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歌

  眾人正驚愕見,地上的螢石嗖嗖嗖嗖,一齊飛到那骨架四周,繞著它轉起圈來。千百顆螢石飛速旋轉,仿佛成了一個石繭。


  眾人本以為那妖僧又在作怪,卻聽那骨架嘶叫連連,雙臂不住地擊打那些螢石,左衝右突卻偏偏奈何不得那石繭,不由麵麵相覷。連淙不知如何應對,隻好朝韓嫣顏岐打個眼色,先護著阿伊娜等人退後。


  那些螢石愈轉愈急,已經不停發出嗡嗡之聲。眾人退到三十餘丈外,還是有勁風拂麵。小石頭訝道:“這佛息仿佛受了誰的指引,正在相助我們。”


  顏岐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不廢話嘛?問題是我們要做些什麽,才能將那骷髏打倒?”


  韓嫣道:“這頭陀顯是以魔禦佛,走了魔族的法門,方能將佛家之力,使得如此霸道詭異。”


  連淙沉著臉點點頭,道:“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魔族的爪牙竟早已深入此處。。。”


  正議論間,那石繭轟然炸開,將那骷髏炸得四散紛飛。一刹那間,白日當空烏雲退散,又是一個朗朗青天。


  連淙見那頭陀死的透了,方才小心翼翼,上前觀瞧。空氣中有一股血肉燒焦的氣味,偏偏又顯得十分中正祥和。連淙正疑惑間,那石繭炸出的深坑中忽然白霧彌漫,漸漸凝結成一個寸許高的白色身影。定睛一看,竟是那梅花僧薩格勒。


  梅花僧那從容淡定的臉上頗有喜色。他的身體慢慢升騰到了連淙麵前,與他平目而視。連淙施了一禮,梅花僧微笑道:“連施主客氣了。”


  連淙咧嘴笑了笑,回頭看看眾人都圍了上來。他知適才必是梅花僧援手,才將那頭陀殺敗,心中感激不盡。梅花僧盤腿坐在半空中,朝眾人擺了擺手,道:“我的時間不多,就長話短說了。這苦頭陀與我本是同門,原來也不是壞人。他原本在此堆壘石塔以侍奉佛祖,傳經布道。隻是他修佛之意過於虔誠,日久年深,竟成心魔。原本這些石塔裏的舍利骨灰,都是受他感召,自願將自身舍利贈與他的高僧大德。後來他嫌這樣太慢,竟開始戕害過往僧侶,以速其成。幸虧你們適才將他打傷,那些困在石塔裏的僧侶魂魄。才有機會脫身而出,以其人之道將之炸得灰飛煙滅。”


  阿伊娜奇道:“這位大師傅,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梅花僧的身影忽地繚繞飛舞,漸漸成了另外一位僧人的模樣,朝眾人合十道:“這裏有三千多比丘的魂魄,合作一人,這些前事,我們便彼此都知曉。”


  小石頭大奇,道:“你們這許多人,合成了一個?那你們現在,是人是鬼?”


  顏岐輕輕踢了他一腳。那白色身影又飛舞了一番,又成了另一位僧侶,笑道:“人也好,鬼也好。佛門廣大,都能度了去的。”


  連淙長長出了一口氣,朝白影道:“本該將大師的遺骨埋葬於此,想不到居然成了如此模樣。晚輩實在惶恐。”


  梅花僧又現出身影,慈眉善目,笑道:“我那最後一絲俗念,竟成此地三千比丘的救贖!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施主萬不可自責,老僧心懷無限感激。”


  連淙笑道:“大師不怪罪便好。”


  梅花僧掃視了一眼眾人,朝小石頭道:“你佛緣深厚,卻難免不遭惡人覬覦。我這裏有一件錦斕袈裟。穿在身上,不但可以修養佛性,還能隔絕氣息,保你不為惡人所趁。”說話間,那白影分出一絲,繞在了小石頭身上。漸漸竟化成一件袈裟模樣,又消弭於無形。小石頭大喜,心念一動,果然有一件金彩斑斕的袈裟出現在他身上。顏岐笑道:“笨和尚!還不快點收了去,看著金光閃閃的,這就把賊頭招來了!”小石頭心中歡喜,不去理他,自收了袈裟,朝梅花僧合十而拜。


  梅花僧寶相莊嚴,身影漸漸散淡起來:“諸位施主,我們紅塵再會。”一縷清風拂過,終於再也看不見他。小石頭又合十拜了一拜:“阿彌陀佛!大師再會。”


  連淙見他麵有哀容,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眾人安步當車,慢慢走回。正說笑間,遠遠一片煙塵,席卷而來。米拉皺眉道:“看起來不像是什麽好路數。”微一遲疑,便拿出一個水晶圓球來。也不見她如何擺弄,那圓球忽地化作一隻小鳥,朝莎瀚城飛去。


  那煙塵越來越近。顏岐眼力好,叫道:“一個小白臉一個金毛女人一個蒙麵的一個大胡子!”


