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挽塵瞪了洛驚鴻一眼。
“你不是說見一個人麽?”
“嗯,有什麽不對?”
她看著眼前的青石碑哭笑不得。
“洛侯墓?”
“我有說是見活人麽?”洛驚鴻眼角藏不住笑意。
“強詞奪理!”風挽塵笑嗔。
洛笙寒的墓在殷山南麓,青石白玉相映成輝,墳頭的果品還很新鮮。
“我原還以為你們洛家人對洛笙寒頗為不齒呢。”
“堂堂寧朔侯,我洛家為何不齒?”
風挽塵走到墓碑前蹲下,掏出帕子擦拭碑上的泥跡。
“寧朔侯?我倒是要問問你們洛家人,他洛笙寒寧了哪個朔?”
“別一口一個‘你們洛家人’,難說你以後也會變成‘洛家人’。”又飄起了細雨,洛驚鴻揮退了跟著撐傘的周子恒,自己執了傘站在風挽塵身邊替她遮著。
“我也不敢肖想這樣的福分。”
洛驚鴻輕輕一笑。
“你既已知道,我也不費神多說什麽了。是不是洛侯,於他,已無多少幹係。”
“於洛家,卻幹係重大。”
“他生前放浪形骸,引人忌憚,無多作為,死後也總算對我們這些後輩有些貢獻。”
風挽塵直起身,目光轉向墳頭的那棵柳樹。
“無多作為?極北雪林裏的辟天騎算什麽?”
洛驚鴻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你知道這麽多事,於你於我,都有幾分危險。”
“你大可將我拋屍荒野。”風挽塵注意力不在他的話上,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往柳樹的方向走。
“這棵樹,在這,已有百年吧。”
風挽塵抬手撫摸那紋絡粗糙的樹幹。
“當年乾元長公主手植於此,算到現在百年有餘。”
“柳,留,長公主終是不願信他先棄自己而去,寧肯信他隻是遠行。”
“不信又如何,聞人同不還是自己過了幾十年麽。若真是用情至深,何不隨他而去?”
風挽塵不語,洛驚鴻反而有些驚訝。
“怎麽不反駁?”
“無話可說。於感情一事,我尚且沒有說話的立場。不過,驚鴻你似乎是個中高手。”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我如今尚且是孑然一人。”
“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好境界,好境界。”
洛驚鴻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箍在自己懷裏。
“我卻想著沾一片上身。”
風挽塵推他不動,在他腰間掐了一把。
“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沾在你身上,可不要一廂情願了才好。”
她掩唇笑,端的看似有情卻無情。
洛驚鴻看她半晌,將她頰邊散落的青絲掖到耳後,歎了一聲,放開她,看向洛笙寒的墓碑。
“挽塵知道多少他們的舊事?”
“我不過在一些手劄上看過隻言片語,拚拚湊湊也猜出了個大概。”
“哼,近州洛笙寒,當年是何等風流人物,卻堪堪折在了一個女人手裏。”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他們二人初初遇上,都已是受製於人,身不由己了,還有什麽‘樂’可言。聞人同在連佘踐祚之後便失寵了,人走茶涼,自然處境艱難。洛笙寒,受寵不錯,卻是受盡唾棄,生無可戀。”
“兩個相似的人,總是很容易靠近。”
“你可知,其實洛笙寒早在遇到聞人同之前就已有了心儀女子。”
風挽塵詫異。
“那他豈不是也作了負心之人!”
“負心,負心,確是負心,不過負心的卻是那個女子。”
洛驚鴻視線空茫,無著落處,緩緩地講起了他們的事。
“那個女子,是洛笙寒無意間救下的。原本隻是個普通的朱門小姐,洛笙寒卻為了她,得罪了戧州王氏和當年的並州康家,也為自己招來了女王佘的嫉恨。”
“為何?”
“戟州宮家當年起兵時的家主,你可記得?”
“宮戊?”
“嗯。若不是洛笙寒,還有宮戊何事。”
風挽塵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怎麽說?”
“宮家原本名正言順的少主被洛笙寒擊殺了。”
“嗯,你洛家一向橫行霸道,司空見慣了。”
洛笙寒默,算是默認了。
“可是這又同那女子有何幹係?”
“因為洛笙寒救起她時,她已中了相思引。”
“相思引?穆氏遺卷上提及過此毒,卻不曾舉過病例,我原還以為隻是傳說呢。”
“準確來說,那是一種蠱。要解此蠱,需以心上之人的心頭血為引。”
“這麽說來,著宮家少主,便是那女子的心上之人。”
“聰明。”
風挽塵突然歎了一歎。
“你心有感慨?”
“唉,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的。”
“你知道便好。人活於世,各有各的悲哀,各有各的不幸。你也不過是一時想不通而已。如何,心裏可有舒坦點。”
“嗯,與洛侯相較起來,我真算是幸運的了。這麽一想,自然萬分舒坦。”
洛笙寒拉了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洛公子今天帶挽塵訪洛侯墓,就是想以他的事來感慰我?”
“我隻是突然想來看看,順便捎上你。”
風挽塵一把拂開他的手。
“洛公子,男女授受不親。”
“雨天路滑,怕你不小心摔了,我扶著你。”
“扶?”
“嗯,扶。”
“洛公子客氣了。”
風挽塵斜他一眼,甩了甩袖子舉步下山。洛笙寒落後幾步跟著她。
“你怎麽不將他們的事都同我講講。”
“我也隻知道這麽多。”
“你是從哪裏看來的?”
“一個長輩告訴我的。”
“長輩?”
“你想見她?”
“你可真了解我。”
“沒機會了,她已然故去。”
“她就同你說了這麽多?”
“那倒不是,隻是這個故事聽了也有許多年了,我能憶起的,就這麽多。”
“若是又憶起些什麽,記得告訴我。”
“看你拿什麽同我交換。”
“以身相許如何?”
“嗯,這麽想想,確實還有些事。洛笙寒在近州時,身邊還有個女子的。我看今晚你就別回自己的屋子了,直接跟我回去吧。”
“我說笑而已。”
“你反悔也無用,周子恒在邊上都聽見了。”
周子恒不知從哪裏跳了出來。
“是的,挽塵小姐,在下聽得一清二楚。”
“我殺他滅口便是。”風挽塵笑道。
周子恒又躥得不知所蹤。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轉眼,入近州已有月半。
從洛侯墓回來之後,洛驚鴻便很少出現在風挽塵的院子裏。他似乎公務繁忙,一個紫綬紋鶴服的青年,每至燈火初上,便來拜謁。還是赫連置見多識廣,道破了此人的身份,近州城督——李嘉年。
石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另一件事又甚囂塵上。
宮衍與百裏瞋在城南相遇,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百裏瞋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怎敵得過陰狠狷狂的宮衍,自己廢了一條腿不說,手下的人也折了大半。
招月,引月兩城毗鄰,不睦久矣。這樣一來,徹底撕破了臉。百裏氏舉兵壓境,兩軍正於引南僵持著。
是誰說的,這近州城裏,竟擠下了恁多的牛鬼蛇神。
這日天朗日清,彩箋同煙起將前些日子采下來的桂花拿出來晾曬,風挽塵百無聊賴,便也幫起了忙。
尺素原本在一邊舞劍,風挽塵見她踏起了一片塵土,便喝止了。尺素嘟著嘴,收了劍,走過來看著她們忙活。
赫連置被連訣拉著出去胡混了,風挽塵想起來就一陣惱恨。她原也要跟著去的,卻被連訣一句“女兒家怎可出入煙花之地”給堵了回來。
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可不正是,虧得他們沒有拉上洛驚鴻。
“小姐!小姐!”
