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六
高榮珪想翻個身也是不能, 艱難地被康裏布達扶下床。
康裏布達要讓他就在榻上接著盆尿,高榮珪實在拉不下臉來。康裏布達心裏在想高榮珪被綁的數日,那阮苓竟是根本不許解他下來, 弄得一身都是醃臢。這是在辱他氣節, 想從他嘴裏撬出與自己相關的情報, 莫說高榮珪不知道傳國玉璽在哪, 就是他知道, 也一定寧可死也不說。
“喲,怎麽啦?”高榮珪一隻手臂放在木桌上, 如是支撐自己的身體,猙獰的傷痕從腕部伸出來。高榮珪不動聲色地把袖子往下放, 遮住那道傷,笑了笑,親吻康裏布達的眼角, “眼睛這麽紅,真要成兔兒爺啦。”
“你……”康裏布達想要說話時,鼻腔裏湧動起一股酸澀的熱意,他深深吸了幾口氣, 低頭給高榮珪拉上褲子。
“去床上。”高榮珪道,“都抽在前麵了, 背還好, 能躺躺。你是要哭了嗎?這種時候可別哭,等過幾日, 老子生龍活虎了, 那時候哭起來才漂亮。”
康裏布達把高榮珪抱到榻上去。
高榮珪喘個不停, 難得臉紅了一下, 發出嘖嘖的聲音, “不錯,能抱得動我。”
康裏布達懶得理會他,把他的衣服解了,檢查高榮珪身上包紮好的傷處有沒有異樣。
“幹嘛隻脫我的……”高榮珪嘀咕道,話音未落,他陡然間瞳孔劇震,隻見康裏布達跪坐在榻上,寬了外袍,露出雪白的裏衣。
康裏布達牽起高榮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他嘴裏不知道說些什麽,雙眼閉起,滿臉肅穆神色。
少頃,康裏布達睜開了眼,朝高榮珪說:“我在跟淨風神告罪,告訴他我已找到了相伴終身的人。你總覺得我重視你不如重視我的家人,但在我心中,你不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家人,要論孰輕孰重,你比我自己更重要。”
高榮珪呼出的氣息滾燙,他眼眶有點發紅,一時間不能說出話來。
“我曾允諾為你珍重性命,還想帶你去見我母親,我以為你明白我的心意。”
高榮珪有些愣了,撓了一下頭,無奈道:“我怎麽知道你怎麽想,你是胡坊的少爺。”高榮珪歎了口氣,“你又長成這個樣子。”
“我要是劃了這張臉,能讓你安心一些?”
“胡說!”高榮珪動了氣,對上康裏布達通紅的眼睛,拿他根本沒有辦法,他抽回了手。
康裏布達神色黯然。
高榮珪卻拈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拇指撫過康裏布達濕潤的眼角,他親了一下康裏布達的眉,繼而親他的眼睛和鼻梁,征詢地望著康裏布達,見他沒有反對,方對上他的唇。
康裏布達微微發抖。
高榮珪親了他一會,把他抱在懷裏。
康裏布達想要退開,他始終記掛著高榮珪身上幾乎全是鞭傷。
“別動了,疼死了。”
康裏布達隻得不掙紮了,他聽見高榮珪的聲音沉沉響起。
“你就像是我挖地,挖著挖著,地裏挖出來拳頭那麽大的一塊寶石,我拿起來,自是很歡喜,寶貝地藏起來,又生怕什麽人從我的寒舍裏看見了,要搶了去。你要記住,就算有一天我為你死了,也是我心甘情願,你無須覺得虧欠我什麽。能撿到這麽大的寶,對我來說,是三生有幸。”高榮珪在康裏布達鬢角處親了親,認真端詳他,目光熾烈如初,“你有一堆家人,你得照拂他們,我知道。我也願意跟你一起照顧你的家人,過去你從來不說,我們見麵就是那個,我不知道……”
康裏布達隱約明白了高榮珪的意思。
“我曾經聽說,塞外胡人不是很在意那個,當初你第一次,”高榮珪舔了一下嘴唇,他有點受不了康裏布達這麽與他咫尺之間,相對而坐,且康裏布達還無比認真地等著聽他說話,“你第一次主動來找我,就是我養傷那時,以為做了夢……”
康裏布達嗯了聲,表示他記得。
高榮珪突然有些不自在,避開康裏布達的視線,低聲說:“我後來想,你向來無牽無掛,許是、許是為了報答我曾照顧你,不想欠我的人情。我大概知道,你確實是不想欠我的。但是,但是我一直裝著不知道,想這麽稀裏糊塗過下去算了,好歹我是如願了。是我對不住你,許多時候,我都沒有想過你是怎麽想,隻想我自己如意。”
康裏布達默不作聲。
