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五
到了這天夜裏, 一行人離開官道,找到民居借宿。借宿的民家乃是個啞婦人, 帶兩個幼童,稍微拿出點錢來,便燒來熱水,端來一整盆雜米蒸的粑粑。
康裏布達沒帶多少錢出來,倒是白霜拿來一個行囊,康裏布達看著眼熟,白霜一麵給婦人拿了個小銀錁子,一麵吩咐她到村裏去請最好的大夫來。
“這地方就怕大夫容易請,藥材不好弄。”馬棗在井邊打水, “待會我讓弟兄去燒水,這點水隻夠喝, 天冷,都洗個熱水澡, 再往西走不一定有地方能洗澡了。少爺你待會給你的傷號擦擦身子,等大夫來了, 讓他拆開布帶看看。”
馬棗打了四桶水,一氣提到廚房去。
“這人雖諸多可疑, 確實挺有用。”白霜看著馬棗的背影, 壓低聲音朝康裏布達說。
“怎麽可疑?”康裏布達一整天都高度緊張,全副心思掛在高榮珪的傷勢上,每當停下休息,就要仔細看看高榮珪的傷口是否有化膿。大家隨身帶的藥粉不多,都給他用上了, 高榮珪一直沒有醒, 光靠一點水吊著命。
爐子上煨著給高榮珪吃的粥, 這婦人家裏沒多少米,幾乎把能煮粥的穀物全搜羅出來,勉強煮成一小鍋比米湯濃稠不了多少的水飯。
康裏布達用幹淨的武袍把高榮珪包起來,暫且讓他在一張矮榻上躺著,打算夜裏給他擦了身再挪去床上。
白霜挪來個凳子,坐在樹影裏,把沾滿泥的靴子脫下來,用幹燥的木刷輕輕刷鞋麵。
“我聽李總管說,你們一夥人,是才從應天府過來的。”白霜瞥康裏布達,細長的眉眼帶著深思的意味,“而且,你們先是要去杭州,接著才來了隆平。既是從應天倉促逃出,從應天就被人跟蹤不大可能,而且一路又要走水路又要走陸路,像是譬如說,再遠,如果路上隻走水路,那隻要堵住兩個碼頭便是。但若是經過的路線頗多不能確定,要跟蹤就很難。另外就是,如果跟一個高手,就比較容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個人就隻有一雙眼睛,多派幾個人,哪怕是武功高強的人,走過的地方,總會留下蛛絲馬跡,還是可以跟。你們從應天出來,是李維昌負責清掃,李維昌是這方麵的高手,從應天到隆平這一路,應該是跟不上的。”
康裏布達脫了外袍,他站起身,肩背寬闊,腰卻很窄,與大部分虎背熊腰的壯漢完全不同,一雙腿又直又長,險些讓白霜噴出鼻血來,心說這人真是占足了天然的優勢。
“當心著涼。”白霜提醒道。
康裏布達把衣服扔上洗衣石,打水浸透,一邊洗衣服,一邊想著白霜方才說的話。康裏布達原也精通跟蹤和殺人,白霜說的事情並不新鮮。
“你的意思是,至少在隆平之前,穆玄蒼的人應該沒有跟上我們?”啪啪的搗衣聲裏,響起了康裏布達的問話,“那他是什麽時候跟上我的?”
“你離開隆平的時候,少主……”白霜垂著眼睫,快速改口道,“沈公子在隆平尚未積累人脈,也無人知曉他的名頭,不太可能被人注意到。旁人或許容易些,穆玄蒼的人已北撤,如果出現在隆平。”
白霜略作停頓,繼續道:“隆平現在是洪修掌握的地盤,暴露的風險會很大。哪間房子住了什麽人,客店、車馬行,所有地方都要查問身份。混進城不難,你們在城裏停留的時間不短,要在這麽長時間內,潛伏在城裏而不被暗門留意到,則很難。一個人總有活動的軌跡,得要吃飯、謀生,買菜總要吧?新到一個地方,就是自己種了吃,也還需要日子。更何況,他們是去查探和追蹤,不可能窩在住處不出去。”
康裏布達思索片刻,朝白霜問:“你的意思是,暗門有內線,將我們會到慶陽府的消息透露給了穆玄蒼。”
白霜看著康裏布達笑笑,沒有答話。
從隆平出發去甘州,確實不一定非要走慶陽,因此得到沈書的安排,讓他要到慶陽來一趟,康裏布達確實沒想到在慶陽等著接應自己的會是高榮珪。與高榮珪會合後,康裏布達立刻就明白了。
沈書擔心他和高榮珪天天吵嘴會吵散了,是撮合他二人的意思,知道他們都聽不進去勸說。脫脫留下的財產,絕不是一個人隨便拿個包袱就能裝上的,因此康裏布達本來也想讓沈書派幾個人。但到了隆平之後,沈書也像是被關進了籠子,周仁擺明了不想買穆華林的賬,僅僅是正月十四才肯接見這一件事,就足夠窺見周仁的態度。
這與沈書在應天府時的處境大相徑庭,無論朱元璋怎麽說,朱文忠始終顧念當初他和李貞在滁陽受了沈書的恩情,而且他本人顯然對沈書十分賞識。現在沈書在應天的部署全部泡湯,康裏布達也不想給他增添煩惱,原是打算到了甘州,需要人搬東西的時候,再雇幾個人來搬。
沈書讓他去暗門的貨棧,康裏布達隻是猜測在慶陽府接應的人,可能是暗門的人。
在這數千裏外的陌生之地,與高榮珪重逢,康裏布達根本按捺不住對他的思念。
康裏布達收斂心神,問道:“那胡坊的人又是怎麽跟上來的?”