尺素喚了她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小姐不喜歡這些花嗎?”尺素湊到她麵前問。
“什麽話?”
“喏!”
尺素朝她的手努了努嘴,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正扯著手裏的桂花,腳邊花瓣零零落落撒了一地。
風挽塵更是氣惱,將手上的花一股腦丟了。
“煩人!”
說完便回屋了。
餘下的幾個人目瞪口呆。這又是誰惹到了她們小姐?
風挽塵推門進去時唬了一跳,屋子裏竟是有人,背對著門站在案前,手上握著筆。
那背影很是熟悉,這些日子裏她都不知看過多少回了。
“你何時進來的?”
洛驚鴻回頭看她。
“早進來了,原本還想著看看你海棠初醒的模樣,沒想到你不在屋子裏。”
“你這是……”
風挽塵走近了,瞥見案上鋪的那幅“殘荷圖”。
“我看著這畫上的題字少了一闕。”
她湊上去細瞧,紙上的墨跡尚未幹透。
“花影歇,不念暮雨有意,隻合遊人老。”
“上闕‘翠紅銷,總道東風無主,緣是隨春去。’整好可以湊起來。如何?”
“為賦新詞強說愁。”
洛驚鴻挑眉,擱了筆。
“你怎知我是在強說愁?”
“堂堂洛大公子,有什麽可愁的!”
“你似乎,很是針對我啊。”
他一步一步地欺近。
“你做什麽?”
她心裏沒底,隻得一步一步地後退。
洛驚鴻微眯了眼,威脅她。
“你再退!”
他話音剛落,風挽塵便退了一大步。還不待她站穩,他便上去托著她的腰,帶著她一轉。
一切發生得太快,風挽塵還不及做出反應,已經被他壓在了身下。他的手仍在她腰間握著,兩人離得太近,他的氣息就在她耳邊來回。風挽塵強自鎮定,穩住了氣息。
“大公子這是何意?”
洛驚鴻眼中有迷離的光。她的發髻在他剛剛動作的時候已經散了,黑如綢緞的滿頭青絲鋪在了那幅殘荷圖上,一時交相輝映。靈台墨的香,她身上的衣香、脂粉香,還有若有似無的桂香,無不叫人心醉。
“喚我驚鴻。”
他挑起一縷頭發,在指間繞著。
風挽塵抿唇不語,他越發的得寸進尺,手已經撫上了她的眉角。
“以前我們可曾見過?”
“哪個以前?”
“遇安郡。”
“當然不曾。本姑娘之前可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人。”
“為何我總覺得你很是眼熟?”
“上輩子見過?”
洛驚鴻被她這麽一句給逗笑了。
風挽塵有些羞窘,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空氣漸漸熾熱了起來。
“你準備一直這樣同我說話?”
“嗯,這幾天著實勞累了,借我靠著休息片刻。”
“這樣休息?”
“還是,我們換到床榻上?”
“呸!”
“挽塵不知,美人香可以解乏嗎?”
“巧舌如簧。誒,你再如此,我喊了啊。”
洛驚鴻竟然將臉埋進她的頸間。
“你喊吧,讓他們都瞧見了,正合我意。”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是啊,叫別人瞧見了他們這幅模樣,十張嘴也說不清楚。
“小姐,小姐,彩箋讓我問你……”
尺素這個丫頭卻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看到屋子裏的情形,嚇得呆立在門邊,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忙轉過身去。
“咦,小姐怎的不在屋裏。”
還一邊裝模作樣地伸長脖子四下打量,末了出去時,還十分曉事地將門合上了。
風挽塵心裏一陣哀歎,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洛驚鴻抬起頭來看她,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還不起來,臉麵都丟盡了!”
外麵,尺素扭扭捏捏地走到彩箋她們麵前。
“如何?小姐怎麽說的?”
彩箋一邊揀著篩子裏的葉子,一邊問,尺素支支吾吾的,彩箋又問她幾次,她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沒問小姐吧。”煙起蓋棺定論。
此時,恰巧風挽塵拉開門出來了。
眾人朝上看去皆是一愣,因為她後麵還跟著洛驚鴻。
彩箋率先福下身子行禮。
“洛公子何時來的?”
“有一會兒了。你家小姐都不知道叫你們給我奉個茶。對了,尺素你剛剛是想問什麽?”
尺素瞬間紅了臉。
“我,尺素是想……”尺素囁嚅。
“哦,奴婢剛剛是差尺素進去問問小姐午膳要用些什麽,準備吩咐給廚房。”
“你看著準備吧。對了,記得拿壇子酒來。”
風挽塵沒說話,洛驚鴻倒是搶先吩咐起來。
“是,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彩箋拉了雲散轉出了院子。
尺素慢慢蹭到了風挽塵身後,低著頭懺悔。
“小姐,奴婢不是故意壞您的好事的。”
風挽塵原本已經鎮定了下來,卻又被她說得紅了臉。
“你那隻眼看見那是‘我的好事’了?”
“是,是,是,尺素什麽都沒看見。”
風挽塵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洛驚鴻很是嘉許地拍了拍尺素的肩。
“果然是個機靈丫頭,不枉你家小姐疼你一場。”
風挽塵懶得理他,步下台階拉著煙起往外走。
“公子,你相信尺素啊,我當時突然眼前一黑,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閉嘴!”風挽塵忍無可忍,回頭怒視著始作俑者。
“洛驚鴻,我今兒就把這個死丫頭送你了!”
尺素苦著一張臉,跑到風挽塵麵前,扯著她的衣袖道:“小姐,是尺素多嘴了,您莫跟我一般見識。”
風挽塵揮袖甩落她的手。
“你好得很呐,洛大公子給了你什麽好處了?”
“沒有啊。”尺素無辜的癟嘴。
“還不承認!”
“不……不是洛公子,是連公子同先生教我的。”
“他們教的?這兩個賊子!”
洛驚鴻倚在廊柱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尺素問道:“他們怎麽教你的?”
尺素又一次支支吾吾了起來。
“還不快說!”
風挽塵喝她一聲,嚇得她身子一抖。
“他們說,說,隻要看到了小姐同洛公子有,有什麽不同尋常的舉動,就想辦法,弄得人盡皆知。”
風挽塵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
“不同尋常的舉動?”
“就是拉拉扯扯之類的事啦!”尺素心一橫,和盤托出。
風挽塵咬牙切齒。
“他們最好不要再回來!”
而此刻,正在挹釵樓裏欣賞鶯歌燕舞的赫連置、連訣二人突然打了個冷顫。
連訣轉過頭看著赫連置,赫連置亦轉過頭來看他。
“連少主也有與不妄一樣?”
