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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花子

  長年擺好杯盤菜肴,甄氏也隨著進來,重敘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親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來健談,學問又極淵博,主客歡洽,談笑風生。雖然羅霄眼中尚缺一人,還不顯寂寞。


  酒闌,長年端上菊花鍋子。友仁又問:“妹子吃飯不曾?”甄氏道:“這位姑太大,還能短了她吃的?我一進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幾句。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才把她逗喜歡。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看她端起飯碗,才走來的。不然,這頓飯會這麽晚?說真話,因她愛講過節,我有時心疼起來,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裏過一輩子;有時恨起來,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等有客來,我好輕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正往口裏送,聞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門,看到幾時是好?”羅霄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聲,隻管盤算回轉成都如何進行。友仁夫妻隻略談了幾句,便不再說。又問了羅霄練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飯飽,長年撤了殘肴。


  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才行與羅霄道了簡慢入內。


  書房原是專為羅霄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布置甚為雅潔。席散以後,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友仁也不再進去,便與羅霄剪燭夜話,品茗談心。到了此時,才丟開旁的,互道別後之事。二人直談到魚更三躍,方行同榻臥去。


  次日醒來,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就吃晌午,略歇一會,到山的近處聚仙橋、天師洞一帶,觀賞完了楓葉,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卷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麽時候吃飯呢?”


  二人聞言,看看日頭,果然業已近午,算計今日遊山,也難深入。再過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吃他一頓晚齋,回家來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計議已定。一會,吃完午飯,便與甄氏作別,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後麵,登臨甚便。轉過房後,便是一條山路小徑。友仁雖是文人,因為自幼山居,走慣了的,並不怕勞。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飲,一概不帶,一同空手偕行。繞過環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淩霜未凋,泉聲鬆濤,交相應和。襯著秋陽猶暖,晴空一碧,越覺身在畫圖,應接不暇。走沒多時,便到了長生宮。門前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便要請進。友仁問知他師父邵淩虛正做午課,便不驚動,說聲回來必去看訪,仍同羅霄前行。


  約有二裏多路,走人環青峽,蒼崖削立,峭壁排雲,甚是雄秀。尋著峽徑,盤旋上升。到了半山平處,走沒幾步,忽見前麵一座小橋石闌上,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


  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是兩塊二尺來寬、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石闌寬才半尺。倚視絕壑千尋,下臨無地,天風冷冷,吹人欲墮。膽小一點的人,都不敢低頭下視。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風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見,甚是驚異。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見他業已睡著,恐怕驟然一喊,將他驚落。直到身臨切近,羅霄一手拉著老頭肩膀,然後低聲喚道:

  “老人家醒來,這裏大險,不是睡處。”喊了有十多聲,那老頭倏地醒轉,將臂一掙。


  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若非羅霄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備,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麵。羅霄不由吃了一驚,忙把老頭拖下橋闌。正要發話,那老頭已指著羅霄忿忿說道:“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身上發燒。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有你多鳥事,把我吵醒則甚?”言還未了,噗的一聲,朝著羅霄淋淋漓漓嘔了一大灘。幸而羅霄身法甚快,聞見老頭酒氣熏人,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已防他要嘔吐。雖然避讓得快,沒有弄汙了一身,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兀自覺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羅霄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因為老頭是個醉人,不犯和他計較。便向他解釋道:“哪個愛管你睡不睡?隻是你睜開眼看看,這石闌多窄,下麵又是千百丈深溝。這裏風大,不說你不小心,要被風刮下去,還有你的命嗎?我們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麽倒埋怨起人來?”老頭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偏偏今天背時,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這是你家的山?我偏愛在這兒睡,你們別管。”說罷,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


  羅霄吃了他一頓辱罵,不由也生了氣,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紀,竟會不知好歹,說你不聽,由你去。睹你少時睡熟了,不被風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見閻王,莫說我們見死不救。”一邊說著,賭氣轉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聞言卻不依起來,趕過橋去,拉著羅霄嚷罵道:“你這小狗東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騙吃了個酒足飯飽,來此睡覺乘涼。被你一打岔,將我鬧醒,酒食都吐出來了。肚子一空,睡就沒有剛才香。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裏的酒食,你倒罵我不得好死。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當。今天賠還我適才那一頓酒食便罷,要不依我,我不送你們忤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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