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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鍋魁

  話未說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這無知蠢牛,哪知這兩件東西的重要。那詩稿是我費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準備到了省城,用花箋寫好,去向我那至親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幫著姊姊,不願意他納妾。還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記。本來車已下坡,可以無事,吃這蠢牛蠻力一扳,將車折毀。


  別的東西全數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輕重,最要緊的兩件東西不代我取回,卻把這幾件弄髒了的衣物搶了回來,便賣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處。該死蠢牛,還不快去,給我尋來,到了前站,隻消兩寸寬一張紙帖,便送你們的忤逆,莫怪我狠。”


  薛太歲天生剛直之性,正要開口,少年伸手一攔,薛太歲覺得那手比鋼鐵還堅,擋在前麵,休想再進一步,以為少年也要發作,正合心意。暗忖:“這類狗官親,倚仗裙帶威風,比真的大官還要厲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們的虧。這兩個尤為可惡,莫如打他一頓,趁此大風雷雨。路斷行人之際,隻要這位好漢豁得出去,我們先出一口惡氣,打完丟下破車,一同騎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尋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見少年長眉大眼,一張紅臉,天然帶著一股英雄氣概,威風凜凜,迎麵走來,誤認對方業已激怒,知道這班苦人專拿力氣換錢,白出許多死力,分文未見,反受辱罵,又聽說要送官,少年氣盛,必已激發野性。見同伴還在指手畫腳,辱罵不已,恐吃眼前虧;又見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臉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爺,如何這等糊塗,不知輕重!他們出此大力,我們哪有不給賞號之理?要取回東西,好好說話,隻多給錢,他們自會為你尋來,著急說氣話做什?”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麵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聽他的,錢由我給,他說的是氣話。”


  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專靠銀錢便能把人買動的。我本意救人,井沒想到酬謝。何況車碎馬傷,你們丟了好些東西,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們要我取回那兩樣東西,事雖容易,隻是嫌髒。那一雙破舊女鞋,實在不願拿它。既舍不得,我把你帶往那裏,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並迎接家眷,新近聽說納了一妾,意欲討好,托人做了幾首賀詩,想去討好,以免對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戀一個土娼,拿了一雙舊鞋,認作定情表記,正待到了省城,向人傳觀,當著一件香豔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數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亂罵。及聽同伴二次連聲警告,忽然想起:“此時風狂雨暴,四無人蹤,對方一個粗人,車夫又與對方**,萬一翻臉,立吃大苦。”同時,瞥見少年壯漢已緩步走近身來,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驚,慌不迭改口說道:“隻肯把這兩樣要緊東西代我尋回,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決無話說。”少年竟連理也未理,自顧自把話說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懷好意,忙說:“錢我照給,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錢我不要,你那兩樣寶貝,我卻無法伸手,我帶你去就是。”說罷,輕舒右臂,隻一把,便將人挾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見狀驚疑,忙喊:“薛太歲快叫那人回來,到了前站,決不送官,此時就給賞錢。”薛太歲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也攔他不了,且聽命罷。”姓朱的一聽,口氣不對,急得亂抖,仍把好話說個不住。薛太歲也不再理他,探頭外望,隻等少年一有動作,立即下手。誰知少年並未發作,將姓金的挾到樹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膽,見他始終麵帶笑容,才放了心,就著泥水裏麵,冒雨把那詩槁破鞋輕輕拾起一看,並未殘破,到了人家,還可烘幹,揭取重抄,越發高興,覺著少年人還不差,隻是怕他粗野,連忙改口,說是回去重賞。少年也不理他,依舊挾了回來。去時順風,雖受風吹雨打,冷得亂抖,還能勉強承當,回走卻是頂風,那手指大的雨點冰雹一般迎麵打到,涼氣攻心,又冷又痛,幾次快要閉過氣去。想要張口,請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張,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麵衝來,幾乎悶死。少年卻是行所無事,和挾小狗一樣,冒著風雨,亂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麵如死灰,三十六個牙齒上下亂戰,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幾乎暈死。總算少年不曾為難。薛太歲看了奇怪,也未發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銀包解開,取出一小錠,遞與少年,以作賞錢。少年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這一帶終年氣候溫和,像今天的雷風暴雨從來所無,因覺奇怪,偶往黃牛阪頂上,看過阪車馬有無遇險。發現你們為風雨所阻,進退兩難,趕來幫忙,本心不是為錢。此時風雨未住,這位大哥的車被我拉壞,還要幫他修理,無暇多言。我們平日憑著自己精力自種自吃,幫人的忙是應該,不算回事,銀子請你收下,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就走。薛太歲見他既不貪財,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這樣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話說。”少年轉身答道:“我去取了家夥就來。”說罷,冒著風雨,縱身一躍,越過道旁小溪,如飛馳去,轉眼穿入煙樹之中。


  姓朱的忙說:“此時又冷又餓,忘了和他要些吃的,這卻怎好。”薛太歲聞言,忽然想起,破車馬料籮內還有大塊鍋魁,忙即趕往一看,那車隻車輪滑脫一個,車轅前梁扳脫了榫,仗著以前親手建造,木料堅實,別的均未毀損。馬料籮懸在車下,車一散倒,恰將正麵來的風雨擋住,糧料不曾濕透。鍋魁上麵,又搭著一件舊破棉衣,居然點水不沾,棉衣也隻車縫中漏下來的雨水把前胸濕了一片,餘下全是幹的,不禁大喜,忙把鬥笠取下,蓋在籮上,一齊帶入崖洞,先喂兩馬,再吃鍋魁。朱、金二人這時又冷又餓,箱中衣服已全濕透,無法更換,見薛太歲吃得十分香甜,越發勾動饑火,有心分潤,先還嫌髒,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薛太歲那塊鍋魁,約有兩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麵撫摸兩馬,正想方才那漢子真好,忽聽身後說道:“你那鍋魁多少錢一斤,哪裏買的?”薛太歲此時披著一件破棉襖,肚內有食,又接飲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饑寒疲倦、勞苦酸痛全都退盡,覺著身上溫暖,精力回複,舒服異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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