“嗯,突然渾身發冷。”
一邊伺候著他們喝酒的瓔珞姑娘放下酒壺走過去將窗合上。
“二位爺別見怪,這後麵是績陽湖,所以風大了點。”
“哦,原來如此。來來來,美人,坐下來陪小爺我喝一杯,你總站著,晃得我頭暈。”連訣將那小美人拉坐在自己旁邊的杌子上。
瓔珞很是知趣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二位爺今兒第一次來我們挹釵樓,沒什麽好款待的,瓔珞再敬你們一杯。”
說著又斟上,滿飲一杯。
“還是你溫軟可人,比我們府裏的那位有趣多了。”
連訣手已經攬上了瓔珞的腰際。
瓔珞媚眼如絲,將杯子抵到他嘴邊。
“爺年紀輕輕,家中已有妻房?”
連訣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
“我可消受不起那個毒婦!”
“誒詒,挽塵隻是真性情了點,可不是什麽毒婦。連少主慎言。”
連訣突然想起了什麽,拽著赫連置的袖子道。
“先生呐,你現在跟我可是一條船上的,你可不要在那姑奶奶麵前嚼我舌根呐!”
“看你怎麽孝敬我。”
赫連置眼神飄向瓔珞。
連訣正襟危坐,看著赫連置,神情十分認真。
“先生,這裏隻是歌舞伺,瓔珞姑娘賣藝不賣身的。”
赫連置剛塞了塊海棠糕在嘴裏,嗆得直咳嗽。
“況且,這瓔珞才十八九歲的年紀,你也不好老牛吃嫩草吧。”
瓔珞遞上一杯茶,卻被連訣攔住了,自己接過去遞給赫連置。
“你說你小小年紀,滿腦子的齷齪思想!咳咳咳……我隻是想聽這小姑娘唱一曲。”
赫連置順了好一會兒氣,才能開口。
“那行,美人,給那位爺露一手。”
瓔珞掩唇笑道:“奴家沒什麽本事,也就會些小調,教兩位爺見笑了。”
說罷,打手勢叫跳舞的幾個停了,又一個手勢,一陣琵琶聲響起。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等等。”赫連置抬手打斷她。
瓔珞不解:“可是奴家唱得不好?”
“你可會那曲迷仙引?”
“不知爺說的可是言三娘慣唱的?”
“正是。”
“奴試試。”
幽怨的琵琶聲重新響起。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
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
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
常隻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
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
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夜幕早早地降了下來,挹釵樓裏的賓客漸次多了起來。赫連置,連訣二人早已是醉眼迷蒙的,相互攙扶,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赫連老兒,你可是看上了人家瓔珞?我看你一雙眼睛在人家身上瞄個不停的。”
“她全沒了以前的傲氣,唉。”赫連置喃喃自語。
連訣所說有幾分醉意,腦子還算清楚。
“你與瓔珞美人是舊識?”
赫連置不答,竟然哼唱起了那曲迷仙引。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
“誒詒,堂堂七尺男兒,唱這種靡廢之音。”
“哈哈哈,豎子,你懂什麽?乳臭未幹!以後有你的苦吃,等著吧。”
“哧,倚老賣老!”
兩個人磕磕絆絆的總算回走到了宅子外麵。除了守門的侍衛,還有一個人等在那裏。
“尺素丫頭,你家小姐讓你出來迎接的麽?嘿嘿,總算有點人情味。”
連訣放開赫連置,跑上去捏了捏尺素的臉,不想,尺素竟直接拔了佩劍,架在了他脖子上。
“小姐要我傳話。”
“刀劍不長眼,小孩子莫胡鬧。”連訣一把揮開她。
尺素又將劍抵在他的喉間。
“連訣,你莫要嬉皮笑臉,別以為本姑娘是在同你說笑,這次你若不斟茶道歉,我要你後悔來這近州一趟。”
尺素模仿著風挽塵的語氣,還真有七八分樣子。
“連訣小子,你自求多福吧。”
誰知尺素劍鋒一轉,削去了赫連置垂下來的一縷頭發。赫連置猶自心驚,酒醒了一半。
“這是小姐吩咐的,尺素也無法,還請兩位大人莫要怪罪。”尺素又恢複了狗腿地模樣,上去扶住赫連置的胳膊。
“這是為的那般?這風姑娘怎的說翻臉就翻臉!”連訣跳腳。
“你們前幾天教我的,被小姐知道了?”
“你招啦?”
“論心智,我如何也敵不過小姐的。”尺素耷拉下腦袋。
“她猜的?”
“嗯。”尺素臉埋得更低。
連訣出了一身冷汗。
“你家小姐果真是搪月城的小門小戶出身?嗯?赫連先生!”
“我有點頭暈,酒還沒醒呢,來,尺素丫頭,扶我回去休息,那個,守門的那個,叫廚房煮些醒酒湯送去我院子裏。”
赫連置對著守門的幾個侍衛亂指了一通,然後丟下連訣一人,扶著尺素的手往裏走去。尺素低聲問赫連置。
“先生,這些人可是直接聽命於洛公子的,你竟然讓他們給你跑腿!我們都是把他們當菩薩供著的。”
“嗯,你放心,以你們小姐跟洛大公子的關係,我們就算把他們當馬騎,他們也不敢吭一聲。”
“是嗎?改天我試試!”
赫連置酒勁上來,虛晃了一下,尺素立刻扶緊了他。
“先生慢點,這天黑路滑的,仔細別摔著。”
“哈哈哈,尺素丫頭,你可會唱曲啊?”
“不會,尺素很是愚笨,就會耍劍。”
“不要緊,我教你。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
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你唱一個。”
“嘢,好難聽啊,我要是學了,明兒一定會被小姐把嘴給縫了。”
連訣看著越走越遠的兩個人,連歎三口氣,終於隻得認命地往風挽塵的院子裏走。
“這尺素小丫頭忒不靠譜了,不經嚇!”
“斟茶道歉呐,我堂堂七尺男兒,麵子往哪擱!”
“管他呢,還不就是個丫頭片子,老子可是堂堂少城主,還怕她不成!”
連訣一路走,一路碎念。
“哦?丫頭片子?連少主這是說誰呢?”
一個妍媚慵懶聲音從月門裏傳了出來,連訣跨了一半的腳頓在那裏。
風挽塵正倚在內側圍牆上,把玩著手裏的短劍。
“挽塵美人,你這是?”
“連少主遲遲不歸,挽塵心憂少主安危,特在此等候。”
“這,我已然平安歸來,挽塵可以放心了,回去安歇吧,看,洛兄還在等著你呢。”
連訣悄悄往主屋移著步子。
風挽塵抽劍,逼近他,劍尖直指他的咽喉。
“我懶得跟你拐彎抹角,你教尺素道我的閑話,是為何意?”
“道你閑話?我何時教她的?你莫要冤枉我。”
“哼,冤枉你?”
“不行,這頭直犯暈,那個誰來著,雲散,給爺煮碗醒酒茶。”連訣學著赫連置那一套。
“你少裝瘋賣傻!”劍已經抵上了他的喉間。
連訣抬手將劍撥開一寸。
“姑娘家的,動不動就舞刀弄槍,像什麽話!洛兄呢?洛家家法伺候!”
