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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

  小年祭灶是舊俗, 相傳家家都有灶王爺看著,保佑一年平平安安。捎帶也盯著一家人有沒有行善積德,若是凶惡之人, 便要降下責罰。每年灶王爺都得回一次天庭, 將人間的善惡功績都稟報給玉皇大帝, 再帶回來年的獎懲。


  “這不是扯淡嗎?”康裏布達哭笑不得,與舒原在院子裏說話。


  “其實這也是拜火的習俗,守四時, 祈風調雨順小家安康,來年有個盼頭。倒也不是真信,一是為有個好彩頭, 二是……”


  “是什麽?”康裏布達好奇道。


  “農閑時候無聊閑的,總要把臘月折騰足了。”舒原笑道。


  康裏布達:“……”


  王巍清出來了,眼眶有點發紅, 看見舒原和康裏布達兩人,擺了擺手,沒有過來, 到外院去了。


  少頃, 沈書一聲大叫。


  “怎麽了?”康裏布達和舒原都衝了進去。


  隻見大公雞濕噠噠地窩在沈書懷裏, 要去啄周戌五,沈書拚命把雞兩隻翅膀抓著, 雞翅根部和爪子都用草繩綁著, 竟還能啄人, 躁動地一個勁想往地上躥。


  紀逐鳶把雞提了出去。


  沈書累得半死, 用袖子擦了擦脖子裏的汗, 他袍子上澆了不少酒, 氣味濃烈。沈書一起身, 才發覺濕的地方是襠部,頓時滿臉尷尬,打算去換衣服。


  “你哥做什麽去?”康裏布達問。


  沈書本來不知道,這時聽到公雞打鳴,接著又是一連串雞叫,倏然院子裏靜了下來。


  沈書:“……好像是殺雞去了。”


  “少爺。”周戌五躊躇半晌,還是說,“哪裏沒太對,不是過幾日還要請灶神?”


  頓時眾人都有點傻眼。


  周戌五指了指貼的新灶神像,蹙眉道:“今兒應該隻是把舊神像揭下來燒了,得過幾天再貼回去新的。”


  沈書:“……”


  舒原笑道:“沒事,我家好幾年都沒祭灶了,大家到處打仗奔波,哪兒還顧得上這個,想必玉皇大帝會體諒的。保佑咱們人間,早日天下太平才是真的,神不佑人,敬之何用?”


  一眾小廝把灶糖扯了下來,豬頭拿去做菜,沈書回去換衣服,喚人打來冷水,好好洗了一把臉,稍微覺得清醒過來了。


  紀逐鳶進來,脫了外袍,聲音在沈書背後響起:“給我拿身幹淨的。”


  “弄髒了?”沈書蔫蔫兒地拿著紀逐鳶的衣服過來,手在紀逐鳶背肌上摸了一下,給他套上布袍。


  “雞血。”紀逐鳶腳在衣服裏踹了一下,血團朝向沈書,確有一大片血痕,紀逐鳶向榻上掃一眼,低頭想親一下沈書。


  沈書沒發覺,去擰麵巾了。


  紀逐鳶跟在沈書身後,朝他問:“開年還去不去礦場看?”


  沈書早有安排,打算讓劉青帶柳奉亨去,劉青去過一趟,地方熟悉,再則讓柳奉亨回去見見他哥,也讓他哥看看好放心。


  “你安排就是。”紀逐鳶像在想什麽。


  去年去礦上雖有驚無險,也好一頓折騰,沈書現在捏當時受傷的手指,還覺隱隱作痛。有些事當時憑著一腔熱血就做了,做完想起來方覺得毛骨悚然,尤其是死了的那個阮田,也不時出現在沈書的夢裏。如今想到當時阮父情緒激動的追問,沈書心裏始終還有個疙瘩。


  查不清阮田真正的死因,到底沒臉去見人家的爹。得等一切都有交代了,再回去給阮田上一炷香。


  “想什麽?”紀逐鳶過來抱沈書。


  “沒想什麽。”


  沈書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冷淡,乃是他在想祝牛耳的案子,紀逐鳶卻誤會了,在沈書的耳邊說:“我今天同陸玉嬋都說清楚了,她應該不會再來。”


  過完年,要到地上去看兩轉,挨個兒看看給自己家種地的農戶,眼下當兵的也得種地,倒不好說誰是佃戶了。然後得想轍把穆華林從朱元璋身邊驅走,開年後朱文忠定要出征,等打完第一場勝仗,就可以將高榮珪他們都弄到麾下來。如此一來,穆華林的身份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這把刀懸在額上,不得不把他挪開。


  回來之後,幾乎每天都在到處吃酒,小年一過,就是籌備家裏過除夕,是該靜下心來好好把家裏的事兒安排妥當,去打仗才沒有後顧之憂。往遠處一看,沈書突然覺得,自己這氣生得很不值當。


