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陀
隻見連天的黃沙之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千萬個瑩白石塔,綿延數裏,直到一道沙梁。也不知道那沙梁之後,是否還有更多。那些石塔甚是簡陋,隻是由大小不一的卵石堆砌而成,也無什麽佛龕金頂。高低不同,大小各異,許多還有暗淡佛光,隱隱透出。這陣仗別說連淙這些外來之人,連米拉也極為訝異“幾年前二王子殿下遊湖,我也跟著來了。路過此地,也沒有如此氣象。怎地短短幾年,已是如此。。。恢弘?”
眾人下得馬來,連淙輕笑道“這位大師看來是發了大誓願的。也不知道這整個雪蓮湖底的石子,夠他做幾座寶塔的?”忽地心念一動,問米拉道“我看此地並無雪山,雪蓮也就無從說起了,怎地取了個雪蓮湖的名字?”
米拉一愣,皺眉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等回去我們去請教霍斯魯老師吧!”
一旁小石頭嗤笑一聲,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幾百年前這裏本來是一條山脈,一直連到玉龍雪山。那時候山上就有一座雪蓮湖。百年前不知怎地,那整條山脈,忽然沉入地下,倒是這雪蓮湖流了下來。”
連淙看了看那一望無際的湖水,點點頭道“怪不得這湖裏這麽多瑩白石,原來還有這麽一段故事。隻是好端端的,這幾百裏的山脈,怎麽說沉就沉了?”
小石頭聳了聳肩膀,示意自己也不知道。顏岐嘿嘿一笑道“定是你這個小賊禿嘩眾取寵,編出些怪事來吹牛!”
小石頭受多了他的奚落,隻是哼了一聲,便不再理他。顏岐有些無趣,朝連淙道“喂!我們是要一直站著,還是去看看這位頭陀大師?”
話音未落,那塔林間忽然站起一人,遙遙朝眾人看來。韓嫣第一時間發現,瞬間掣出方天畫戟,嚴加戒備。連淙趕緊拉住她的手腕,苦笑道“大姐!我們是來向人請教事情,不是來砸場子的。您製怒,製怒!”韓嫣哼了一聲,收起了畫戟。
阿伊娜運足目力,卻也隻依稀看到一個灰色人影,問米拉道“這就是那個頭陀?”
米拉也不敢確定,輕笑道“想來應該是他。我們慢慢過去,不要衝撞了高人。”
眾人安步當車,朝那人走去。那人見了,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站在一座塔下,等候眾人。
走得近了,連淙才看清楚那是一位西域頭陀。但見他身量極是雄偉,披了一見髒汙得看不出顏色的法袍。暴眼環目,一臉的絡腮胡子和灰黑的卷發與胸毛混雜在一起,形如野人。胸前掛了一長串拳頭大的鋼鐵佛珠。佛珠是鋼鐵的也就罷了,各個還奇形怪狀尖刺林立,在他濃密的胸毛裏時隱時現。眾人隔了丈許站定,他也不出聲,瞪大了眼睛,一一掃視過去。見了小石頭,眼中忽然露出驚喜的光彩,仿佛不敢置信地盯著他,手都顫顫發抖起來。
米拉微微皺了皺眉,出聲道“大師。。。”
頭陀一揮手,朝小石頭道“你很有佛性,很好,很好!”說的竟是中土言語,隻是有些磕磕絆絆。
神山上人哂然一笑。他是與佛祖結緣的。。。石頭,自然不太看得上凡間佛子。隻是朝頭陀笑了笑,卻不言語。
頭陀渾然未覺,臉上的熱切也不減絲毫,咧嘴笑問道“你來做什麽?”
小石頭本想與他打打機鋒,看了看他又高又壯又髒亂的樣子,忽然沒了興致,隨口道“我們受了一位高僧囑托,要將他的舍利攜回此處安葬。你可知道一位梅花僧人,俗家姓名叫薩格勒的?”
頭陀一愣,道“梅花桃花喇叭花,水花雪花指尖花,老和尚不認得花。”
小石頭嘁了一聲,不再理會。連淙笑道“大師可知道薩格勒?”
頭陀這才正眼瞧了瞧他,點點頭道“薩格勒是大腳鳩摩伊頓的徒弟,是金輪多羅黑樹的徒孫,我怎會不知?”
連淙大喜,拱手道“不知大師上下如何稱呼?與薩格勒大師有何淵源?”