恰此時洛驚鴻拉開門走了出來。
“連兄,我洛家的家法也治不住她。”
連訣突然湊近了風挽塵的耳邊說:“挽塵美人,我也是一片好心為你。你看你跟我洛兄,這名分總是不能定下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呐!我和赫連老兒也隻是想略施些手段,逼著洛兄跟你袒露心跡呀。都說民意不可違,應該會奏些效的。你也莫急,用文火慢慢燉著,總有熟的一天。”
風挽塵被他氣得發笑。
“連少主怕是忘了,我早說過,挽塵蒲柳之姿,不足以與洛大公子相配。”
“什麽話,你還不足以與他相配,他這輩子豈不是要做孤家寡人。”
連訣已經退離了她三步開外,懸著的心漸漸落了下來。
風挽塵下意識的看向洛驚鴻,卻不敢細瞧,匆匆一瞥而已便也錯過了他眼中的柔光。
“連少主著實抬舉我了。天色不早,二位還是回去歇著吧。這個時候還在女子的閨房流連,實在不成體統。”
連訣聞言拍了拍胸口。安全了,安全了。
洛驚鴻靜靜地凝視了她半晌,見她目光有些躲閃,歎了一聲道:“你早些歇息。”然後便步下台階,穿過角門進了自己的院子。
連訣抬腳跟上,卻突然聽到耳邊劍風突至,還不待反應,就見自己的一綹頭發飄搖落地。
風挽塵收了劍。
“連少主,挽塵不喜別人有半分算計之心。”
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連訣一陣後怕,疾步跟上了洛驚鴻。
“這樣的女子,真沒幾個兒郎能夠消受的。可憐了洛兄啊!”
“我記得你說過,我消受不起的美人,你可以代勞?”
走在前麵的洛驚鴻突然開口,連訣感到一滴冷汗滑過自己的後頸,立馬梗著脖子否認。
“有嗎?我說過這種話?洛兄記岔了吧!”
洛驚鴻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朦朦朧朧,黯淡不已。
“這層紗,不知道她還想蒙多久。”
“洛兄給她揭了便是。”
“我不揭,我等著,等她揭。”
“誰揭還不是一樣。”連訣摸了摸鼻子,嘀咕。
“不一樣,如何能一樣?”
尺素將赫連置伺候著就了寢,出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她一路走,一路哼著小曲往主院走。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隨分什麽來著,隨分……隨分相許!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咳咳……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隻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裏丹霄……”
尺素還不待唱完,便叫人打斷了。
“哪個不長眼的,這個時辰了還唱曲,擾人清夢!”
彩箋本在屋裏等著她,遠遠地聽見她的歌聲傳來,便出來察看。
尺素跨進了院子,見彩箋立在廊下,才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錯。
“小姐歇下了嗎?”
“本來是歇下了,這會兒就不知道了。”
尺素也不細想,抬腳就往裏麵跑。
裏屋,風挽塵正拿著一幅畫在燈下看著,發髻已經拆了,衣袍卻甚是齊整,哪有半分睡下了的樣子。
“舍得回來了?”
“小姐沒睡呀!”
風挽塵將畫擱在了桌子上。
“今天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怎舍得睡?”
尺素聽了這話,腦袋就耷拉下去了。
“小姐就別跟尺素一般見識了。”
風挽塵睨她一眼。
“你說你什麽時候才能有點長進?”
“尺素知錯了。”
“唉,你年紀還小,不辨是非,好奇心又重,別人教你什麽你就學什麽。偏偏那些該你學的你學不上,旁門左道的東西倒是一學一個準。”
“是尺素愚笨。”
“我訓話的時候別插嘴!”
尺素縮了縮頭,不再說話。
“雖說現下裏洛大公子與我們親厚,還派人看護院子,難說他那天就翻了臉。他與赫連置、連訣他們不同。搪月、讓月兩家現在已經無意天下,不圖我們什麽,洛大公子卻是心機深沉,連我也吃不準他的意思。我不敢求你像煙起,彩箋那般會審時度勢,隻盼你下次再有諸般情況,多留個心眼,莫要教人白白利用。”
“奴婢記下了。”
“還有,有些事,赫連先生可以知道,連少主卻不可以。這些你自己看著辦。另外,以後莫在說那些混話,我同洛大公子絕無半分苟且。”
“可是誰背著嚼了小姐的舌根?”
“背著?哼,人家可是當著我的麵說的。”
“哪個膽子生了毛的?!”
尺素一激動,脫口而出,待反應過來後,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風挽塵看著她直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玉簌,咳咳……”
風靡音掀開床簾朝外麵喊了一聲。不一會兒,玉簌推門進來。
“莊主醒啦,現在可要起身?”
“我聽到鴿子的叫聲了,可是……”
“哪有什麽鴿子的叫聲,莊主聽錯了。“玉簌忍不住紅了眼眶。這幾日,她每每醒轉,問的第一句話必是”我聽到鴿子的叫聲了,可是挽塵傳了書回來?”
“莊門那邊呢?也沒有傳信?”
“沒有,許是在路上耽擱了。”
“唉,罷了,伺候我起身吧。”
“是。”
玉簌出去將玉筠喚了進來伺候她梳洗,自己則走到衣櫥前給她挑了套衣衫。
“莊主起了嗎?”
外麵傳來風斷魂的聲音。
“起了,玉簌姐姐、玉筠姐姐正在伺候莊主梳洗。”守門的小丫頭答。
“進來吧。”風靡音吐了口中的鹽水道。
風斷魂由於霽攙扶著走了進來。
“我來給莊主請安了。”
“哼嗯,你身上爽利啦?”
“什麽爽利不爽利,還不就那樣。”
風靡音在鏡子前坐下,玉簌走過去拿起梳子,卻被風斷魂攔了下來。
“我來吧,你們都下去。”
“是。”
“怎敢勞動你。”
“得了吧你。”
風斷魂接過梳子,蘸了桂花油,替她仔細打理起來。丫頭們都退了下去,屋子裏隻剩下她們兩個。
“你這幾天身上可有見好?”
“還好什麽?都苟延殘喘了這麽多年了。”
“唉,我又何嚐不是。這一天一天的,數著過,都不知道,明兒的晨光還看不看得到。”
“我倒想著早日解脫,可是這個莊子,放不下啊。”
“挽塵那邊,還沒有動靜嗎?”
“信她是看了,隻是……我真的於心不忍,才十幾歲的孩子,何苦要她背負這樣的命運。跟著她的人回報,丫頭心裏難受,卻自己憋著。”
“絕對不能心軟呐,他們兩個這樣,是天理不容的!”
“我知道,我知道。都怨我,是我做的孽呀!咳咳……”
“其實,這樣,我們也可以省點心力,偌大的莊子,還需她回來撐著呢。”
“嘶,輕點。”風靡音倒抽了口涼氣,頭皮被風斷魂扯得生疼。
“你看。”風斷魂將手湊到她麵前,指尖赫然捏著一根白發。
風靡音搖頭輕笑,將白發接了過來,收在一邊的錦盒裏。
風斷魂巧手在她發間穿梭翻飛,不一會兒,就將她的發髻高高盤起。
“看,這樣人才精神點。”
打開了妝盒,取了一柄不加雕飾的碧玉簪子遞給她。“羞將白發對華簪呐。”
風斷魂展顏一笑。
“你若當真想攔著他們,大可不必直截了當地來,你這樣,挽塵這孩子反而聽不進去。”
“你有辦法?”
“掬月挽塵,臨風獨立,美人如斯,其華卓卓。試問,這樣的女子,天下間哪個兒郎不想貯之於高閣。”
“世間男兒皆薄幸。”
“如此,不是正合你意。”風斷魂抬起她的下巴,替她細細地描起了眉。
“非要如此嗎?”