  連淙心中一動:“莫非是那個薔薇青年?”


  那隊人馬在離他們幾十丈的地方停了下來。連淙遠遠望去,果然是在阿伊娜住所見過的魔教青年。他對魔教自無好感,但是此人卻並沒有讓他覺得如何厭惡。鮫人小女孩緊緊縮在韓嫣身後,瑟瑟發抖。


  莫折花溜溜達達地踱了過來,遙遙朝連淙拱手道:“我來自日出的朋友,你我已是許久未見。可否請閣下烹茶煮酒,小坐片刻?”


  連淙笑道:“你這大張旗鼓地衝了過來,隻是為了請我喝酒飲茶?”


  莫折花溫柔一笑:“我最愛世間美好事物。閣下與這許多美麗女子一同出遊,還弄得天地變色,我怎可不上前一敘?”


  連淙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看了看他身後的三人,哂然笑道:“我與閣下宗門,有許多未解之事。既然在此遇到,不如一分身死,也算了卻一段因果。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折花搖搖頭:“閣下如此風采,又何必拘泥於些許世間情仇?你我皆是世間風流人物,說那些俗事作甚?”一轉頭又朝阿伊娜行禮道:“美麗的小姐啊,你真是傷透了我的心。我能明白你失去家人的彷徨苦痛,但是你這麽快就琵琶別抱,小生真是心如刀絞。”


  阿伊娜朝他翻了個白眼,卻伸手摟住了連淙的胳膊。莫折花似是沒有看到一般,又朝連淙笑道:“連兄何必一上來便喊打喊殺?莫非忘了我們上次說定,再次見麵,無論如何,都要先大醉一場?”


  連淙哈哈一笑:“我果然忘了。”轉頭朝阿伊娜笑道:“你們先回莎瀚城去。我與這位臭美仁兄喝過了酒,再來與你們相會。”


  阿伊娜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開了他。她舍不得走,卻也知道自己若是留下來,未免成了他的累贅。她是大家族裏出來的人,識得輕重,自不會在這種時候拖泥帶水。朝米拉道:“你們幾個也和我一起去吧。”


  米拉點點頭,領著那兩個侍女走到了她身後。連淙見韓嫣紋絲不動,苦笑了笑:“大姐,不如你先護著她們回去?”


  韓嫣冷著臉,不聞不問。連淙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絕無法讓她先行離開。她不走,小石頭和顏岐肯定也不會走。甚至那鮫人女孩離兒,也不會走。那廂莫折花笑道:“醒醉之間,有美人相坐一旁,人間美事也!連淙不必勉強,我以我的心魔保證,阿伊娜小姐絕不會受任何傷害。”


  連淙笑道:“閣下的保證,我可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莫折花聳了聳肩,並不答話。


  阿伊娜忽然抽出一條毯子來,朝連淙笑道:“你不必擔心我們。我先回莎瀚城便是。”那毯子金華燦爛,不知是何材質,卻能穩穩浮在空中。莫折花那邊的蒙麵女子咦了一聲,又垂下頭去。


  莫折花也是一愣,朝蒙麵女子道:“不知使者何以教我?”


  那蒙麵女子聲音清冷,道:“這是以前血心家族的魔毯。三百年前血心家族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這魔毯就不見了去向。”


  莫折花不知血心家族是何來曆,卻知道此時必不能詳細詢問,笑道:“阿伊娜小姐一笑傾國,與這寶物相應成輝,再合適沒有了!”


  阿伊娜不理他,轉身在連淙唇上輕輕一吻:“千萬小心!”