高榮珪抬眼看他,情緒平靜下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點本事,在你眼裏頭,必然是不夠看的,我也打不過你,平日仗著恩情,都是你讓我,我知道。可我真的是,真的是喜歡你。”高榮珪低下頭,連耳朵都紅了,儼然是個不知所措的少年人,他緊張地舔了舔嘴皮,“那日我就想,要是真為你死了,你也會記我老高一輩子。我跟你不同,家裏早沒人了,平時你在哪裏,對我來說,哪裏就是家。你的家在大都,在塞外,或者在更遠的地方,我要是死了,魂兒也跟著你。”高榮珪說不下去了,拇指無意識地摩挲康裏布達的手背,“反正,我是全心全意對你,有時候我倆吵架,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惹你生氣了,你一生氣,我就不知道說什麽,就覺得還是不要說話,省得讓你更生氣。”
“你說這些,也讓我生氣。”康裏布達說。
高榮珪嗯了聲,嘴角有些無奈的笑意,他長籲一口氣,說了這麽久的話,精神疲憊,手上沒什麽勁兒,康裏布達輕輕鬆鬆便把手抽了出去。高榮珪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的肩卻被按到了榻上,康裏布達扳起他一側肩膀。
高榮珪順從地側著身,正要問他想做什麽,康裏布達卻已吻了上來,他比任何時候更溫柔,也比任何時候更有耐心,他把高榮珪的一隻手放到自己腰上,耐心地指引他。
起初高榮珪還不知道康裏布達什麽意思,但當康裏布達看著他的眼睛深入這個吻時,高榮珪就什麽都明白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帷帳裏熱得不行,康裏布達把一邊帳子掛起來,竟是一個豔陽天。
康裏布達側過臉看了一眼高榮珪,兩人的手還牽在一起。
“等你好了再……”康裏布達刺了耳洞的耳朵紅得要命。
高榮珪剛嗯了聲,隱約聽到康裏布達說了三個字,“什麽?”
“沒什麽,以後你給我記好了,咱倆始終是一塊的,誰死了都不行。橫豎我不怕死,你記住這個。”康裏布達轉過臉看高榮珪,“你腦子實在……”他有點說不出口。
“嗯?”高榮珪疑惑地皺起眉頭。
康裏布達一擺手:“沒有,我們在商量,要不要把你留下來養病,到甘州還很遠,你身上全是傷。不過我檢查過,沒有傷到筋骨,雖然幾天沒有吃飯,將養一下就能好,隻不過騎馬就得難受了。”
“那你等我嗎?”高榮珪看到康裏布達嘴角的弧度,不覺又有點心旌蕩漾,康裏布達卻下床穿衣服了。
康裏布達係好武袍,站在日光裏,答道:“你得跟緊一點。”他低下頭來,自然大方地親了一下高榮珪的嘴角,“掉遠了也沒關係,我會等你。”
直至康裏布達離開許久,高榮珪心裏仍跳得厲害,他按了一下胸口,被鞭子抽破的皮肉毫不客氣地刺了他一下,這種疼痛卻反而帶給他一種迷醉般的快意。高榮珪躺了下去,拇指輕輕按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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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上沈書都在地裏,李維昌到了之後,沒在書房等,沿著弓形的坡度從田壟間走上去。
規整的農田已經開出來,地裏忙活的農戶抬頭看他一眼,又紛紛低頭。
“東家!”
沈書聽見遠處有人叫。
接著那聲音此起彼伏,傳到他的麵前,沈書走到田邊,從竹編背簍裏拿出幹布來擦腳,穿上鞋,陶甕裏有水,倒出來就能洗手。
“怎麽親自來了?”沈書招呼李維昌到旁邊農舍去歇個腳。
李維昌進了門,四處一看,問沈書道:“怎麽沒人?”
“都在地裏,喝水嗎?”沈書看到院子裏有井。
“不喝了,本來想在書房等,我說上來看看你這裏地種得怎麽樣。”李維昌道。
沈書笑道:“還成,明天都十五了,再不下種就晚了。今年天還不錯,到時候收的米麥都有你一份。”
“不敢不敢,少主留著自己吃,我外邊兒去買就成。”
沈書揶揄道:“天天跟我裝窮,這不是挺有錢嗎?”
“那我吃。”李維昌捋了一下胡須,言歸正傳,說道,“少主讓我盯的人,昨天傍晚,她在城裏見了一個人。但不是隆平的官員,我派人跟著,此人出城了。”
“往什麽方向?”