“還是,你想這百年基業,葬送在你手裏。”
“唉,怪隻怪,她生在我們聞人家啊。”赫連置醒來已經是晌午了,喉嚨火辣辣地疼。雲散得了風挽塵的指示,送來了一盅蓮子粥並幾樣清淡的菜式。赫連置越吃心裏越是不安,幹脆一股腦將碗裏的粥灌進來腹中,來到風挽塵的院子外。
“尺素,你別閑著呀,裏麵還有一箱子書呢,去搬出來。”
遠遠就聽見彩箋的聲音傳來。
赫連置心裏一驚。這是要收拾行裝離開近州嗎?
他悄悄探身進院子,見一幫丫頭仆婦都在忙著將幾個箱子往院子裏搬。尺素懶洋洋地靠在樹下,手抱在胸前。
“尺素,尺素!”
赫連置壓低聲音喚她。
尺素回過頭來,見是赫連置,蹦跳著跑向他。
“先生你來了!昨兒那個曲子叫什麽啊,我給忘了,小姐今天問我來著……”
赫連置捂著她的嘴,示意她噤聲。
“你們小姐呢?”
“在屋子裏呢。”尺素見他這般,雖摸不著頭腦,也壓低了聲音。
“你們這是做什麽?要離開近州麽?”
尺素回頭看了看忙碌的仆婦們。
“她們啊,她們在替小姐曬書啊。小姐說近州城裏濕氣頗重,她昨兒翻的時候,看見好幾本都黴了。”
赫連置舒了口氣,又突然反應過來,他緊張什麽?
“她在屋子裏呀。洛大公子過來了嗎?”
“早上來過,小姐那時候還沒起,他在院子裏站了會就走了。”
“哎呀!”
雲散抱著一大摞書畫,沒注意看路,就被門檻給絆倒了,書散了一地不說,那幾幅字畫都攤了開來。
彩箋靠得近些,走過去扶起她。
“可有哪裏摔壞了?”
尺素忙跑過去替她查看。
“誒呦,你走路咋不長眼呐!疼吧,活該!”
雲散估計是真的摔得重了,眼淚都出來了。
“還知道哭!”尺素喝道。
彩箋看不過眼,抬手一巴掌拍在她額上。
“什麽時候輪到你教訓人了,還不扶著她去後麵,讓煙起看看。”
尺素揉了揉額頭,接過雲散得手臂,扶著她往後麵走。
赫連置走過來拾掇起地上的書畫。
“咦,這是……”
他拾起腳邊的那幅畫細看。
“誒,怎敢要先生你動手呢,還是彩箋來吧。小姐在裏麵呢。”
彩箋忙過來,接過他手上的幾本書。
“這畫上的字?”
赫連置捧著那卷畫問,彩箋靠過去,一看,不就是小姐之前在遇安郡畫的那幅殘荷圖嗎。可是,當時赫連先生隻題了一闕的詞,現在看,畫上卻多出了一闕。
“這……”字跡並非出自風挽塵的,彩箋也是一頭霧水。
赫連置又拾起了一卷,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字。不對,細看起來,同自己的字又有些不同。
“這是?”
這一次彩箋知道了。
“這是小姐臨的字,喏,這些都是呢。這幅畫怎麽跟著些混在一起了?奇怪了。”
彩箋將地上的字畫書籍都撿了起來,擺到架子上曬著。
赫連置握著這兩幅字畫,走近了屋子。
風挽塵正在專心繡著一方帕子,突然光線暗了下來,抬頭一看見是赫連置走了進來。
“先生早啊。”
赫連置知道她這是在諷他,便不接,走到一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將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
風挽塵奇道:“先生這是給挽塵帶了什麽東西嗎?”
“這是你的。剛剛替你揀了,我就順手拿了進來。”
“唔。”
“花影歇,不念暮雨有意,隻合遊人老。好意境,好意境呐。”
“此話,先生應該拿到洛大公子跟前去說,他定會高興。”風挽塵又低頭繡起了帕子。
“大公子題寫的?想來也是他,連訣那小子絕對寫不出這樣的話。”
“他,都不知道,這幾個字他是否都認得。”
“咦,你繡的是什麽?”
赫連置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她身後。
“瞧不出嗎?”
“鴛鴦嗎?”
“牡丹!”
“噗!哈哈哈,挽塵呐挽塵,你可真叫人刮目相看呐!”
風挽塵一陣惱怒,將繡架子丟開。
“先生是來取笑我的?”
“當然不是。”赫連置訕訕,走過去將繡架撿了起來,塞回她手裏。
“你跟洛大公子……”赫連置有些猶豫。
“有什麽話說,別支支吾吾的。”
“其實,洛大公子倒也不失為一個良人。”
“先生很了解他麽?”
“挽塵應該信我的識人之能,畢竟,我在這紅塵中打滾,也有幾十年了。”
“他性喜殺伐,全無半點惻隱之心。”
“那是作為統治者的魄力。”
“他霸道無理,目空一切。”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矜傲之氣。”
“他心機深重……”
“你又何嚐不是?說起來,你跟他真的很像。”赫連置打斷她的話,走過去拿起那幅殘荷圖遞給她。
“他的柔情,或許,你沒有看到。”
“哧,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赫連置搖搖頭。
“挽塵,其實你心裏明鏡似的,何必自欺欺人?”
“先生知道我的出身。藏月山莊,收盡天下傷心女子。自小看得多了,便不敢輕易相信。這世間可真有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唉,說來說去,這才是根本。”
“就算我沒這些考慮,誰又知道他在邀月城有沒有一個兩個紅顏知己的,到時候我把自己放在哪裏?”
“挽塵,你看人的時候,太過細致,又要顧慮這個,又要顧慮那個。你可曾試過,脫離外在,回歸本真,用心去看?對煙起、雲散她們,對洛驚鴻,對我,你好好用心去看看。”
風挽塵詫異,瞪著他。
“先生這是何意?我何時懷疑過你!”
赫連置轉頭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字。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不是嗎?從你讓我在這幅殘荷上題字,你就已經知道了。”
“哼,你倒怪起我來了!是你從一開始就有意隱瞞,我不揭穿你,卻成了我的錯了。”
“隱瞞你,確是我的不對。隻是,某一向將搪月城主這個身份視做包袱,唯恐避之不及。”
“我也是知道這一層,才不說穿的。”
風挽塵說得輕描淡寫,赫連置聽著心裏卻掀起了狂潮。
此生能得這樣一個知己,還有何求。
“我還以為,你是心有猜忌,才……”
“先生到了今日還不了解我的為人?”
“是是是,不妄向你賠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您的君子之腹。”赫連置很是汗顏:“隻是你也要聽我一言,洛大公子……”
“此事多說無益。日久自然見人心!”