頭陀對上小石頭的時候欣喜異常,對上其他人卻是一副石佛模樣,道“薩格勒與我爭奪格爾宗的領袖,結果兩敗俱傷。他遠走中原,我避世湖邊,便是如此。”
眾人一呆,那頭陀卻麵露微笑“他終於還是要回來的。他的舍利,極是有用。很好,很好。”他這一笑,顯然是對梅花僧而笑,而不是對麵前的眾人而笑。
連淙皺了皺眉。他不知這頭陀年輕時參詳千手千麵,麵相時如稚子,時如霸王。而今功法大成,才返璞歸真,回歸本來模樣。想了想,問道“不知大師是否可以將薩格勒大師的舍利,收藏於寶塔之中?可以的話,我們想豎塊碑。”
頭陀冷冷道“我這兒有石塔六萬六千六百座,已經埋葬了三千四百六十二位往來僧人。多他一個,有什麽關係?”
連淙心中一鬆,笑道“如此多謝大師了。不知哪座石塔,可做薩格勒大師的涅磐之所?”
頭陀隨手指了一座。連淙見他似乎並不願與眾人言語,當下也不客氣,領著眾人朝那石塔走去。那石塔看著近,卻也在一裏開外。眾人走出一段,阿伊娜輕聲道“我總覺得這個頭陀古古怪怪。”
顏岐悶笑道“這和尚在這兒壘石塔壘傻了。壘了這許多石塔,又有什麽用?”
小石頭正徜徉在佛息環繞之中,聞言呸了他一聲,道“你這魔崽子懂個屁!六道輪回,這頭陀要在這裏做一座輪回大陣。那是功德無量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忽然一愣,喃喃道“六道輪回,怎地埋了這許多和尚?”
連淙心底湧起一陣不安來。回頭看去,那頭陀正遠遠跟在眾人後麵。逆著陽光,隻見那壯碩身影,卻看不清楚他麵目。他不想驚擾了眾人,笑著對顏岐道“你不敬佛祖,罰你跟在大家後麵,撿拾馬糞。務必使這佛光聖地,幹淨得如被夜叉巡過的沙灘一般!”
眾人不曾騎馬,他又說這巡海夜叉,自是意有所指。顏岐正要反唇相譏,驀然反應過來,嘟著嘴道“撿到了馬糞,就拿來丟在小光頭腦袋上!”在神山上人腦門上摸了一把,笑著跳開幾步,躲到了隊伍最後麵。小石頭氣得衝他狠狠呸了一聲,惹得諸女嬉然而笑。
不一會來到那石塔前。這石塔高有丈許,亂石堆疊,卻沒有什麽可以放骨灰舍利的供奉之處。眾人正尋找間,那頭陀已經跟了上來,衝連淙伸手道“拿來給我!”
連淙略一猶豫,便將裝著梅花僧骨灰舍利的黑陶壇子交給了他。頭陀揮手道“都讓開些。”
眾人依言退開,連淙和顏岐裝作好奇的樣子,隱隱攔在眾女之前。頭陀嘴裏嘰裏咕嚕念了幾聲咒語,忽然將壇子猛地砸到了石塔之上。但見一縷白影,在陽光中飄飄蕩蕩,幾聚幾散。頭陀大喝一聲,那白影凝聚成手指粗細的一條螢石,“嗒”地一聲墜落在石塔上。
眾人嘖嘖稱奇。頭陀坐在石塔之前,唧唧嗚嗚祝禱起來。如此過了一刻中,頭陀長身而起,撩了撩麵上亂發,朝小石頭道“這裏到處都是佛石。你既然來了,便與我一起歸隱了可好?”
小石頭皺皺眉頭,道“我又不是苦修之人,留在此地作甚?你有你的大誓願,自去做便是。我不留下。”
頭陀桀桀大笑,笑得地上飛沙走石“你這般人才,不留在此處侍奉佛祖,何其暴殄天物?我做主了,要將你留下!”
那瘋狂的笑聲中,天上有蒙蒙烏雲壓將下來。那些石塔之間忽然惡風乍起,飛沙走石。小石頭訝道“好好的佛門淨地,怎地突然戾氣四塞?”
顏岐嘿嘿笑道“我說這世上假和尚多吧?呆子,這老毛子是不是你的徒子徒孫?”
小石頭大怒道“你才是老毛子的師父!”