  連淙抱了抱她:“我省得。快去吧。”


  阿伊娜朝米拉的侍女道:“你們回去收拾一下,讓馬隊自先回莎瀚城去。”二女領命而去。她們隻是奴隸,莫折花的人也不會無聊到去為難。


  米拉猶豫了一下,去牽離兒的手。離兒躲開了。韓嫣輕輕推了推她,她才不情不願地跟著米拉,踏上了魔毯。一層金光將魔毯上的三女罩了起來。阿伊娜催動了魔毯,風馳電掣地去了。連淙見她去得甚快,知莫折花必無法追趕,不由放下心來。


  那邊莫折花已拿出一張矮幾,又在地上鋪了兩塊毯子,朝連淙笑道:“連兄請坐。”


  連淙自不會客氣,大喇喇坐了下來。莫折花笑道:“且讓小生與你介紹。這三位,分別是我魔教使者邱翌,客卿海倫,我的屬下西日洪。”


  邱翌是那黑衣蒙麵女子,身上頗有陰氣。那西日洪顯然是西域本地劍士,拎著一把與身等高的巨劍。海倫是一位金發碧眼的大秦女子,貌極美豔,臉上卻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氣息。連淙仔細看了看她,忽然笑道:“這位海倫小姐,我們似是遇到過的?”


  莫折花哈哈一笑:“連兄,你不可見了美麗女子,便胡亂搭訕。我的女神阿伊娜小姐,可會心碎?”


  連淙笑道:“海倫小姐驚天一擊,轉瞬之間又鴻飛渺渺。在下極為佩服。”


  莫折花不置可否,海倫也充耳不聞。連淙又看看那蒙麵女子,想起之前哈桑曾說過國師身邊的人,不由暗暗點了點頭。


  莫折花拿出一個銀壺兩個銀盞,笑道:“此地盛產葡萄美酒。小生來得匆忙,沒有帶上夜光琥珀杯,倒教連兄見笑了。”


  連淙笑道:“我等俗人,這又何妨?”正要去接那銀盞,韓嫣劈手奪過,又拿出一個琉璃杯來,放到了連淙麵前。


  莫折花撫掌笑道:“這位高貴美麗的小姐啊,您不但容顏像天邊的朝陽一般絢爛,那追尋美麗的心靈,更是與我契合。不知您是否已有仙伴?如果沒有的話,你看小生如何?”


  韓嫣冷冷一瞥,不去理會。連淙拱手道:“莫兄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再這般搔首弄姿,這酒我可就喝不下去了。”


  莫折花輕輕搖頭,歎道:“連兄,我當你是風流人物,卻如何不識我這話中詩意?”


  連淙拿起酒壺,為他倒了一杯。那酒殷紅如血,又隱隱有冰涼傳出。連淙笑道:“藍天黃沙碧血,才是詩意。莫兄請!”


  莫折花哈哈一笑,不再糾纏,拿起酒杯,輕啜一口。顏岐覺得無聊,拉著小石頭到一邊去抓沙蠍玩。


  連淙待要喝酒,卻被韓嫣按住了手腕。過了片刻,那琉璃杯依然晶瑩剔透。韓嫣冷聲道:“可以喝了。”


  莫折花哂然一笑:“韓小姐,我豈是那般俗物?”


  連淙哈哈一笑,道:“莫兄乃是我生平僅見的大敵高人,我們怎可不多加小心?”


  莫折花似是要分辨兩句,想了一想,終是沒有說話。連淙見那酒漿冰涼甘冽,早已垂涎。向莫折花抬了抬酒杯,一飲而盡。頓時一股清靈氣息順喉而下,不由讚道:“果然好酒!”


  莫折花順勢陪了一杯,拿出一塊潔白絲帕擦了擦嘴。連淙笑道:“莫兄果然是風雅人物。隻是我為人粗疏,不知莫兄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莫折花聞言,長長歎了口氣,道:“連兄!我來找你,當然是為了一些俗事。隻是我們剛剛坐下,你就這般掃興,可不是做朋友的樣子。”


  連淙輕輕看了他一眼,聲音微冷道:“我與魔教,不共戴天!”


  莫折花“嘖”地一拍大腿,歎道:“連兄啊連兄!你糊塗呀!”


  連淙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莫折花給兩個杯子斟上了酒,不理連淙一臉不豫,抬了抬酒杯,道:“連兄請先共飲此杯,容我分說一二。”


  莫折花風流瀟灑,非但沒有大多魔教眾人的濃濃戾氣,反而是十分名士風采。言談舉止,竟與秀林和尚有三分相似之處。連淙明知此人是魔教中的重要人物,一時卻也難有厭惡之心。一口飲盡杯中美酒,道:“莫兄何以教我?”