赫連置從風挽塵的屋子出來後,直奔洛驚鴻的院子。
洛驚鴻剛從外麵回來,還不及坐下喝杯水,就被赫連置拉著往外走。
“不妄與大公子投緣,今兒請大公子痛飲一番。”
洛驚鴻本想推辭,無奈連訣也跟在後麵攪和,一個勁叫人備馬車。
直到在挹釵樓裏酒過三巡,他都沒搞清楚他們的意圖。
赫連置招來了瓔珞,又叫她唱了一回《迷仙引》。
“赫連先生莫不是瞧上這個女子了?”洛驚鴻見他一直盯著人家看,不由打趣。
“哪能啊,差好幾輪吧,這都可以當人家父親了。”
連訣插嘴。
瓔珞唱完之後,走過來取了酒壺給他們斟酒。
“這樣的事常有。赫連先生也不像是個會拘泥塵俗的人。”
瓔珞被他們說的有些羞惱,埋頭不說話。
赫連置看著瓔珞,突然搖頭歎道:“你為何這般自甘墮落?”
瓔珞亦抬頭盯著他看,目光坦蕩。
“客人此話問得著實多餘,若是能夠做良家女子,誰又願意在這裏每日笑臉迎人,作踐自己?”
“我可以帶你出去。”
赫連置深深地看進了她的眼裏,似乎在找尋著什麽。
“那就要多謝先生了。”瓔珞掩嘴笑,眼神卻是冷的,這些話,她聽得膩了,剛開始還會有些希冀,風月場裏走了這一路,早就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逢場作戲而已,他們說著,她就應著。
“三位貴客,請容瓔珞先行告退。”
“唉,你果然不是她。”
赫連置似乎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眼神一片清明,難掩落寞之色。
瓔珞腳步頓了頓,還是掀簾出去了。
連訣這才明白過來,還以為他紅鸞星動呢,原是將這瓔珞當作自己的舊相好了。
“誒,小老兒昏了頭啦,這瓔珞美人如花似玉的年紀,怎會是你的故人呢!”
“是,不妄昏了頭了,教諸位見笑了。”
“不想,先生竟也是個情種。”洛驚鴻道。
“哈哈哈,大公子也莫說別人,來,今日我們不醉不歸。”赫連置舉杯。
“這流水雖是清冽,總是不夠。”
“哪裏不夠?”
“洛兄獨好桃花紅,其他的酒再好,也入不了他的眼。”
“我也尚未嚐到更好的。這世間,有麽?”
“大公子說的是人吧。”
洛驚鴻不置可否,將杯中的酒飲了。
“日久自然見人心,大公子耐著性子就是。”
“誒詒,就是嘛,這小老兒可是個中高手呀!怎麽樣,不準備跟我們哥倆說說你那個舊相好?”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說到這個,赫連置神情又是一暗。
洛驚鴻也不說話,自顧飲酒。
一時,這煙花之地竟顯得冷冷清清。街上人不多,已經接近收市了。尺素還是不敢大意,緊緊的跟在風挽塵身後。近州城正處於多事之秋,各路人馬齊聚。前些日子不見得那塊殷山奇石據說又出現了,竟然還在原來的地方,連方位都不曾變動分毫。那些野心勃勃的四方霸主突然蠢蠢欲動了起來,招月、引月仍在引南對峙著,幾股散落的勢力紛紛站隊,原本的相製相橫一夕之間不複存在,隱隱有了劍拔弩張之感。
似乎,有一根線連著,卻又叫人說不出個所以然。
風挽塵在屋子裏有些氣悶,隻是想出來走走。見尺素的緊張模樣,有些發笑。
“尺素,你這是做什麽?跟得這樣緊。”
“小姐,前些日子才有人在街上打架鬥毆,我得小心些。”
“打架鬥毆?你說的是宮衍和百裏瞋?”
“可不是嗎!”
“打架鬥毆,用得著送了幾百將士的性命?”
“幾百呀!他們出門帶這麽多人!”
“恐怕還不止。”
“那我更得小心了,萬一教咱們碰上了那還得了!”
“你也不用如此,我不過一介弱女子,誰會為難於我?”
“小姐你還弱女子!”
“閉嘴!”
兩人正隨意逛著,尺素突然看到了什麽,興奮的跑過去。
風挽塵正待跟上,卻被一人撞上。她皺眉,停下來打量。
一個篳路襤褸的婦人,蓬頭垢麵的,嘴裏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狀似瘋癲。
“這位夫人,你這是?”風挽塵試探著走近她。
她不畏不懼,卻目光渙散,喃喃自語。
風挽塵湊近了才聽得清楚,她反反複複說的,都是一句話。
“何方攜手同歸去,何方攜手同歸去……”
風挽塵有些動容,看這情形又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女子,隻是她沒有姑姑她們幸運,有個好地方可以安度餘生,不用受這顛沛流離之苦。
“小姐,你沒事吧!”尺素發現這邊的情況,跑了過來問。
“無礙。”
那婦人依舊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夫人!這位夫人!”風挽塵連喚她幾聲,她走出十餘步才回過頭,眼下已經濕了一片。
“三郎啊!”她喚到,似是悲歎,似是挽歌,語聲雖輕緩,無端的淒厲。
風挽塵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隻是看著她,僵立在原地。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姑娘,可要在下效勞?”一把溫潤的嗓音自身後響起。
風挽塵回過神來,轉過身。來人正是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的容肅。
“有心了。隻是需要你效勞的,可不是我。”
幾步開外停了輛馬車,想他正要出行或是出行欲歸。
風挽塵不是個多事的人,回頭看了那婦人一眼。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也許這樣她更自在,你,該往何處就往何處。”
那婦人已經往遠處走去了,西斜的日頭在她周身暈開了光,投在地上的剪影竟是婀娜萬分,隱有絕代風華。
這,難道是女子的宿命?姑姑,斷魂姑姑,行月夫人,還有藏月山莊裏成百上千的傷心女子,哪個不是為情所困。亂世,不僅成就不世出的英豪,也成就兒女情長的美談,隻是到頭來,多少英豪選擇成就自己的千秋霸業,舍了那紅顏。
看來,前人還是有先見之明的,大胄剛亡的時候就建立了藏月山莊,收盡天下傷心女子。可誰又能說,進了山莊,就能求得現世安穩。當年的風藏月存了什麽心思,誰又能知曉。
“走吧。”風挽塵收回目光,低聲朝尺素說。
“在下容肅,冒昧請教姑娘芳名。”容肅不急不惱,氣定神閑地看著她。
“你也知道冒昧。”風挽塵似笑非笑地睨他。
“想姑娘也不是拘泥之人。”
“容公子可真看得起小女子。掬月,風挽塵。”
“掬月?”容肅一怔。
“天色不早了,公子回吧。尺素!”
“是,尺素跟上了。”
風挽塵抬起手,尺素立馬扶著她。
“誒呦,小姐你可慢點。這身子矜貴著呢!”
風挽塵狠狠掐了把她白嫩的手,尺素疼得齜牙。
“小姐,嘶,尺素知錯知錯,別,別……”
“嘿,洛兄,看什麽呢,是不是又有美人?”連訣湊到窗前,朝下看去,看到的卻是一輛遠去的馬車。
“你到底看什麽呢?”
“美人。”
“真有美人,怎得不喊我一聲!”
“蛇蠍美人。”
“比得上風挽塵?”
“有的一拚。”
“那算了。”
彩箋伺候風挽塵洗浴之後,替她更了衣就出去了。
“小姐睡下了?”彩箋剛將門合上,尺素就湊上來。
“是啊,你有何事?”
“嘿嘿,我就是問問。”
“小姐今天情緒不太對,你們出去有碰上什麽事嗎?”
尺素眼放精光。
“小姐可是時而吃吃地笑?”