“方才信鷂捎回來的消息,往北麵去了,似乎是要去鎮江。”
沈書想了想,吩咐李維昌繼續盯。他要徹底弄明白也圖娜聯絡的究竟是誰。
李維昌道:“既是去鎮江,那該是奔著朱元璋去的。”
“如果在鎮江路坐船呢?”
“鎮江路的船直入大江,覆蓋的水網可就太廣了。而且一旦人上了船,就不好跟了。”
沈書:“是不好跟,還是沒法跟?”
“對方隻有一個人,要跟還是有辦法,就是也得花點錢,打通船上,混在船工裏頭。”李維昌咧嘴一笑,“隻要是花錢,沒什麽是辦不成的。”
沈書“哦”了一聲。
李維昌見他沒有下文,頗有點自討沒趣,歎道:“隻好拿我的棺材本先墊墊。”
“我師父叫你辦事,你也隨時伸手嗎?”李維昌這點賣慘,沈書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此言一出,李維昌一臉訕訕,隻得不再提錢。
沈書又問:“高榮珪最近收著點沒?”
“應該已經跟康裏布達會合了,想來已經結伴而行。胡坊的人在隆平活動,此事不能瞞著雲都赤大人。”
李維昌本可以把這個消息直接送給穆華林,說一聲未必真是忌憚沈書,但沈書也很明白,他本可以不說。這人兩麵討好,有時候直令沈書想發笑,但在隆平,幾乎事事都有李維昌的功勞,有暗門襄助,許多事情確實好辦,無論送信還是打探,都不用自己人去冒險,省卻不少功夫。
沈書三言兩語讓李維昌先回去,有什麽消息再來稟報,李維昌走後不久,沈書就讓鄭武送點錢去。
“哪兒去?”院子裏鄭四正坐著吃茶,他從未有過這麽閑的時候。
鄭武忙把那五十兩銀子往懷裏揣。
“藏什麽?”鄭四喝道。
鄭武隻得把錢拿出來,惴惴不安地小聲回答:“少爺叫我去給李維昌送錢。”
“你身上還帶了錢?”鄭四見他不答,直接上手,從鄭武的身上摸出來七十兩銀,平白多出來的二十兩,鄭武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工錢攢到現在也沒有二十兩,何況鄭四知道,在應天府時鄭武在外頭結交頗多,吃酒看戲的早花得不剩下幾個子兒了。
“這是什麽?”鄭四指著較小的那枚銀錠子問他。
“少爺叫我再買根人參回來。”鄭武硬著頭皮答道。
“那好啊,你人生地不熟,也沒在藥行幹過,認不得好貨,正好我今天沒事,帶你去逛逛,也叫你開開眼。”鄭四端起茶來吹去浮沫,喝了一口,他尚未從熱氣裏抬頭。
鄭武撲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鄭四冷笑道:“知道錯了?”
“知道了。”
“還敢不敢?”
鄭武連忙搖頭。
“不是不能愛錢,這世上誰不愛錢?隻有堂堂正正掙來的錢用著才踏實,還好是我,你若還在劉青的手下,沈家一定容不下你。你是我弟弟,我自然什麽都想著你,但你這些小偷小摸的惡習,再是不改,你道東家軟和好欺負,他的幾個兄弟,都是沙場上殺人不眨眼的人物。再有下次,我便把你交出去秉公處置。”鄭四說完,擺了擺手。
鄭武收起錢時,銀子互相碰撞,顯出他一直在打哆嗦。
等到人走出去,鄭四歎了口氣,搖頭,把茶喝了,正在發呆時,周戌五進來了。
周戌五先問鄭武怎麽回事,垂頭喪氣的。
鄭四不瞞他,比起自家兄弟,一道來沈家效力的周戌五反而更親近些,兩人平時一內一外,早已搭出了無與倫比的默契。
“嗯,你做得對,不行就打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但不能你來打,省得恨你,以後更養不熟了。”周戌五來是有旁的事情,便不跟鄭四多廢話,叫他收拾一下,跟自己出門去辦點禮。
“這都是你的事,別來找我。”鄭四推辭道。
“在應天可都是你在買,我也不知道給個老先生應該送些什麽,回頭送得不如意,東家怪我。”
“咱們家裏幾個不都還年輕嗎?”鄭四知道家裏已經請了幾位先生給小孩開蒙。
“不是咱家的,快快,出去再跟你說。”周戌五輕而易舉在牆腳看到鄭四曬的鞋,拿過來讓他穿上,兩人便一起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