  莫折花又擦拭了一下嘴角,笑了笑,道:“我教有與天下一爭道統之心,這也無須諱言。有時候手段殘忍了些,我對此也頗有不滿。隻是如今天下不靖,莫說各族之間紛爭不斷,就是人族內部,也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那些成仙之人,享受著天下的供奉,卻對人間種種不平高高掛起,漠不關心。你道我大魔神對各族殘忍不堪,可知你們那些神仙上人,又是如何對我魔族誅殺塗炭斬盡殺絕的?”


  連淙一愣。他對魔族之事,所知甚少。自小受的教誨,便是魔族如何如何凶神惡煞殘忍暴虐,卻從未從魔族的角度,來審視過他們。莫折花自己斟了一杯,又道:“天下,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統治者,方能禦極四方,言出法隨。不如此,終是紛爭難斷,殺戮難平。除了我大魔神,絕無人能擔此重任!”


  韓嫣聽到這裏,皺了皺眉頭,淡淡說了一句:“放屁!”


  二人也不管她,又喝了一杯。連淙思索一下,笑道:“莫兄,你可知我是人族?我心愛之人,也是死於魔族之手?”


  莫折花似是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微微一笑,道:“天下我觀連兄天資無雙,又豈可囿於門戶之見?不說別人,如今你自己身上,就有人,神,巫,妖四族血脈。若是哪一天四族起了紛爭,敢問連兄站在哪一邊?”


  連淙苦惱地拍了拍桌子:“美酒當前,說那些事情作甚?”


  莫折花哈哈一笑,舉杯道:“的確是我的不對了。”


  二人相視一笑,舉杯共飲。莫折花一放杯子,笑道:“連兄你聰穎不凡,隻是處世格局,未免有些桎梏。要知創世之初,眾生之間本無那許多鴻溝。大戰之前,還不是一團和氣地存於混沌初開?到後來四祖相爭,才有了這千萬年的對立殘殺。如今四族紛爭不止,仙人無意彌合,佛家隻知勸人向善,正合我大魔神建不世之功,創開天偉業之際。但有一日,大魔神統禦天地,世間再無凶狠仇殺,各族安居樂業。大丈夫立世,還有更大的事業麽?”


  他這番話讓連淙頗有所感,但是一想到魔教中人的手段,還是搖搖頭道:“魔教的所作所為,我親眼所見,也不是一次了。我所見過的魔教中人,也無一個良善。莫兄這番話,實在讓我無法接受。”


  莫折花歎道:“連兄!美玉難免有暇,大善豈諱小惡?那些人,隻是為達目的所用到工具;那些事,也隻是曆史中的一顆塵埃而已!”


  連淙拿著酒杯晃蕩著,心中也是感慨萬千。莫折花招攬之意十分明顯,這讓他頗有驚訝。隻是不管是從小到大的教育也好,還是為了采瓊和蘇淺雪也好,他都絕不可能投入魔教。想到這裏,為莫折花倒了一杯酒,笑道:“莫兄勿須多言。你我今日,萬裏長沙佐酒,是何等的瀟灑愜意?又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徒亂心意?”


  莫折花見他心意甚絕,倒也恢複了他雲淡風輕的高人風範,居然不再勸說,隻笑道:“連兄倒也不必著急。日後有暇,不妨將所見所聞,比對我二人今日之言,當有所獲。”


  連淙笑著搖了搖頭:“我隻是紅塵一俗子,當不得閣下如此厚愛。今日一醉方休,來日再見,便是血仇!”


  莫折花揚聲而笑:“連兄豈可如此妄自菲薄!今日我們隻談風月便是!請!”


  隻要不談魔道之爭,二人頗為相投,便有了許多的共同話題。一場酒從中午時分,飲到了金烏西墜,又飲到了月上中天。那日是月半。沙漠裏的月亮,比之尋常所見,又大了不止一倍。二人飲酒賞月,在腳下丟了一百多個酒壇酒瓶酒罐。到最後撇下各自隨從,挽手在沙漠中吟嘯飛奔,走出幾百裏地,要追那月亮下酒。隻氣得韓嫣柳眉倒豎,咬牙切齒,恨不能將他們一腳踢到天邊。


  二人終於在一個小沙丘上坐定。韓嫣怨氣衝天地護在一邊,莫折花的那三個人也是緊緊跟隨。至於小石頭和顏岐,早已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連淙與莫折花回頭望望天邊的明月,又望著遠處地平線上噴薄而出的旭日之輝,一齊大笑道:“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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