“胡說什麽!小姐一直皺著眉頭。”
“不對啊,今兒我們遇到那個俊俏公子,小姐不高興嗎?”
“你以為小姐跟你一樣!”
尺素拉著彩箋往後麵走,一邊同她說著今日的見聞。
風挽塵靠在床上,回想白天見到的那個婦人。
忽聽得外麵窸窸窣窣的聲音,想是彩箋回轉。
風挽塵放下床簾,躺進被子裏。
朦朦朧朧間聽見外麵翻動的聲音,她原本還不覺奇怪,可是突然聽見椅子被帶倒的聲音,就不由得她不懷疑了。
莫非那個膽大包天的梁上君子摸進了她的屋子?
風挽塵輕手輕腳地披上衣服下床,拔了劍,繞到外間,果然見到一個黑影,看身形應該是個男子。屋子裏的燭火已經熄滅了,漆黑一片,剛剛被帶倒的應該不是椅子,而是燈架。
寒光一閃,劍已經直指那人咽喉。
“你是何人?”
“你目力不錯啊。”
話音剛落,那人便彈開她的劍,欺上來捂住她的嘴,將她緊緊箍在懷裏。
濃烈的酒氣襲過來,風挽塵有片刻暈眩。
“風挽塵,你該是什麽做的骨肉,什麽做的心腸?是磐石還是玄鐵?”
“好個掬月風挽塵。”
懷裏的身子顫了顫。
“長夜漫漫,孤枕難眠,我來陪你如何?”
洛驚鴻終於鬆開捂著她的手。
“洛大公子,你太逾矩了。”
“我便是逾矩又如何?你還真以為,我是什麽正人君子?”
“那也不能如同那些卑鄙之人,行些苟且之事。”
“男歡女愛,何來苟且?”洛驚鴻唇已經抵上了她的脖頸。
“我原還當你一片真心,看來,是我走了眼錯看了你。”
“真心?果真小女孩,天真的可以。”
風挽塵有些麻癢難當,卻逼著自己不躲不閃。
洛驚鴻越發得寸進尺,竟挑開了她的衣襟。
“真是醉人,如此美人,叫人愛不釋手啊。”
他的唇舌往下走了幾分。
“洛驚鴻,你辱我至此,我定不與你善罷甘休!”
“哼,這天下都是我的,你不甘休,又能奈我何?”說罷在她唇上啄吻一下。
“你也未免太狂妄了吧,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是麽?那你可要好好看著,這天下,到最後是不是姓洛。”
他的氣息拂在臉上,叫她熏然。
“若是我沒記錯,大公子的並天騎,尚在戟州王氏手……”
洛驚鴻趁她說話的當口,狠狠堵住她的唇,舌頭已經侵入牙關。
風挽塵不能再無動於衷了,雙手推拒掙紮,又被他反絞了背在身後。
兩人氣息漸漸不穩,風挽塵的衣裳已滑下肩頭,分外香豔。
洛驚鴻手托上她的腰肢,風挽塵雙手得了空,立馬抵上他的胸口,分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你既然知道我出身,就不怕她們與你們洛家為難嗎?”
洛驚鴻的眸中突然一片清明,放開了她,退開一步。
“你為何是藏月山莊的人?為何……”
他喃喃自語著,黑夜裏辨不清神情。
許久之後,洛驚鴻拉開門出去了。
風挽塵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
“你以為,我有的選嗎。”
夜涼如水,極致的悲哀席卷過來,她極力想抓住什麽,卻連抬起手的氣力也無。
那些話,猶自在耳邊回旋。
“生為女兒家,絲毫不顧禮義廉恥,甘落俗流,與男子私相授受,你可還記得姑姑自小如何教你的?”
“我若知你今日全不顧臉麵,當年也不會將你帶在身邊教養,由你在外自生自滅!”
哽在心中的那股氣突然蓬勃而出,她伏地慟哭,天昏地暗。
門又被推開了。
“小姐,出什麽事了?您這是……”彩箋尺素相攜而至,門外簷廊上的燭火擠了進來,一片虛渺的光影裏,風挽塵縮作一團,衣衫不整,渾身顫抖個不停。
尺素將燈掌上,彩箋過去扶她。
“小姐啊,這地上怪涼的,您還是先起來吧,啊。”
風挽塵不斷地搖著頭:“我沒的選,我沒的選……”
她攥著彩箋的衣擺聲淚俱下。
彩箋掏出帕子替她擦著淚,一邊溫聲勸她。
“不用選,你想怎樣就怎樣,沒人可以為難我們小姐。地上涼,小姐仔細身子,先起來可好?”
尺素過來替她拍著背順氣。風挽塵哽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尺素也難受地癟著嘴。
彩箋看風挽塵的樣子,心疼不已,將她摟緊懷裏。
“小姐啊,有我們呢,我們都陪著您呢。誰欺負你,我們就百倍千倍地還回去。不哭了,媽媽們都說哭多了人容易老。”
“你們……陪著我……永遠陪著……我。”她語不成句。
尺素終於哭了出來,撲過去抱著她們。
“小姐,你放心,尺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彩箋本來鼻子有點酸的,聽她這麽說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風挽塵則是又哭又笑,伸手擰了尺素幾把。
“哎呦,我說錯了嗎,別別,哎呦。”
另一邊,洛驚鴻在房簷上,一直枯坐到風挽塵房裏的燈亮了又熄了。赫連置天剛擦亮的時候便聽見洛驚鴻院子裏傳來的響動,接著是大門被拉開又悶悶合上的聲音,然後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也不作他想,將頭埋進被子繼續睡。過了一會又突然驚醒,神思一片清明。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就往洛驚鴻的院子走去。這個時候,風挽塵的院子裏還十分安靜,幾個粗使丫頭在打掃擦洗,不見彩箋、尺素幾個大丫頭的身影,想是還不曾起來。
他轉過角門,洛驚鴻的院子一片死寂,半個人影也無。暗叫不妙,走上台階推門進去,人去樓空。
赫連置尚不敢驚動風挽塵,原路返回,繞到正門外,守門的四個士兵也不見了蹤影。赫連置已顧不得通知別人了,自己追了出去。
可是以洛家九重軍的行軍速度,他赫連置怎麽追趕得上。他沿路找了許久,才叫到一輛馬車,全力追趕,一直到東城門前才追上了。
洛驚鴻高頭大馬,在隊伍最前列,尤為惹眼。
“大公子,留步,留步。”
洛驚鴻聞聲將馬勒停,後麵跟著的人也停了下來,自動從中間分出一條道來,洛驚鴻打馬奔到赫連置的車前,後麵自然跟著連訣這廝。
“先生,此番走得匆忙,不及向你們道別,還請見諒。”
洛驚鴻立於馬上,抱拳道。
“該得大公子一句交代的,可不是我。難道我那世侄女,全不值得大公子掛礙麽?”
“先生說笑了,洛某從不曾識得你什麽世侄女。倒是知道一個從掬月城來的嬌娥,不知先生指的可是她?”