韓嫣刷地掣出了方天畫戟,身上也披上了金甲。見那頭陀須發皆張,眼睛漸漸射出紅色光芒,朝連淙喝道“此時不攻,在等飯熟麽?”身槍合一,直直朝那頭陀殺去。
連淙急忙掣出赤金劍,掩殺上去。一槍一劍風馳電掣,幾乎同時擊在那頭陀身上。“嗡”地一聲,那頭陀咬了咬牙,身形卻巍然不動。風波激蕩,將周圍的石塔震塌了不少。
頭陀吃了二人合力一擊,心旌震蕩,也是暗暗吃驚。他本是法力高強的釋門苦修,十年前被魔頭引誘,入了魔道。佛魔雙修,煉成了混元一體,自以為已是天下少有敵手。不想這一對少年合力一擊,便已經讓他小有損傷。當下厲吼一聲,身上骨節啪啪作響,雙手舉天,整個身形大了一倍不止。
連淙一把將米拉諸女推開,又揮劍衝了上去相助韓嫣。一邊顏岐一手舉起了撥浪鼓,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拿出一環圈刃,在他手上滴溜溜轉圈。
三人合力,那佛陀終於退了一步。隻是他也就退了那麽一步。疾風厲嘯之間,頭陀猛然一合雙掌,胸前的尖利念珠激射而出,分朝眾人襲來。
連淙,顏岐和韓嫣各持兵器將念珠撥開。顏岐畢竟功力淺一些,被那念珠震得虎口破裂,鮮血直流。三人意欲回身相救,那邊小石頭雙掌前頂,撐出一麵光盾,將念珠攔了下來。
前麵的三人剛鬆了一口氣,散落在地的那幾十顆念珠卻似活了一般,在地上彈跳兩下,又飛速攻來,氣勢更勝之前。尤其第一波攻擊念珠都來自前方,還好抵擋;這第二波卻是來自四麵八方。小石頭飛快閃到阿伊娜她們身前,又舉起光盾,擋住了來襲。這一下他接得有些勉強,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顏岐狠狠嘬了一口手上鮮血,揮起圓刃又衝了上去。韓嫣的畫戟也再次擊向頭陀。連淙微一猶豫,揮劍將四散的念珠挨個劈開,才回身相助。
頭陀念珠被毀,更添惱怒,雙手舞得密不透風。邊上石塔中冒出六顆瑩白石頭,在他周圍環繞飛舞。眾人不知他又要出什麽險惡招數,隻管一味猛攻。
那頭陀將數千僧侶的佛息桎梏在一塊塊潔白螢石之中。旁人初看,還以為他一心向佛,打造了一個安息之地。誰知道他暗藏機關,那些螢石,十有能猛烈炸開。炸裂時佛息衝撞,威力更甚尋常炸藥。他一手掣出一柄銅頭大錘與眾人周旋,一手張合之間,已將六顆螢石一齊射向韓嫣。
韓嫣揮戟將螢石擊開,不料那些螢石竟然一齊在她身邊炸了開來。連淙和顏岐相救不及,一齊大吼小心。好韓嫣!察覺不妙,立刻清叱一聲,將金甲加到了十足十。便是如此,那佛息爆炸之力,還是將她腰間的金甲炸開了一大片,露出嬌嫩的肌膚來。
連淙見她按住傷處,跪地不起,當下催動內力,赤金劍狂風暴雨般刺在頭陀身上。雖然隻此處一個個小小血點,到底慢慢擊破了頭陀的護體之力。頭陀惱怒之際,身形又高漲三尺,在烏雲黑風中悍然而立。
四周的石塔倒了一大片,飛出了千百顆螢石來。那些螢石慢慢合而為一,懸在了半空。
顏岐的撥浪鼓一直響個不停,力求擾亂了頭陀的心神。哪知那頭陀獨守湖邊百十年,心性之堅毅,已是水潑不入。好容易連淙在他身上刺出了血點,他哪裏還會客氣?右手一揮,十二枚寒嬰蚋飛入了頭陀身上十二個血點,一齊朝他心脈衝去。
頭陀怒吼一聲,跪倒在地。那百十顆螢石跌落塵埃,猶自嗡嗡作響。連淙韓嫣更不遲緩,畫戟直刺入他的心口,赤金劍也飛快在他揮過,刺裂了他的雙目。
三人得手,不約而同飛快退開,護在米拉等人身前,防那頭陀臨死反撲。頭陀厲聲慘叫,身上的血肉竟然一大片一大片地掉了下來,露出森森白骨,連五髒六腑,也都赫然可見。
連淙和韓嫣緊皺眉頭,看著這可怖一幕。那鮫人女孩和米拉的兩個侍女,已經捂住眼睛,不敢再看。頭陀忽然猛地一跺腳,身上血肉盡去,唯餘一副高達丈餘的骨架,骨架上又冒出森森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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