  紀逐鳶還能真娶陸玉嬋不成?除非他不想回家了。


  沈書傾身過去親了一下紀逐鳶的唇。


  紀逐鳶眼神變得十分溫柔,手輕輕拍了一下沈書的後腰,低聲道:“哥就隻有你。”


  沈書唇畔有了一絲弧度,解開紀逐鳶的袍帶。


  “我知道。”沈書輕聲應道。


  “這輩子有你夠了,無論將來如何,我都不會娶。往後再有這事,我去處理,你也不要同我生氣。”


  晚飯還沒吃,沈書同紀逐鳶兩個就抱上了,天色越來越黑,屋子裏暗得一絲兒光都沒有。


  外麵腳步聲已來回走動好幾趟,沈書悶了大半日,這時方覺得舒服了,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身軟如泥,心裏反而極為痛快。有幾個瞬間沈書隻覺得現在死了都值,像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瓢潑大雨,雷霆霹靂,危樓百尺,漫天星辰與仙人幽語,無數劇烈的刺激衝刷他的靈魂。


  “起來了。”紀逐鳶打濕帕子,擰來給沈書擦身。


  沈書還有點失神,直到上了飯桌,看到麵前一隻完整的大公雞,雙目緊閉地被抬上桌。


  紀逐鳶用筷子撕下雞冠給他。


  頓時桌上三個小孩都把沈書看著。


  沈書隻當看不見,麻溜地先把雞冠吃了,眾人紛紛動筷子戳開黃澄澄的雞皮。沈書心想,太絕了,也不涼拌,也不撕開,直接煮熟了整隻弄上桌,光大公雞就占了半張桌子。


  晚飯後小廝把雞骨剁碎了拌飯喂狗。


  阿花瑟瑟發抖,警惕地瞥木屋前兩隻大狗。


  小年的第二日清早,沈書四更醒來一次,晚上太累,特意吩咐小廝不要來打擾,這一覺他預備要睡到日曬三竿。結果天剛亮,陸霖就過來了,沈書吃完早飯到廳上去,走路兩腿都不聽使喚,互相打架。


  “帶這麽多禮也沒用,這事我真做不了主。”紀逐鳶這個混蛋,不是自己處理嗎?結果人家哥天天找我!沈書心裏咆哮,喚外麵的小廝進來,“給陸管軍上點好茶。”


  “還喝什麽茶……”陸霖急道,“都火燒眉毛了,你得叫你哥趕緊把親事定下來,不然過完年咱們又得走,最好是把婚事辦了再走,明年回來的時候,你就能抱上外甥了。”


  “真不成。”沈書耐著性子說,“昨天回來我說我哥了,他發誓他不娶,不光你妹子不成。”


  “他還真不成親要當和尚?”陸霖早前打消了的念頭,這時又冒了出來,他仔細打量沈書,隻見他眉梢眼角都略微散發著慵懶。陸霖雖沒有娶妻,於男女之事也不是一無所知,正因如此,當初看見沈書病中,紀逐鳶竟在親他,陸霖方覺得無比震動。後來他又仔細觀察過,那日紀逐鳶說沈書的身子不好,要靠他來推拿,陸霖操心他妹的婚事,一時顧不上去想。就算紀逐鳶說的是真的,那他親沈書總不能是給人治病?有時候沈書皮膚上的痕跡,那分明就是……


  陸霖心思動得很快,眉頭深鎖。


  “現在不是不太平麽,到時候把孩子生了,他又在外麵打仗,照顧不了陸姑娘。我哥的為人,他要是有妻子,一定恨不得寸步不離,哪能讓媳婦受這種罪?”沈書道,“我爹走的時候,拜托他照顧我,以前日子苦的時候,就是有一個窩頭,他也是讓我先吃飽。”


  陸霖連連點頭:“是,你哥是個好人。”他已經有點混亂了,每當聽這兄弟二人談論彼此,平日裏觀他們行止,實在與陸霖在坊間聽說的那種妖人大不相同。沈書雖是文官,騎射功夫半點不差,紀逐鳶更不用說。多半還是自己想多了。陸霖歎了口氣。


  沈書叫人把茶端上來。


  陸霖沒心思吃茶,但還是喝了一口,定了定神,犯難道:“那隻有拖,她到年齡總得要嫁人,到時候再看吧。你哥要是什麽時候鬆了口,你告訴我一聲,咱們再看怎麽辦。”