赫連置手幾不可察地抖了抖。原來是這麽回事,難怪他昨天喝完酒回府時就有些異常,一直沉默不語,連訣如何耍寶他都視若無睹。
“就算她在此事上有所隱瞞,但大公子應該看得出來她的赤忱之心,她對你,對我,對連少主,可謂推心置腹……”
“先生又說笑了,洛某與那人隻是萍水相逢,最多是點頭之交,何來推心置腹一說。今次洛某軍務纏身,也不與先生客套了,後會有期。”
洛驚鴻又朝他抱了抱拳,一勒馬韁,回到陣前,打了個手勢,就打頭出了城門,將士們自是跟了上去。
連訣一臉幽怨地看著赫連置。
“小老兒,你好好安慰挽塵美人,萬不能叫她想不開,尋了短見。洛兄那邊,唉,風挽塵,你自求多福吧!”
“連少主,你與洛大公子走得近,還需時時提點他,風丫頭,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兒,他若拱手讓人了,有他後悔的一天。”
“唉,你說我們這是操的哪門子的心呐,他們自己沒事人一樣,我們卻跟著團團轉,吃力不討好。”
“還請您多費心了。”
連訣的身子在馬上虛晃了一下,然後鄭重地朝赫連置抱拳。
“先生放心吧,我連訣雖成不了大事,但與人說和,牽線搭橋的活幹得那叫一個得心應手。”
赫連置亦抱拳。
“這是不妄餘生的夙願。隻是,凡事,還得順應天意,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少主盡心便是。”
“小老兒,你高看我了,本少主最會明哲保身了。你多保重。說真的,好好看著那丫頭。”
赫連置點點頭。
“後會有期了。”
“下次見著你的時候,我可不想再聽你一口一個連少主地喚,連某小字良業。走嘍!”
馬蹄聲篤篤,那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赫連置在馬車上枯坐了片刻,才叫馬夫掉頭往回走。
早市已經上了,人漸次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麵孔無意不是和善可親,平靜安詳。
近州城似乎突然就平靜了下來,也對,不速之客一個個都走了,也沒有不平靜的道理。
進院門的時候,看了看隔壁下了鑰的大門,歎了一歎。
尺素突然從門內跳了出來,嚇得赫連置退了幾步。
“先生!你去哪裏啦!”
赫連置撫了撫胸口。
“我出去走走。你家小姐呢?起了嗎?”
“起是起了……先生還不知道吧,洛大公子沒了。”
“呸呸呸,童言無忌。”
“我的意思是,大公子他好像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別。小姐她還在那邊呢。”她朝著隔壁努了努嘴。
“她可有說什麽?”
尺素扁了扁嘴。
“小姐說,咳咳。”尺素清了清嗓子,模仿者風挽塵的語氣:“嗬,走得好!”
“就說了這一句?”
“我也不知道,之後小姐就不允許我們跟著了。”
赫連置皺著眉頭,往角門那邊走去。尺素跟上他。
“其實,還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先生……”
“有什麽話就說,別支支吾吾的。”
“那個,那個,唉,就是昨兒,小姐好像與洛公子有了些齟齬。”
“我知道,還不是為了你家小姐的出身。”
“其實,不止是齟齬,我們後來進去的時候,小姐她還,還衣衫不整的。”
“胡說八道!”
赫連置終於停了腳步,麵對著尺素站著。
“這種事,尺素豈敢胡說。我說出來,就是想先生替我們小姐討個公道。很明顯,洛公子這是逃避責任,薄情郎!”
尺素梗著脖子咒罵。赫連置越聽越心驚,四下逡巡了一遭,沒見半個人影,這才壓低聲音問她。
“這事還有多少人知道?”
“就我跟彩箋。”
“你給我把好自己這張嘴,若是叫有心人聽了去,你家小姐的清譽名節就毀了。”
“我又不是糊塗之人,怎會聲張?”
“哼,你還不糊塗!”
赫連置斜了她一眼,舉步往隔壁院子走去。
“先生,你一定得為我們小姐討個公道啊。我們小姐她心裏的苦,你看不到,我們這些打小伺候的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我看得到。關鍵是,也得讓那個人看到。”
“誰啊?”
尺素歪著頭問,赫連置白她一眼。
風挽塵靜靜地坐在洛驚鴻的屋子裏,盯著一個模糊的點發愣。屋子裏的陳設一切如舊,旁邊書桌上的白玉雙翼伏虎筆架上猶擱著一支墨尚未幹的狼毫,似乎,這間屋子的主人隻是有事外出了一般。他走得如此匆忙。
一片陰影投到了她麵前的桌上,她趕忙抬頭看向外麵,見是赫連置,又低了頭。雖說她眼中的神色斂得及時,還是叫赫連置看見了。
“你這是做什麽?想坐在這裏化作一塊望夫石麽?”
“怎麽,故人已去,我在這緬懷緬懷,不可以麽?”
“舍不得為何不追上去?”
“他去意已決,追上去豈不是自取其辱。”
“風挽塵,你若始終是這個德行,總有一天,會知道什麽叫做失無可失。”
“哼,他既然如此介意我的出身,我再糾纏又有什麽意思!”
“本就是你有錯在先。”
“當初你緣何不告訴我你是搪月城主,就是我今日緣何不告訴他我出身藏月山莊。將心比心,你莫要一味地責怪我待人心不誠。”
“你以為每個人都能猜得透你的心思,你不說,他如何知道?”
風挽塵落寞一笑。
“他如何不知?”
“尺素,去拿幾壇好酒過來。他走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就補他一頓踐行酒!”
尺素一直在門外縮頭縮腦地偷聽,聽到風挽塵喚她,悻悻地走出來。
“小姐要喝什麽酒?”
“大公子愛喝桃花紅,你便搬桃花紅來!”
“是,小姐稍後片刻。”
話音未落,人已躥出了老遠。
待尺素和雲散將酒搬了來,將酒壺酒盞置上,風挽塵親自替赫連置斟上,給自己斟了一杯,又斟了一杯放在桌子另一邊。
“洛大公子,小女子今日就以薄酒一杯,送你遠行。”
風挽塵舉杯朝著半空一晃,仰頭飲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與君相識一場,再幹一杯。”又是一杯入腹。
“若是大公子當真介懷,就當從不曾識得挽塵吧,從此往後,縱使相逢,應是陌路!”第三杯。
待她斟上第四杯的時候,被赫連置攔了下來。
“你喝得這樣急,仔細傷身。”
“擬把疏狂圖一醉,人生幾度得此時?先生,這酒可真不錯,難怪他喜歡。”
“酒入愁腸,自古都隻有愁更愁的份兒。挽塵,這樣實在不像你。”
“不像我?那我該是什麽模樣?生生憋在心裏,沉默啞忍,背著人偷偷抹淚?還是提了劍去將他的項上人頭取了來?”
“你別死心眼。很簡單的事,偏偏被你們繞城一團亂麻。”
“哈哈哈,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我風挽塵也不是個放不開的人。”
赫連置見攔不住她,也就由著她一杯一杯地往下灌。他也端起杯子啜飲著。
看來,她和洛驚鴻二人,真的隻能自求多福了。
風挽塵漸漸地醉眼朦朧,伏在桌上,看著赫連置。
“先生,你活了大半輩子了,總該遇到過這樣的事吧。來,說來聽聽。”
“我?”
“對,你。可曾為哪個姑娘動過情,可曾被哪個姑娘傷過心?”
“有,難免。”
“說來聽聽呀。”
赫連置苦笑。
“你知道言三娘嗎?”
“言三娘?哪個言三娘?”
“玉湖杜言。”