,從未像這兩年這麽鬆快過,一門心思隻管把銃炮做好便是。不過沈書還是說了,將來鑄造局也許會並入武備寺之類,具體叫什麽還沒定下來。


  “是,要有更好的人才,我這一把年紀,也打算讓賢了,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多少跟我學了點本事,大人們到時候不嫌棄,盡管拿去用。”蔣寸八幹的活累,這是幹不到老的事兒,四五十就會眼耳口鼻都有不適,運氣差點兒,祖師爺不保佑的,把自己個兒炸個血肉模糊也是有的。


  蔣寸八說這話,是給兒子鋪路,沈書欣然道:“那是自然,旁人哪有蔣頭的本事?”話到這裏,沈書自然而然想起蔣寸八要給女兒招婿。


  “大人也有意?”蔣寸八略帶猶豫地問,“紀將軍似乎也還沒有娶妻?”


  怎麽一個兩個都打紀逐鳶的主意,沈書不是滋味地想,臉上不露分毫,隻說紀逐鳶有自己的主意。


  “我有個輜重營的兄弟,長得一表人才,眼下是個管軍。”


  沈書才起了個頭,蔣寸八便道:“要是沈大人的意思,就不必多說了。”蔣寸八要讓人去叫女兒出來。


  連沈書也有點傻眼,連忙阻止蔣寸八。


  “蔣頭,你這個急三火四的脾氣……我話還沒說完。”


  “哦,您說。”蔣寸八揮退學徒。


  沈書:“他今天到燕雀湖有點事,待會中午過來,給你看看。”


  蔣寸八爽快地說:“不用看了。”


  “得看。”沈書道,“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先給你說清楚。”沈書把陸霖的家世交代了,蔣寸八聽到是朱文忠的手下,臉上便掛了思索的神色。


  “吃飯的地方,你就擺個屏風,讓你姑娘在屏風後看看。”陸霖長得是不錯,但眼緣一事不好說,得要正主看得上眼。


  “成。”蔣寸八也把底交了,說,“我招這個女婿,不求他多顯達,至少不能丟了咱蔣家這份家底,既然是文忠少爺的手下,想必能有這本事。”


  這麽一來,也算禮尚往來,陸霖給沈書送個嫂子,沈書給陸玉嬋也送個嫂子。八字剛走了一撇,沈書心情挺好,在鑄造局裏到處看看,地方又擴了一倍,蔣寸八把自己住的院子也翻新一遍,左右各打通一個院子,給兒女分了地方。東西屋簷下兩排筆直的廊廡給學徒住,這半年內,蔣寸八一共收了四十餘名學徒,應天府安定下來之後,少年人要謀個事做,留在後方,比上前線舒坦多了。打起仗來,做生意不穩當,糴(dí)米還成,旁的沒什麽買賣不仰賴戰局。不願讀書也不願賣命,學一門手藝是最好。一時間鑄造局還走俏起來,沈書在院子裏見到不少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見了蔣寸八的兒,個個乖巧地叫“師兄”。


  蔣寸八還有事忙,他兒子叫了兩個師弟過來給沈書添茶。


  “都忙你們的,我坐會。”沈書在舒原平日處理公事的房間裏溜達,牆上裱了一幅字: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穀。櫃子上有隻大肚梅瓶,梅花還是新鮮的,舒原回去好幾天,竟還有人在替他收拾屋子。


  沈書隨手拿了舒原桌上的一本書翻,書裏突然掉出一張詩箋來,箋上一筆娟秀小楷。


  沈書隱約生出些許奇怪的感覺,舒原的字他見過,箋上的字顯然不是他寫的。內容更讓沈書看得心裏猛跳:“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就這麽一句話,不知道是誰寫的,夾在舒原桌案上隨手可取的一部武經總要裏。隻從詩麵上來解,如果這張箋是專門送給舒原的,那問題就大了。整個鑄造局就兩個女人,一個是蔣寸八新續的夫人,另一個就是蔣寸八未出嫁的女兒。


  這時有腳步聲傳來,沈書忙把詩箋夾回書裏,再把書隨手放回原處。


  “沈大人就在裏頭。”蔣寸八兒子說話。


  “沈書。”陸霖進來,表情鬱悶,開口便說,“沒成。”他一肚子火,但看沈書什麽也不知道,冷靜下來,回去把門關上,才對沈書說,“玉嬋先就到了,我跟她沒說上幾句話,你哥就來了,丫鬟叫我躲在旁邊草叢裏,我聽了一會,你哥那人。”


  沈書看他氣得不輕,連忙給他倒茶喝。


  “他直接就說自己不娶妻,也用不著生兒子,說什麽,他爹有兩個兄弟,是早就從家鄉跑了的,隻要他倆有後,也算是紀家有了後。”


  “他爹是有兩個跑了的兄弟,然後呢?”