  沈書答應下來,送走陸霖。紀逐鳶一大早去公府了,沈書換過衣服,預備按照李維昌提供的線索,去找一趟林鳳。


  剛出門,沈書就在門口碰上了林鳳,她似乎頗為躊躇,看見沈書時鬆了口氣。


  比起前一次見麵,林鳳顯得憔悴不少,穿一身深褐色布裙,一臉寡素,唇色發白,人似乎有點虛弱。


  “一到應天府就染了風寒,吃了不少藥,前幾日方能下得來床,不然沈大人回來那日,我便該來拜訪了。”林鳳倒是大大方方,直接就說洪修派她追查帖木兒等人的下落。


  沈書眼皮一跳。


  林鳳絲毫不避沈書的視線,緩慢地說:“那年你去和陽,過江的時候,帖木兒和赤沙把你綁到洪修麵前。這兩個人去年埋在了常州。”


  沈書喉頭發幹,但他忍著沒有說話。


  “去年門主派他們二人去截一批運到常州的藥材,當時常熟也發瘟疫,急需要這批從川東過來的貨色。從前我一直沒有承認,”林鳳頓了頓,說,“帖木兒和赤沙,是洪修的人,他們兩人跟我一樣,身上都沒有暗門的刺青,但我們直接聽命於洪修。”


  “等等。”沈書皺了皺眉,“洪修當上門主之後,你一直沒有回去過?”


  “去年底我送地圖給你,回去複命之後,照例到鬆——”林鳳頓了頓,說,“照例給有來往的幾個都尉和總管送去年禮。”


  “左司尉告訴我,他無意於門主之位,又怎麽會讓你給其他暗門管事的送東西?林鳳,你的話我有些聽不明白。”沈書又道,“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來同我說這些。”


  “他是無意於暗門門主之位,洪修要的是你師父那個位子。”林鳳疲憊地說,“你師父放出風聲來,他收了兩名弟子,洪修見過你之後,更加肯定了,穆華林在玩把戲。”


  沈書:“因為我武功不行?”


  林鳳搖頭:“雲都赤的位子不能傳給南人,這連我都不知道。洪修見到你之前曾有許多猜測,早前曾有流言,天子登基為帝之前,曾流落四海,在民間有私生子。洪修聽說穆華林收了徒弟,第一個猜測便是他找到了狗皇帝的私生子。”


  看來林鳳對妥懽帖睦爾意見很大,而且已經顧不得掩飾這敵意。不過私生子這個謠造得也太好笑了,妥懽帖睦爾在至順四年於上都登基,之後便一直深居宮中,哪怕妥懽帖睦爾真的在流放的時候有私生子,最早也隻能追溯到至順四年,六年後沈書才出生。


  “嗯,那群人是很荒謬,但洪修早有此種猜測,除非親自確認,否則他不會相信。見到你之後,你的相貌就說明了一切。”林鳳道,“於是洪修打算,用接連不斷的好處收買你,除了那兩片銅場,當時還讓我送五百兩黃金給你。”


  沈書莫名其妙:“你沒送我啊。”


  “嗯,因為這不可能成功。”林鳳道,“洪修為人乖戾,極為自負,他斷定穆華林待你親近,與你有非同尋常的師徒情分。想要籠絡你為他殺了穆華林。”


  沈書微微睜大了眼睛,他雖然曾經做過這種猜測,但因為太荒唐而自己推翻了這個想法。


  “銅場是你知道的,而黃金是你所不知。所以我隻將銅場地圖送來,那兩片銅場一直在洪修的掌握之中,是他還是左司尉時暗門的產業。前些年朝廷查禁嚴格,他聽從斯欽巴日的意思,關閉了除這兩座銅場外,共計十五處銅場,二十處鐵場。”林鳳對上沈書疑惑的眼神,解釋道,“斯欽巴日,就是穆華林,這是他的蒙古名字。他行走江湖,以穆華林為化名,帖木兒與赤沙一直潛伏在大都,為洪修收集情報。哈麻以重金邀買殺手,想遣人刺殺皇帝秘密從宮中派往高郵的密使,在效力於洪修前,帖木兒和赤沙曾混跡於匪幫,殺人、劫掠、刺探情報,這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沒有人跟錢過不去,且洪修也想知道,哈麻想要除去的是什麽人。這本是毫不起眼的一單買賣,孰料見麵之後,蒙古殺手帖木兒聽到穆華林的名字,與他交談,便猜出了他的化名乃是從那個曾令草原震顫的姓氏中而來,於是出言試探,果真如此。當帖木兒將此事匯報給洪修,穆華林的名字,對洪修而言,可謂如雷貫耳。”


  “我師父與洪修原本就認識?”這是一定的了,但穆華林一直表現出來他跟洪修不太熟悉,隻不過是聽說過名字的程度。


  “豈止認識,當年,他、洪修、兀顏術三人,曾是結拜的兄弟。”林鳳冷笑道,“蒙古人、漢人、金人,他們飲下過彼此的鮮血,用同一隻樽杯,以狼、鹿、熊、鷹作為見證,又有皇天後土當前,他們三人結為異姓異族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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