“這得問那位新向您效忠的卻花了。”白霜答道。
康裏布達靜了片刻,不禁嘲諷道:“你們暗門還真是精彩,門主也能弄出兩個來。”李維昌無疑跟穆華林有扯不斷的聯係,這段時日康裏布達已經看出來,眼前這人不清楚底細,康裏布達自然不會在他的麵前發議論。
“人一多,當然什麽人都會有。反正我們幾兄弟,隻是混口飯吃。”白霜無疑在朝康裏布達示好。
康裏布達洗完衣服便進房去了,沒有作出任何表示。
直到啞婦人請來大夫,康裏布達對她比劃了半天,啞婦人總算明白過來,他是要這家裏所有的蠟燭。
康裏布達用房裏僅有的一盞油燈,點亮婦人讓兩個小孩拿來的燈和蠟燭。
大夫將高榮珪傷口的布帶全部拆開。
婦人和小孩不敢看,早早便離去了。白霜站在大夫身後看了片刻,正要出門時看見馬棗走進來一步,又猶豫地退了出去。
房裏隻有康裏布達陪著,他看著大夫取出刀片,挨個清除高榮珪的腐傷。令人作嘔的血味和臭味彌漫在整個房間裏,康裏布達為大夫擦了汗。
這樣的情境令康裏布達有些許恍惚。
當初他身受重傷,第一次醒來,床前圍了不少人,他第一眼便看到了高榮珪。因為他不認識此人,而且高榮珪對他帶有明顯的敵意。所有人都以為他還在昏迷,便肆無忌憚地在他的病榻旁談笑。
那時高榮珪滿心思隻有打仗當大將軍,將來封妻蔭子奔個好前程,他確實有這樣的本事。康裏布達隻要聽他的言語,就知道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放下褲腿遮住泥腿,扛起鋤頭和柴刀發家的普通農夫。後來高榮珪不知道發的什麽瘋,隻要有空就去照顧他不說,還老愛占他便宜。
康裏布達傷得極重,高榮珪要動動他的胳膊,摸一下他的臉之類,康裏布達隻當看不見,反正他不少一塊肉。孰料後來欠他的越來越多,高榮珪耐著性子照料好了康裏布達的傷,在也圖娜找上門來時,替他尋了躲避的住處,軍餉能按時發放時,有米有銀錢都往康裏布達那裏送。
被父親拋棄後,康裏布達就學會在各色人等手下討生活,上到貴族老爺,下到拉車喂馬的。自然高榮珪那點心思,在他的眼裏近乎是毫不掩飾的。
那時在滇南,康裏布達掉下懸崖,在那短短的一瞬裏,果真如老人說的,眼前閃過許多這一生裏的牽掛與不甘。除了從不疼愛自己的父母,康裏布達竟想到了高榮珪這個漢人。他當時想,要是自己死了,高榮珪怎麽活啊?他會如願以償當上大將軍,娶個漂亮媳婦,再生一大堆孩子嗎?