  “然後?”陸霖一巴掌拍在桌上,“然後他就說嫁給自己無異於是守活寡,他不能耽誤我妹,又說那日隻是匆匆一麵,玉嬋並不了解他的為人。”陸霖有些氣急敗壞,“這誰家成親不是這樣?他倆好歹私下還見過一次,不,這之前見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沒有成親,怎麽了解他?哦你哥還說,他殺人如麻,怕將來會報應在子孫身上,所以早就立誓不娶媳婦,免得禍及子孫。這些他沒對你說過?”


  沈書無辜道:“沒有,他怎麽這麽想?回去我好好說他一頓。”


  “你是得跟他好好說道說道,照他這麽說,那常大將軍,徐大元帥,哪個不比他手上人命多?主公殺了多少俘兵?個個都比他殺的人多,怎麽人家就能順順當當談婚論嫁,主公的兒子也沒見有半點不好。他是不是……”


  沈書奇怪道:“是不是什麽?”


  “沈書,你跟我說句實話,他是不是看不上我們家?”


  “不是。”沈書當即否認,“這真不是,我哥從來不會看不起誰,他自己在這方麵吃過不少虧,絕對不會。”


  “好吧,你哥走了之後,玉嬋她……”


  “哭了?”


  陸霖看了沈書一眼,提起茶壺,給自己重新倒一杯水,喝了之後才說:“你不知道我妹這人,你哥要是上來就把她看上了,她也許覺得你哥也沒什麽。這下可好,你哥非不娶她,她那個拗勁兒就上來了,居然跟我放話說,非你哥不嫁了,要是不能嫁給你哥,她就鉸了頭發做尼姑去。”


  沈書:“……”


  陸霖又道:“你怎麽說?”


  沈書遲疑道:“我叫人打水進來,你先洗把臉。”


  “我都急得火燒眉毛了,你還費心這個。”


  沈書從來沒見過陸霖這麽著急,當真把他妹當寶貝疼。沈書理解是理解,可要把紀逐鳶拿出來分,他還是不能答應。


  “我都給蔣頭說了,他中午要跟咱們一塊吃飯,你忘了?”


  經沈書這麽一提,陸霖才想起來,早上他妹子相,中午還有人要相他,一時哭笑不得。等水來了,沈書讓陸霖先擦幹淨臉上的汗,叫人拿了梳子來,讓陸霖收拾得幹淨整齊,先帶人給蔣寸八看。


  席間沈書沒幾句話說,他背對屏風,屏風後麵有人,陸霖被安排在沈書的對麵,藏身屏風後麵的人能把陸霖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沈書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有點想回家,他現在就想見到紀逐鳶。因一直在琢磨怎麽讓陸玉嬋知難而退,沈書飯也沒吃好,從鑄造局回去,陸霖嘀咕了一路怎麽辦。


  沈書讓林浩先把陸霖送到家門口,陸霖幽幽長歎一口氣,擺出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苦相,下車爬他家的刀山去了。


  紀逐鳶正在院子裏削一截木頭,看到沈書進來,吹去拇指上的木屑,不鹹不淡地問他:“回來了?”


  “這什麽?”


  “木雕。”


  “哦。”沈書悶悶地蹲下看了不到片刻,起身回房。


  紀逐鳶雙眉一揚,嘴角彎了起來,木頭迎著刻刀,翻卷起漂亮的木花。一會功夫,乖巧可愛的兔子耳朵便成了形。紀逐鳶拇指於那一對耳朵上摩挲,呼一聲吹去木屑。


  到傍晚沈書還沒起來,紀逐鳶覺得有點沒對勁,推開房門進去,把嘴對在一起連在一個底座上的一隻狗兒一隻兔兒放在榻頭。沈書對著床裏頭睡,紀逐鳶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沒有發燒。


  “快起來,睡一下午了,得祭灶神了。”紀逐鳶低聲說。


  沈書正在迷糊,被紀逐鳶搖起來時半晌沒回過神,突然撲到紀逐鳶的身上。


  “怎麽了?”紀逐鳶撫沈書的背,手落在他的後腰。


  “哥。”沈書聲音悶悶地說。


  “嗯。”


  “哥。”


  “在。”


  “哥!”沈書大聲叫道。


  紀逐鳶耳朵險些聾了,含笑答應他。


  “你這個混蛋。”沈書恨恨地說,夢裏殘存的不快讓他想咬紀逐鳶兩口,心裏又有點委屈,他睡了一下午,從未覺得自己有這麽困過,起來後隻覺頭痛得像塞了一柄大錘,把腦漿子都從耳朵擠了出去。


  廚下得周戌五的吩咐,早已預備了魚肉糕餅,灶神像也貼了新的。


  豬頭睫毛纖長,神情安詳。


  一隻大公雞被塞到沈書的懷裏,沈書頓時精神了,支支吾吾道:“怎麽我來?”


  “我要磕頭,當然你來。”紀逐鳶領頭朝灶王跪拜。


  沈書不安地看一眼雞,跟在紀逐鳶的身後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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