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飲酒
偷覷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此時周身冷得亂抖,通身濕透,活似兩個落湯雞擠在一起,滿臉饑寒之色,兩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銀錢勢力打不動的鐵漢和辦不到的事,正在高興得意。一聽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這驢日的最是可惡,你想吃我鍋魁,卻是做夢。”
又想平日麵軟,莫等開口,無法拒絕,想到這裏,故意“哇”了一下,氣道:“好好鍋魁,怎會沾上馬糞?”隨說,把手一揚,將殘餘的小半塊朝泥水中擲去。
姓金的急道:“好好鍋魁,隨手丟掉,你們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勻給我們,還可加倍給錢。”
薛太歲笑答:“我本吃不下許多,有心分你一點。因為昨日路上我將它放在車內,打算留備路上當點心,你們嫌髒,不許我放,我沒法子,隻好放在馬料籮內,心想你們官親老爺一定嫌髒,沒有敢問。上麵又沾有一點馬糞,隨手拋掉。
早知如此,換回一點本錢多好。”
姓朱的人較奸猾,看出薛太歲有心戲侮,再說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齒,準備到了地頭再行報複不提。
那風雨雖然小了一些,並未停止。雨中山洪順流而下,聲勢甚是猛惡。來路低凹之處,已成了一片澤國。水光浩蕩,煙霧溟漾,水更浩大。薛太歲早把破車拉回,笑說:“這雨不知何時才住。山洪已發,道路必斷,就車不破,也無法起身。黃昏前如尋不到人家,我已吃飽,還有這件破棉襖可以擋寒。你們官親老爺身子嬌嫩,禁不住凍餓,一冷準生大病。雨後春寒,無衣無食,夜來冷得更凶,如何過法?”
二人本就凍餓難當,聞言,由脊梁骨起直冒涼氣,望著薛太歲,精神抖擻,頂著鬥笠,在雨中跑進跑出,收拾破車,意氣軒昂,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後來實忍不住凍餓,見薛太歲頭上直冒熱氣,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襖租來禦寒,又恐碰他釘子。互相抖顫著,低聲密計,商量了兩次,最後決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過,再冷下去,恐受陰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緊。
姓朱的自覺平日一味陰柔,笑裏藏刀,人緣較好,不似姓金的,一張狗臉,出口傷人。剛把話想好,忽見一個戴鬥笠的大漢飛馳而來,抱著一大堆東西近前,嘩啦啦灑了一地,跟著,摘去鬥笠,把肩頭一個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帶了好些幹饃,還有一塊燒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幾根鐵釘,以及引火之物。見麵,先把酒肉幹饃遞與薛太歲說:“實不相瞞,方才我也覺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東西,喝了兩大碗酒。雖然這些東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來不是容易,你們卻用得著。
我知你們又冷又餓,請先自用,我來生火,把這些衣服烤幹,免得受寒。現在山洪暴發,至少要耽擱好幾天,此車修好,也難上路,還是先顧人要緊。”
隨說,早把火點燃,一會洞中便有了暖意。
薛太歲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在地,說道:“大哥,你這樣人,我沒話說,容我磕一個頭,我才舒服。”少年連忙回禮拉起。彼此手拉手,對麵而立,都想不起說什話好,那鐵一樣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亂迸,薛太歲一雙大眼,更含著一點淚珠。朱。金二人見有酒食,為數又多,驚喜欲狂,滿擬來人必先送上,先還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對方開口;誰知少年全數交與薛太歲,跟著,把火點起,薛太歲呆了一呆,忽然拜倒,執手親熱起來,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這大漢口氣不壞,此火分明為我而設,不過方才不該罵他,土人心實怕官,想要討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與薛太歲,這狗才最是凶橫可惡,真又和方才一樣,將它糟掉,此時性命要緊,不是顧架子的時候,何況前後路斷,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攏,方便得多。”忙湊過去,先拿起一個幹饃放向口內,覺著香味撲鼻,甘美非常,涎臉笑道:“多虧你們幫我大忙,你雖不要酬謝,我們不能白吃人家東西。”薛太歲聞言,氣又上撞,怒喝:“你不知這位大哥不是銀子買得動的麽?
再說廢話,人家送與我的,不給你們吃了。”姓朱的也是饑寒交迫,想吃一點酒食,知道薛太歲不好說話,恐又鬧翻,忙道:“三舅爺,我們領情就是,多說做什,我也叨擾一點如何?”少年見薛太歲其勢洶洶,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來預備三四個人吃的東西,隨便請用如何?”
人當艱難困苦橫逆之際,隻管平日席豐履厚,耀武揚威,到此境地,卻似鬥敗公雞,氣焰盡斂,直覺身在泥塗地獄之中,雞犬皆仙,誰都不如,並且平日人越強橫,也越膽小怕死,當此搖尾乞憐、受對方盛氣淩辱之際,隻有一人稍微寄與同情,或對他說上幾句好話,縱令幾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數遺忘,甚或反恩為仇,以德報怨,都不一定;但在當場,卻是受寵若驚,平日最卑賤看不起的人,也當著祖宗一樣看待。
二人聞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感激,連忙沒口稱謝,一個再扯起一塊幹饃,一個便想拿那酒瓶,誰知薛太歲,有心慪氣,早已防到有這一著,一手搶過,嘴對嘴,咕嗜嚕喝了好幾大口,放在地上,笑道:“這酒甚好,多謝大哥,誰愛喝誰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時便覺薛太歲滿口黃牙,一身汗氣蒜味,刺鼻難聞,為想和他離遠一些,特意後坐,以致前輕後重,上坡時節差一點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非少年趕來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幹淨,再吃薛太歲對嘴一喝,末了一口酒,聽見瓶中酒響,又嗆了一聲,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點籠,想起惡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氣,手足冰涼,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風流公案,非得陰寒不可,此時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顧汙穢,仔細盤算利害,實在無法再愛幹淨。姓金的首先取過酒瓶,用濕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隱聞冷笑之聲,抬頭一看,薛太歲正寒著一張臉,斜視自己冷笑,知道開出口來,必無好話,忙就瓶口嚐了一點,覺著香例異常。姓朱的已隨手搶過,低聲埋怨道:“這是什麽時候,言動小心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