還沒想完他便失去了意識,醒來後那一幕仍不時出來戲耍康裏布達。哪怕他再不想承認,心裏的感覺從不騙人,那個哄著他騙著他用恩情要挾要他以身相許的粗俗武夫,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占據了他的心。
大夫開了方子,讓兒子速速跑回家裏的藥房去抓藥。
白霜給錢爽快,大夫咬了一下牙,讓兒子把家裏珍藏的人參也拿來。
真金白銀地砸下來,這荒僻之地的大夫著實厚道,親自在院子裏支起爐子煎藥,叫他的兒在旁邊聆聽教誨。
康裏布達關上窗,隻餘下一小道縫,他叫白霜進來幫忙,怕自己一個人給高榮珪翻身,會弄破他的傷口。
擦完身時,已有不少布帶中滲出少許血。
白霜叫康裏布達時,才發覺他一臉僵硬,牙齒咬得太緊,腮幫竟像鐵一般不可動搖。
康裏布達隨白霜到屋外,馬棗在不遠處的廊下搓手,示意他們過去。
“少爺,這個,高兄雖然沒什麽內傷,身子確實很虛,要不然咱們花點錢,讓高兄留下來養傷。一來一回,少爺的事辦完了,高兄身體也養好了,你們歡歡喜喜回隆平去,我也好回大都去複命。老這麽耽擱著,來日我回京師,怕是阮苓會有許多話說。”馬棗打著商量說。
“你現在就可以走。”康裏布達道,“我寫一封信給你,你拿去捎給穆玄蒼,是我不讓你跟。”
馬棗賠笑道:“那怎麽成?”
白霜認真想了想,勸說康裏布達:“高兄確實不宜挪動,這兩天騎馬,不少傷口都裂了。他身上不是一處傷,到處都是傷,就是坐馬車,也難保不會惡化。咱們也不一定能時時刻刻都找到大夫,還有。”白霜頓了頓,認真地對康裏布達分析道,“如果敵人再來,高兄自己沒法脫身,很可能被挾為人質,你再跑一次,我可能就瘋了。還是請康兄行行好,高抬貴手,讓小的們方便交差。”
康裏布達沒有答話,直接進屋了。
馬棗皺眉道:“他又不姓康。”
“還不是你要提出來讓高榮珪留下,人家鶼鰈情深的,自然不肯。”白霜道,“你真著急就讓康裏布達給你寫封信,也能向穆玄蒼交差。不是,他倆什麽關係啊,穆玄蒼幹嘛管這閑事?他是沒事兒做了嗎?”
“洪修讓你辦事,你也問為什麽?”馬棗似笑非笑。
白霜歎了口氣,解下酒囊喝了一口,頓了頓,瞥一眼馬棗,一言不發,隻把酒囊讓了讓,馬棗拿過去用袖子擦幹淨金屬嘴,也喝了一口,旋即整張臉皺了起來。
“這麽烈,什麽酒?”馬棗嗓子裏火熱,咳一陣才緩下來。
“不知道,帶勁兒,睡了。”白霜進屋。
馬棗去借紙筆,把密信封好,讓傅丁先出發,找地方傳信。
康裏布達絲毫不關心外麵的變動,脫了鞋,爬到榻上去,側身久久凝視高榮珪的臉,他伸手很輕地碰了碰高榮珪挺拔的鼻梁,親了一下他的眉毛。
一連數日的疲憊積累到頂點,康裏布達一放鬆便睡得很死,天快亮時覺得臉上很癢,他睜開眼睛,高榮珪一隻手停在他另一側的臉上,正以粗糙的手指撫摸他的臉頰。
康裏布達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仰起頭,一隻手按住高榮珪的後頸窩,像是要把高榮珪撕碎一般放肆地吻他。
“不、別,來不了氣兒了。”高榮珪喘著氣與他分開,唇畔浮現出囂張的笑容,“媽的,差點死了,來,再親兩口。”
康裏布達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頭,他閉上眼,再睜開。
“傻了?”高榮珪手上沒力氣,拍了一下康裏布達的臉,像是一片落葉拂過那樣輕。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康裏布達緊張起來。
“你應該問我有沒有哪裏舒服。”高榮珪笑了一下,扯到胸膛的鞭傷,疼得齜牙咧嘴,卻將康裏布達的手拉過來一按,他嘴唇上滿是自己咬出來的血口,凝結成腫脹的傷痕,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帶點兒上癮一般的渙散,“現在這兒最不舒服。”
康裏布達頓時滿臉通紅,正要罵他混賬。
高榮珪卻說:“那個女的太毒了,不讓老子尿尿,現在都痛,有大夫沒有,待會讓他替我瞧一下,不要是這幾天憋出毛病了,往後你怎麽辦?”話音未落,高榮珪吃了蒼蠅似的閉上了嘴,硬邦邦地躺在那裏。
康裏布達冷冷笑道:“漏了就是真有病,有病的玩意,我就不要了。”
高榮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